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可我……”
“别为难自己了!迟早有一天,你会这么做的!还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没了。”
鬼手顶着风,快步离去了。
赵细烛揉着吹进眼睛的沙子,目送着鬼手。他正要转身,鬼手又跑了回来。
鬼手大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走?”
赵细烛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个死字,没有把汗血马送到天山,我不想死。”
鬼手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话。”
“你是演汗血宝马的,我是送汗血宝马的,我和你走到了一起,这好像老天有意安排下的。我已经觉着,我和你,都像是为汗血宝马活着的人!所以,你的每句话,我都不能不信。”
鬼手在大风里看着赵细烛,看了好一会,这才往来路走去。赵细烛抬起了脸,看着鬼手远去,蓄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涌流了出来。他说不清这泪是为自己流的,还是为宝儿流的,抑或是为离去的鬼手流的?
风刮得迷人眼目。他突然大声喊:“鬼手!我还能看到你演的《汗血宝马》么?”鬼手没有回答,越走越快。
赵细烛从地上拾回扔掉的木头车牌,重又走下干河床。他的两只手抓着木头车牌在用力刨着,刨出了一个大坑,把马骨埋了下去,合上了砂石,一屁股坐倒,大口喘着气。
他起身抱了块石头靠在土堆旁,算是马的墓碑。
突然,他从刨空的破车下发现了什么,急忙趴在地上,抽去一根根朽烂的车木,把一只残缺的车轮也从砂石堆里拖出来,把胳膊伸了下去,摸索起来。
他摸到了一条人的手骨,用力往处一拉,手骨抽了出来,手骨上套着一副铜护腕,拳曲的手指间握着一支锈蚀了的铁剑。他把手骨放下,再往下摸去,摸出了几片没有完全腐烂的铠甲和一截铁链子,用力将铁链子拖出,“哐啷”一声,铁链断了,一只连着铁链的铜皮盒被拉了出来。
铜皮盒已经朽烂不堪,盒上的小锁也已半开。赵细烛将锁取下,撕开发粘的绿色铜皮,露出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像砚台一般大小的紫檀木盒。
赵细烛一脸惊奇,忙用袖子将木盒上的锈铜皮和尘土擦去,打开了木盒盖。盒里放着一块折成四方的黄缎子。赵细烛小心地把黄缎子取出,迟疑了一下,将黄缎打开。他的脸一下惊呆了。黄缎上绣着两条龙,正中赫然两个红字:“圣旨”!
风在劲刮,将河床里长着的灌木丛刮得虬枝乱摇。赵细烛手里紧紧抓着黄缎圣旨,看了起来。圣旨上的字迹大多还认得出,他小声地念读起来:
“着马政司赴天马栏子办差司官……传旨:查同治年间侵贪马乾银及盗卖马粮之罪官……一百六十二人,流放天马栏子已历时五年十年不等……马政为兴国之首要,本不可轻逭……念彼日夜以修筑马房为工,日照月洗,确滋恤马惜国之心……着令全数特赦归籍,所筑马房,交与兵部车马清吏司掌管,以裕戎备……一并告知甘肃、甘州、凉州、西宁、肃州等地马场,若有马匹倒毙,须将马耳马尾割回呈验,不许隐匿不报,照常支领草料……钦此!光绪元年十月八日。”
“光绪元年?”赵细烛抬起脸,曲指算了一下,失声,“这道圣旨,已有五十年了?”
“五十年家国,不就烟云一瞬么?”身后传来鬼手的笑声。
赵细烛急忙回身:“你没走?”
鬼手站在大风里,背着手笑盈盈地道:“你真以为我会走?”
赵细烛看着鬼手,脸上渐渐笑起来:“我应该想到,没有找到羊皮地图,你不会走!把背着的手转过来,图一定在你手里!”
鬼手把手抬起,果然,手里拿着那张羊皮地图!
“你是怎么找到的?”赵细烛惊喜地问道。
鬼手道:“要是我告诉你,地图从一开始就没有丢,你信么?”
赵细烛道:“不信,我是看着它被风吹跑的。”
鬼手笑道:“吹跑的只是我的围脖。你回头看看,那树枝上挂着的,是什么?”
