“可皇上没贴这样的告示呀!”
“皇上?”警察笑了,“你他妈还皇上皇上的!不看看是什么年头了,如今已是民国十三年,你还以为是宣统年哪?滚!”
赵细烛道:“我不能滚,我得把卖洋乐器的钱要回来!”警察厉声道:“你这阉人真背,是宫里呆傻了还是怎么的?让你滚你就滚,再不滚,回笼子去!”赵细烛一脸认真:“警爷,您不能让我就这么滚回去,我得取回钱,要不,皇上知道了,饶不了我。”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括子,一股鼻血淌了出来。
深夜,北京琉璃厂清冷无人的街面上,布无缝牵着马走着。他在一家挂着“恒同玉器铺”匾牌的店门前停住了。他抓起铜环门拍,轻轻叩打起来。
玉器铺门打开了,伙计打量了下一会,示意他进来。
店堂里的油灯点得很亮,照出一张肥胖的睡意惺忪的男人脸。他是店老板。“您要开一块玉?”店老板打了个哈欠,问着笔挺地坐在椅上的布无缝。
布无缝道:“是的,开一块玉。”
店老板道:“可从来没人在这深更半夜敲开过恒同玉铺的大门。”
布无缝道:“你既然敢在深更半夜打开贵铺的大门,那你就一定知道这个敢来敲你门的人,有大买卖要和你做。”
“不就开一块玉石么?”
“你是用哪只眼睛识玉的?”
“哪只眼?”店老板一愣,“识玉当然用的是两只眼。”
布无缝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不用眼睛也能识得好玉,信么?”
“不信,”店老板摇头,“行里自古有话,牙识金,舌识银,可还没听说闭着眼睛能识玉的!”布无缝道:“玩玉行家,长着十个手指头,还不够么?”店老板终于笑了起来,一拍桌面笑道:“大行家!您是大行家!我在庙里抽到过吉签,说是遇上个满脸大疤的人,这人就是行家!——玉坯带来了么?”
布无缝拎起放在椅边的一个布包,放到桌面上打开,捧出一个大木盒子。木盒上套着把马蹄锁,布无缝取出钥匙,将锁打开,抱出了一块也用布包着的石头,轻轻放到店老板面前,解开了布,取出一块雪白如脂的大玉石。
店老板的眼里放起光来,举起双手将袖子一抻,像抓鸡似的往玉石上按了上去。一股沁入肺腑的凉意尖利地钻入了他的指尖,店老板的手指在玉石上游动着,脸上的肌肉渐渐抽搐起来,好一会才抬脸道:“好玉!好块羊脂白玉!不知客官要给这块玉开成个什么玩件?”
“马。”布无缝淡淡地吐出一个。
“马?”店老板一怔,“您是说,要开一匹玉马?”布无缝不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往桌上一放:“这是开玉的工钱。十天后,我要取货。”说罢,他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等一等!”店老板喊,“龙有千形,马有百态,不知客官要开出匹什么模样的马来?”
“世上何马为贵?”
“天马。”店老板道。
“何谓天马?”
“天马就是汗血宝马!”
“此马贵在何处?”
“您是考我学问吧?这么跟您说吧,当年,武汉帝为了得一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让人打了一匹跟真马一般大的金马,派兵抬着,行了万里路程,一口气抬到了大宛国,可没曾想到,那大宛国王还不肯换!汉武帝一怒之下,发兵十万,打了一场汗血马之战!戏文上说,那场仗打得呀……”
布无缝已经走了。
天桥戏场上一片锣鼓钗钹的响声,木偶戏开打得热闹。一旁的戏牌子上写着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看场上,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他是赵细烛。丢了卖洋乐器的钱,他不敢回宫。他的鼻孔里塞着纸团,托着腮,弓着腰坐在一条长凳上,目光散乱地看着戏台上乱晃着的木偶影子。
小小的戏台上,骑着马的木偶将军领着一群兵勇冲锋陷阵。
从戏台幕布后传出女人的唱声: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锣鼓声越来越响,木偶打成了一团,刀起刀落,血花四喷。“好!”赵细烛嗓子干干地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语,“这戏,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哪儿听见过……”他瞅瞅四周无人,又阴沉了脸,托着腮想起了自己的心思。
显然,他的心不在戏上,他只是在找个地方坐着。
木偶戏棚后,一双极其细长白皙的女人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线,神出鬼没地牵动着木偶。
她是戏班的提线鬼手。
鬼手在边演边唱着:“……莫看你大宛国王眉如山川,牙有机关,掌上摊着兵书三卷,哪敌得,俺武帝,兵马十万……”
坐在鬼手身边的是乐师跳跳爷,在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乐器,浑身都在动着,那乐器便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地响成了一片。
鬼手低声道:“今晚看戏的,只有一个人。”
跳跳爷道:“一个人也是人!”
