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细烛取下木马看着。摊主认出了他:“哟,这不是宫里的那位卖洋乐器的爷么?怎么这身打扮了?不在皇宫里呆着了?”
赵细烛道:“如今皇上都没了,哪还有皇宫?这木头马,上回我买过你一个,警察逮我的时候让马靴给踩烂了,再买你一个,打个半价儿吧?”
“您属马?”
“属马。或许得告诉您,我干上马夫了,得跟马呆些日子。”
“您有了活马,还要这死马干嘛?”
“这马,跟我牵着的那匹马挺像。”
“知道这木马跟谁是伴儿么?”
“不知道。”
“看过前头戏场里演的木偶戏么?”
“你说的是那出《汗血宝马》吧?”
“对了!这马,跟那木偶戏里汗血马是一对儿,木工活儿都出自一个匠人的手。”
“我这人,前世恐怕真是汗血马投胎的,怎么走到哪都要碰上汗血马呢?”
“别吓唬你自己,”摊主笑道,“你要是汗血马,还能活着?”赵细烛的脸僵下了:“我怎么就不能活着了呢?”摊主道:“记着,自古以来,没有哪匹汗血马是善终的!”
赵细烛匆匆付了钱,捧着木马,快步走了。
黄昏已临,昏暗的灯光下,赵细烛捧着木马走着,嘴里念念有词:“……自古以来,没有哪匹汗血马是善终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越想越怕。“我不信!”他看着木马道,“我不信汗血马就不能善终!”
赵细烛抱着木头汗血马,轻轻推开了马神庙的庙门。
他走到供案前,抬眼看着马神菩萨。
“马神!”赵细烛双手合十,对马神菩萨道,“保佑我赵细烛将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去!我知道,这一路上,会有许多沟沟坎坎,也会有许多人要夺汗血马,会让我遇上许多我解决不了的事儿……马神菩萨,或许您还不知道,我赵细烛,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没学过文,二没学过武,连马背都没爬上去过,让我送马,这是难为着我……可是,可是这汗血马,我不送它,它就回不了家乡!如今,它不再是皇上的御马了,它得回家,回到它自己的家去,它的这份心情,我懂!我赵细烛,也是个回不了家乡的人,我出了皇宫,心里天天想着回家,可我……可我哪里还有家啊!……”
他的脸上滚下泪来。好一会,他抹了下脸,继续道:“马神菩萨,这是我赵细烛平生头一回求菩萨保佑。因为我没有本事,我才来求您的!可我不会多求您,我只求您一件事,那就是,要是我赵细烛没能将汗血马送回家,那么,您就帮我找个好心的人,把它送回去,让汗血马有个善终!马神菩萨,您要是答应我,您就将这木头汗血马收下吧!”
赵细烛把木头汗血马轻轻地放在了供案上,跪了下去,弯下腰,深深地磕了个头。他抬起了头,眼睛突然直了。
木头汗血马已经不在供案上,而是在马神菩萨的怀抱里!
赵细烛惊得目瞪口呆!
马神菩萨身后,鬼手在默默在看着赵细烛。显然,木头汗血马是她放在马神菩萨怀里的。
胡同里的客栈外,一群孩子在门前玩着“马推磨”游戏。赵细烛走来,也玩了一轮,玩完,笑着走进了大门。
后院马厩的石槽旁,只有一头小叫驴在吃着料,店主在往厩里搬着干草。汗血公马不在马厩!
“我的马呢?”赵细烛急声问店主。
店主道:“牵走了。”
“牵走了?”赵细烛愣了,“谁牵走了?”
店主笑了笑,道:“从宫里来了个公公,说是你的朋友,把一匹马寄在你这儿,见你不在,就把马给牵走了。”
“牵走了?”赵细烛的脸色变了,“这个牵走马的人,长的什么样?”
店主想了想:“和你长得差不多。”
“这人把马牵到哪去了?”赵细烛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
店主道:“我也没敢多问,他牵了马就走了。怎么,这人不是你的朋友?”
赵细烛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转身往店外跑去。
店主喊:“你去哪?”
赵细烛的声音已在门外:“找马去!”
店主的脸上浮起得意的冷笑。
北京大街小巷里,赵细烛慌慌张张地走着,到处找着汗血马。
他满脸汗水地奔行着,嗓子已哑,不停地扯着喉皮。
有一辆马车驶过。他盯着拉车的白马看。突然,他觉得这白马有点眼熟,便追起了马车,哑着声喊:“喂!赶车的!停一停!停一停!”
马车轮子隆隆地响,淹没了他的声音。
赵细烛见路边有辆自行车停着,急忙推上车,连奔跑边往上跨,竟然也骑了上去,一路摇摇晃晃地朝马车追去。
他与马车越来越近。后头猛地响起喊“抓贼”的声音,有个男人追来。赵细烛愣了下:“抓贼?莫非是抓我?”
他一走神,连人带车跌倒。
追来的男人夺过车,恶骂着,对着赵细烛重重地踢了几脚,推着车走了。
赵细烛捂着腰挣扎着站起,再朝前看去,哪里还有那马车的影子!