赵细烛回脸看去,一棵小树上,一块白布围巾在风里飘着。
“咴咴咴咴!”宝儿受了惊,在卷地大风中猛地抬起前蹄,发出令人心悸的长嘶,疯了似的腾跳起来!
风车和风筝紧紧牵着缰绳,两个人的身子都被甩得东跌西倒。
风车朝四周看去,除了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宝儿!什么东西吓着你了?”风车大声喊问。
宝儿嘶鸣不止,努着眼睛,啮咬着皮缰。
风筝急声:“宝儿是要走!抓紧皮缰!抓紧!”
可已经来不及了,宝儿猛地跳起一丈多高,从风车手里挣脱了缰绳,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敏捷地转过身,四蹄扬起,白鬃怒卷,向着远处大山的暗影狂奔而去!
“宝儿——!回来——!”风车和风筝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
宝儿像射出的剑,舒展着长长的白尾,仿佛要撞向那巨大的山影似的急奔不止。
风筝骑上了魏老板,风车骑上花马,两姐妹向着宝儿追去。
山谷狭道上,金袋子牵着黄毛老马,在弯弯曲曲的山谷里走着,马蹄下皆是滚滚乱石。这条长长的谷道,还只是通往无灯谷的咽喉,只有穿过了这儿,才算是到达了无灯谷的谷口。然而,尚未进谷就已经是险相环生,一块大滚石从崖上落下,擦着人和马的身子滚过,跌入悬崖。
金袋子牵着马躲闪着,在一块块像史前巨蛋般的大石间绕来绕去,往深谷里走去。远远看去,暗黝黝的无灯谷谷口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兽口,大张着,像是在等待着吞噬进谷的一切生灵。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起。抬头四望,却是见不到马匹的影子!马蹄声仿佛就踩在这一块块大石上,得得得地震响着,一直环绕不去!巧妹子在马背上蹲着,发出一声声尖叫。金袋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怖中,掏出了枪,小心地牵着马,在一处大岩石旁站停,身子紧贴着,随时准备开枪。
马蹄声响得愈来愈急。
金袋子靠在岩石上,推弹上膛。
驰来的马渐渐看清了,金袋子吃了一惊,奔驰着的竟是一匹无人骑乘的黄马!
血从马眼中淌出
金袋子猛地意识到自己中了计,顺势一个翻身,向着大石下的缝隙滑去。可他已经迟了一步,“叽”地一声,石上响起了子弹的尖叫,碎石飞溅。
大石上子弹飞溅,打得金袋子转不过身来。他的帽子被射了个洞,冒起了烟。
“哈哈!”一块大岩上响起曲宝蟠的大嗓门,笑道:“你好大的福份!能死在无灯谷的人,世上不多!能死在我曲宝蟠枪下的,世上不少!——放下枪!”
金袋子猛听到曲宝蟠的声音,怔了会,慢慢展开双臂,用一根手指挂着手枪板机,朝曲宝蟠回过身去。
“曲宝蟠!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么?”金袋子道。
曲宝蟠道:“什么话?”
金袋子道:“人走时运马走膘。”
曲宝蟠笑了:“你自己背了运,连马也跟着掉膘了?听出来了,你是想问我这个马郎中,马掉了膘,该服哪几味药?”
“马有四百单八病,”金袋子笑道,“想必掉膘也是一病。”
“好吧,曲爷给你个好方子!日喂黄酒三斤,三月之内长膘三寸!”
“多谢指教!”金袋子道,“往后,金爷去了阴间,就能给自己的马添膘了。”
“曲爷我早就听说,马圈子里,金袋子可是个敢割出马宝换饼吃的痛快人!今日曲爷留你在阳间骑马,你把汗血马交给我曲爷,两不相欠,如何?”
“可你却没有听说,我金爷割马宝的时候,用的可不是刀子,而是枪!”话音未落,他手里的枪像着了魔法似的飞旋出一圈黑光,稳稳地定在了掌中,枪口顿时喷出了火光,子弹向着站在岩石上的曲宝蟠射去!