锣鼓声急响起来,鬼手继续唱着,手指上丝线盘绕,那幕布前的木偶大宛国王和木偶汉武帝各骑着高头大马,长枪来去,你挺我夺,打得不可开交。
戏场的长凳上,赵细烛在一片锣鼓声里睡着了。
紫禁城的上空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无月之夜。
“咴咴咴咴……”突然,一声极其痛楚的马嘶声从深宫的御厩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只有受虐的马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许久,马嘶声才渐渐停下了。
显然,马嘶声并没有打破养心殿的寂静,此时的暗殿一片死寂,隔着一架龙屏看去,烛光里溥仪的身影像剪纸似的一动不动。“剪纸”在龙椅上冷冷地坐着。大殿空荡荡的,盘龙灯台上燃着红烛,光影将那龙案、龙椅、龙柱扭成了古怪的曲线,斜斜地投在空无一人的殿坪上。龙屏上的影子将一副金丝边眼镜摘下,轻轻放上龙案。
不一会,从屏里传来出了无聊的小曲声:“明日为我备西餐,牛肉扒来炖白菜,小肉卷,烤黄麦,一旁忙坏了赵万鞋……”
也许是自知无聊的缘故,唱曲声打住了。溥仪的剪影孤独而又苍凉起笑了起来。“赵万鞋!”他低声喊道。殿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回皇上话,赵公公遵皇上的口谕,去给值日的太监传话去了。”
“朕让他传话了么?”
门外小太监的声音:“皇上让他传下话去,将前年皇上大婚典礼时送进宫来贺喜的那四十头绵羊,送出宫去卖了。”溥仪不作声了,好一会才低声自语:“这么说,朕连四十头喜羊也留不住了。去告知神武门的皇家卫队,开宫门送羊。”
小太监的声音:“喳!”
神武门的大宫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一群染了红毛的老绵羊涌了出来。
老太监赵万鞋看着几个太监把羊群送出了宫门,又抱上了等候着的大车,便吩咐将宫门关上。守门的卫队士兵推动宫门。
“慢!”赵万鞋突然发现了什么,摆了摆手。
宫门外的大墙边,贴墙站着个人。
“是你?”赵万鞋失声。贴墙站着是一脸苦相的赵细烛。
赵万鞋道:“细烛,你不是去卖洋乐器了么?”赵细烛一脸沮丧:“我……我把卖乐器的钱,丢了。”“钱丢了?”赵万鞋一怔,“怎么回事?”
宫内长廊间,赵细烛跟在赵万鞋身后,垂着脸回话:“我没多嘴呀!对了,有个卖木狗木马的老头问我是从哪捡的破烂,我告诉他,这洋乐器,都是宫里……”“够了!”赵万鞋怒声,“我交待过你多少回,出了宫,千万别提自己是宫里的人,更不能提宫里的事!你……你把我的话,都当成屁了!”
赵细烛道:“下回,细烛再出宫的时候,您用块纸把我的嘴封上!”
“废话!”赵万鞋道,“用纸封嘴,是从前刑部大狱处死人犯才干的活!你给我回十三排去,对墙坐着,掌嘴三百!”
赵细烛几乎要哭了:“记住了,掌嘴三百!”
天亮前,一只灯笼在后宫一处叫“十三排”的长廊里晃动着。这是一排太监和宫女住的低矮的平房,窗口几乎都黑着灯。
赵万鞋挑着灯笼,踽踽走来。他看见赵细烛住的屋子还有灯光,便走了过去。
门里,传出赵细烛掌脸的声音:“……二百八,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赵万鞋咳了声,推开了门。赵细烛盘腿坐在坑上,面对着墙,在一下一下打着脸。“疼着了么?”赵万鞋站在坑前,沉着声问。
赵细烛回过身来,脸肿肿的,眼睛也红红的。
赵万鞋从袖里掏出帕子递给赵细烛:“用帕子蘸上凉水,焐焐脸,就不疼了。”
赵细烛的声音很哑:“赵公公,您说,咱们皇上真的就不是皇上了?”
“你记着,皇上哪一天真的不住紫禁城了,皇上还是皇上。”
“可在宫外,我一提皇上,就被人笑话。我要是当着皇上,我就得问个明白,我到底哪儿开罪天下子民了?”
“这天下子民的事,不是你能问得明白的。其实呀,你以为皇上心里舒坦着?”赵万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皇上心里愁着什么,只有我赵万鞋才知道哇。”“您是皇上身边的公公,您得让皇上高兴了,是这理么?”“理是这理,可我有什么法子能让皇上高兴呢?”万鞋又长长叹了声。
赵细烛想了会,道:“让皇上骑马呀!我小时候,一骑上竹马,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皇上从小就怕马,见了马,躲还来不及哩。”赵万鞋道。
赵细烛道:“对了,皇上不爱骑马,那就骑单车!您就天天让皇上骑单车,满宫跑。皇上跑累了,就把心里的愁事儿给忘了。”
赵万鞋脸上露出了笑意,拍了赵细烛一脑袋:“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宫里还留着的百十个太监,就数你替皇上着想。”
赵细烛摸着头说:“不,我是替您着想。您这么大岁数,白天黑夜地侍候着皇上,容易么?”