天已大黑,赵细烛仍走在街上。空荡荡的马路见不到几个人影,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着,边走边东张西地朝胡同口、黑大门里张望。
他越走越沮丧。
一列挎枪佩刀的骑兵驰来。
赵细烛避着马,身子贴着墙,目送着骑兵马队,看到了马队里有好几匹白马,忽自语:“那人会不会把汗血马买给兵爷爷了?”他突然傻乎乎地喊了起来:“兵爷爷!兵爷爷!停一停!停一停!”
骑兵马队停下。赵细烛奔了过去,喘着大气,一匹一匹查看起骑兵的坐骑。骑兵们垂着脸,默默地看着他。赵细烛对着每一匹白马拍拍马首,再拍拍马颈,咕哝道:“不是你!……也不是你!……这头也不是!……”
“啪!”一记马鞭重重地抽下。赵细烛的脸上顿时浮起一道血痕,整个人愣住了。一阵“夸夸”的蹄声,骑兵马队驰走。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远去的马队,惨惨地笑了起来,自语道:“好事!只要汗血马不被兵爷爷骑走……就能找到!”
他笑着,眼里却是泪水流淌。
城墙边的芦棚是流民住的地方,在一大堆人里,挤躺着赵细烛。
赵细烛卷缩着身子,沉沉睡着,在做着他的梦——
宫里的御马房的大门轰然打开,赵万鞋牵着汗血马走了出来,朝站在乾清宫走去……汗血马引着十幅巨大的皇帝的画像,在跪伏一片的众大臣的面前像踩在云头里似的缓缓缓走着……赵细烛跟在汗血马身后,卖命地吹着黑小三,直吹得两眼鼓弹,面色发紫……
躺在人堆里的赵细烛在睡梦中扯起了喉咙,脸上挂着幸福的笑,竟然还嘿嘿笑出了声。突然,他的脸上尿水飞溅,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站着撒尿的是个困得眼睛也没睁开的小男孩。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尿,看看棚外,天色似已发白,便爬出了棚子。
棚子已是黎明,几个叫花子打着火堆,烤着红薯,赵细烛走了过来,学着叫花子的样,在火堆边盘腿坐下。
“能恩赏一个么?”他看着红薯,问叫花子。
一个叫花子从灰里扒出个红薯扔到赵细烛怀里:“哪来了?”
赵细烛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宫里来的。”
叫花子道:“怪不得‘恩赏’‘恩赏’的。阉人?”
赵细烛道:“什么?”
“问你是不是阉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昨日有好几个刚出宫的阉人,没地方去,跳河了。你要是阉人,也想着跳河,别带上你这一身衣服,把衣服鞋帽子都留下,光个身子去跳,也算是替咱们活着的做了件好事。”
“我不是来跳河的,我是来找马的。”
“丢马了?”
赵细烛点头。
“城里丢了的马,在城外的马市全能找到。”
“是么?”赵细烛兴奋起来,“马市在哪?”
叫花子道:“不远,就在前头。可马不会说话,你就是认出马来了,也取不回。”赵细烛站了起来:“我丢的马,能认我!”他对着叫花子们连连鞠起了躬,“多谢!多谢!”说罢,他拔腿就跑。
叫花子们笑起来:“从宫里出来的,没病的不多。”
马市上到处是驴欢马叫,做驴马生意的按着祖传的老规矩,暗号行语摸袖打眼花,外行怎么看怎么新鲜。
脸上挂着鞭痕的赵细烛在人堆里挤着,找着汗血马。
马市一角,一只手中托着个罩了大黑布的鸟笼、另只手背在身后、迈着王爷步子的人,在人丛里不紧不慢地逛着。
他是曲宝蟠。
曲宝蟠抬着下巴,用眼角瞅东瞧西,一脸的轻篾。市上也没人敢跟他打招呼,见了他便让个道,不想惹大爷。
“这马,怎么这色?”曲宝蟠拍拍一匹五花马,“色不正,是杂种吧?”马主见曲宝蟠这身架子,忙欠了身:“您爷说对了,这是杂了八辈子的种了!”“就是嘛!”曲宝蟠道,“可杂种也有良蹄,这马蹄子还行,能卖个好价钱!”
马主连声道谢。
赵细烛与曲宝蟠擦身而过,两人都没看见对方。
曲宝蟠推开身边的人,眼睛落在一匹瘸马上。这匹马,让他怎么瞧都不顺眼,连连摇着头,拍拍了马背,对马主道:“你这匹马,怎么瘸成这样了?”
马主道:“烦您爷相问,出门的当儿,这马还好好的,不知踩哪个该死的坑里了,一抬腿,瘸着了。”
曲宝蟠道:“知道怎么治么?”
马主道:“正想着牵给马郎中给瞧瞧哩。”
“带纸了么?”
“带着块擦屁股纸。”
曲宝蟠走到一个趴在桌上正记着账的老头身边,一把将老头手里的毛笔拔了,递给那马主,道:“往纸片上记!听好——月石九钱二,硇砂一钱三,朱砂一钱八,麝香半钱,冰片半钱,炉甘石九钱二,研为细末。”
马主写着:“记下了。”
曲宝蟠道:“这服药,叫‘拐子点眼药’,点马眼,奇效。”
马主道:“不对呀,我的马,只是瘸了腿,没得眼病呀!”
“急什么!听着,你的马不是瘸了左腿么?这药面,就往马的右眼里抹,要是那条右腿瘸了,就往左眼里抹,这就叫‘拐子点眼药’。抹了三回要是还瘸,你咒我!都记住了?”
马主连连点头:“记住了,谢您老人家费神!您……收钱么?”
“滚开!”曲宝蟠一把推开马主,朝一个打着人圈卖马的场子走去。
卖马场子里,赵细烛从人圈外挤了进来。
场上,一溜排着十来匹膘壮体肥的骏马。卖马的是个一身绸子衣的大马商,坐在椅上,捧着个壶喝茶,几个仆人在旁伺侯着。站在马旁吆喝卖马的是个戴瓜皮帽的小老头,极干瘦,却是中气十足地喊着:“来来来,场子上有懂马的没有?有,出来给咱爷相相马,没有,就支上耳朵听咱爷讲上俩口!”
赵细烛看着场上的一匹白马,暗暗摇头:“不像。”
围着的人挤紧了场子,赵细烛想退出去已是不能了,便索性看了起来。
曲宝蟠也挤了进来,正巧就挤在了赵细烛身边,把托着的鸟笼换了个手,对着那小老头大声道:“耳朵全支着了!”
赵细烛闻声回脸,一怔,暗声道:“是他?”那场上的小老头对着曲宝蟠一笑,道:“好!来了个玩鸟的主子!手指托着鸟笼子,腚蛋压着马鞍子,这才是爷!好,咱替鲍爷喊上俩口!各位是常逛马市的主,没少听说鲍爷的大名!”
那坐在椅上的显然就是鲍爷,将满脸横肉一松,笑了笑。
那小老头继续道:“咱鲍爷卖的马,可都是从关外牵回的千里马!有乌孙,有汗血,有赤免,有青骢,匹匹都是叫得响、嘣得起的宝马!”
曲宝蟠又大声道:“吹牛得赶牛场,卖马的不兴吹!有几套相马的荤素本事,全倒锅里凉拌着,别多添油盐!”
小老头知道来了个找碴的,便一拱拳,道:“这位爷说得好,这相马就如相人……”“打住!”那鲍爷把手一抬,搁下茶壶站了起来,把小老头拨拉到一边,对着曲宝蟠打了个拱,道:“我鲍爷给您端一盘凉拌的下酒菜,如何?”
曲宝蟠道:“本爷正馋着哩!”
“痛快!”鲍爷把绸衣一脱,露出里头穿着的一身百蝶匪衣,胸脯一拍,道:“这相马之法,先相头耳!耳如撇竹,眼如鸟目,獐脊麟腹虎胸,尾如垂帚!次相头骨,棱角成就,前看后看侧看,但见骨侧狭见、皮薄露鼻……”
“得得得!”曲宝蟠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你这是贩的哪车货?这几口,不就是《相马经》里写着的么?”
鲍爷脸上一阵青红,鼻子出着大气,怒声道:“好大的口气!连《相马经》都不在你眼里?”
曲宝蟠道:“《相马经》算个什么东西?见识过《宝马经》么?”
鲍爷大笑:“《宝马经》?这世上,有了《相马经》,就不会再有《宝马经》!”
“得!”曲宝蟠一抬手,“算本爷嘴快,往下说!”
鲍爷哼了声,继续道:“凡马不问肥瘦,好劣全看肋骨!有肋骨十二根、十三根,日行四百里!有肋骨十四根、十五根,日行五百里!……”
“等等等等!”曲宝蟠又忍不住开了口,“别数你的马肋骨了,还是我替你往下说吧!听着,要识千里马,办法有得是!马尿射过前蹄一寸,千里马!腹下有逆毛刺手,千里马!眼中看人叠成双影,千里马!口舌有红光透出,千里马!——还想让爷往下说么?”
鲍爷的脸上挂不住了,哼笑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套,可都是《宝马经》上写着的?”
曲宝蟠道:“这话,也是你该问得的?你有这个问话的本钱么?”
鲍爷的气不打一处来了:“好不让脸的主!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学问,敢跟我鲍爷打个赌么?”
曲宝蟠笑了:“巧了!爷本该姓的就是个‘赌’字!说,怎么赌?”
鲍爷道:“我把实话说了吧!这十二匹马里,只有一匹是千金不卖的宝马!你要是识得出来,这宝马,你就牵走!要是识不出来,你把这剩下的十一匹马都给买下!如何?”
曲宝蟠又一笑:“行啊!你先把你的马编上号,再把那匹宝马的号写在纸上,让个中间人拿着,本爷给你挑出来!”
“好!一言为定!”鲍爷一抬手,那小老头立即上前,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把石灰,按着站马的位置,在地上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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