赵万鞋动容:“好侄子,公公没白疼你。刚才掌几下了?”
“二百八十二下。”
“剩下的那几掌,给你赦免了吧。”
赵细烛一脸认真:“不,得掌了。您老说下的话,我不能打了折扣。”
“啪!”他抬起手,又往嘴上掌了起来。
“公公!”赵细烛突然停住手,取出那块从天桥地摊得来的玻璃底片,双手递给赵万鞋。
赵万鞋接过看了看:“这是什么?”
赵细烛笑道:“是马!”“马?”赵万鞋笑了,“你又糊弄我了?”赵细烛道:“公公还记得五六年前洋人进宫拍照的事么?那回,不是公公您奉了旨,派了几个小太监跟洋人学拍照片?”赵万鞋想了想:“有这回事,我还差你去学了三天。”
赵细烛道:“那三天里,洋人领着我们几个小太监在宫里到处拍照,我记得,还去了御马房,洋人让我对着一匹又高又漂亮的马拍了一张照片!没想到,事隔多年,这张照片的底子又回到了我的手里。”对着赵万鞋的耳边低语,“我花了一角钱,在天桥地摊上买回来的!”
“这恐怕不是好兆头!”赵万鞋的脸色变了,抬起手,将玻璃底片对着灯笼光照了照。灯笼的红光里,映出了马的影子!
两人谁也没有发现,此时,就在门外头,一匹古怪的马影子就映在宫巷的白墙上!突然,马影子动了动,渐渐变形,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袍的人!
这人的脸上戴着一张白色马脸面具!从白袍里垂下的两只手,竟也套着两只白色马蹄!穿在脚上的,是两只马蹄鞋!
这人展开身形,飞身跳下瓦面。从瓦面落下时,这人的影子酷似一匹飞翔的马!白袍人飞奔起来,向着上驷院的方向奔去,尔后一纵身,跳进了矮墙。
上驷院是圈养皇上御马的马房。
白袍人落下,落在御马房外的草料棚前。几个养马的老太监在扫院铡草,从开着的御马房木门里不时传出马的喷鼻声。
白袍人闪进了御马房木门。
御马房里,一排木柱上挂着一盏盏写有“御马”二字的灯笼,十来匹御马在厩舍的槽边静静地吃着草。白袍人在一间间厩舍前走着,寻找着什么。
御马们敏感地抬起了脸,看着栅外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
一扇厩舍的木栅门上挂着大铜锁。白袍人向这间厩舍走去。透过栅缝,白袍人看到的是一匹脸上戴着铁罩子的高大白马。
这马的脖子上竟然上着一副巨大的木枷!
白袍人把两只手伸进马厩的栅缝,颤着手抚着架在白马脖子上的枷板,抚了一遍又一遍。白马看着栅外的白袍人,眼里淌出两行泪来,长长的泪水在铁脸罩里流淌。
马房外传来太监的说话声,一高一矮两个太监走来。白袍人抚了抚马额,收回手,无声地隐进了黑暗。
白马泪眼目送着。白袍人闪了出来,贴着宫墙的暗影奔跑,身影很快消失了。
两个太监夹着一捆草向白马的厩舍走去。
高个太监道:“说来也真是怪了,这匹汗血马,从来都没见它长过脾气,可这些日子,它也像是知道外头的世面一天比一天乱着,那性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安份了。上回打了它两下,它不但绝食了,还踢了爷一裤裆!好在爷是个公公,要不,这一蹄子,准能把子孙给踢断了!”
矮个太监道:“依我看,枷板还不够重!听说,刑部大牢里最重的枷板有一百二十斤!”高个太监道:“给马上枷板,这世上怕是还没人干过吧?咱们俩想出这法子来,可是天下无双!”
两人大笑起来。“哗”地一声,汗血马的厩舍大锁打开了,两个太监骂骂咧咧地去卸铁脸罩,汗血马倔强地一扭头,铁脸罩掉了地。
高个太监瞪起眼,骂道:“畜生!还是不吃?别看你是皇上骑的御马,顶着个汗血宝马的大名声,可你进宫这么多年了,皇上骑过你么?啊?皇上来瞧过你一眼么?呸!皇上压根儿就不认得你!你连个干糙活的太监都不如!你给爷听着,这儿可是皇宫,什么事都得按皇宫的规矩办!你再要是不吃不喝,就得掌嘴!”
汗血马扭过脸去。“跟爷拧上了!”矮个太监骂了一声,把马脑袋摁进一桶水里,重声喝道,“吃不吃?不吃就憋死你!”汗血马猛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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