曲宝蟠早有防备,闪身躲过子弹,把长枪柄往腰上一抵,抬起枪头,对着金袋子就射!金袋子也躲过了子弹。双方身边的大石上烟尘大溅。两人边打边退到大石后,依托着巨岩对射起来,子弹的尖啸声划破了风声,在山谷间来来回回地响个不止。
山谷外的乱石滩间,两姐妹快马追着宝儿。
宝儿愈驰愈快,渐渐消失在两姐妹的视线里。枪声从山谷里传来。两姐妹勒住了气喘咻咻的马。
风筝看着重重叠叠的山影,脸色苍白:“追不上了!它好像进了山!”
风车道:“是的,进山了。我知道,它进山是要去找人。”
“找人?找金袋子?”
“不,找赵细烛!”
“找赵细烛?”风筝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它是找赵细烛,不会往山里去找。”
风车道:“那一定是赵细烛已经在山里了!”
风筝道:“只有找到宝儿,我和你才能回得了家。现在我和你分头去找,谁找到了宝儿,谁就带着它回天山。”
风车道:“你是说,我和你,不一起上路了?”
风筝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一起上路,只会死得更快。”
风车道:“不!我们三人不能分开!”
风筝道:“要是我和金袋子都死了呢?”
风车道:“不会!宝儿没有送到家,谁都不会死!”
又一阵枪声从山谷里传来。
赵细烛和鬼手沿着干河床往山谷走去。枪声从山谷传来。两人停住,听了起来。又有几声枪声传来。鬼手道:“是从无灯谷那儿传来的枪声。”
赵细烛的脸色变了,怔怔地看着无灯谷的方向。
“怎么了?”鬼手问。
赵细烛道:“一定是金袋子、风筝、风车他们和夺宝儿的人打起来了!”说罢,他撒开腿,朝着山谷方向奔去。
鬼手大声喊:“你去哪?”
“去无灯谷救宝儿!”
鬼手重重一跺脚,冲了上去,从背后一把将赵细烛抱住,大声道:“疯了?你手无寸铁,怎么去救宝儿?”赵细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鬼手用力把赵细烛推倒在地,骂道:“要是金袋子、风筝、风车都死了,你也死了,谁去送宝儿?”
赵细烛怔住了,抹着牙血,坐在地上扭过脸去,久久地看着山谷那儿。
鬼手问:“夺宝儿的人是些什么人?”
赵细烛道:“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这些人里,有给马治病的曲王爷,有给马听军乐的麻大帅,还有一个是卖军火的女人,对了,还有一个自称是个武士,怀里抱着一把剑!”
鬼手笑了:“这些人,都挺有趣的!”
“要是你成了宝儿,就不有趣了。”
“如果我是宝儿,我就好好跟这些人玩玩!”
“怎么玩?”
鬼手想了想,道:“把他们一个个引到绝境,然后要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说着,她格格笑了起来。
“鬼手,你真不像个演戏的。”
“那像什么?”
“你跟我在宫里见你的时候不一样了,跟前几天见你的时候也不一样了。”
“你在我眼里,越来越像你手里演着的木偶马。”
鬼手笑了,笑得妩媚至极。赵细烛急忙躲开了目光。
鬼手道:“我们总不能坐在这里等着天黑吧?”赵细烛看看快暗下来的天,道:“我们先上山,找个地方住一夜,天亮的时候再想找宝儿他们。”
黄昏已降临乱石滩。风筝对风车道:“你要是找到了宝儿,知道该走什么路最安全么?”
风车不作声。风筝道:“风车,咱俩姐妹不管是谁把马带回天山,这都对得起爷爷了。你记着,咱们带马回家的消息,一定会比风传得还快,那些想夺马的人,会在咱们回家的路上设下陷阱,所以,咱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千万不能再走,要换一条新路走。这条路姐姐已经想好,从这儿往南,翻过吕梁山,渡过黄河,进陕西境内过古长城,再翻过贺兰山,从蒙族人那儿过……”
“过沙漠,再进嘉峪关和玉门关。”风车道,“入了疆,再穿过沙漠,走二十九天,就见到了咱们天山的托木尔峰。”
“对,这条路谁也不会想到。”风筝道,“金袋子说,还有两处地方是回家的必经之地,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千万要小心。一处是武马镇,一处是鱼家庄。”
风车道:“记住了!”
黑马魏老板在耸着耳朵听着,满是疤痕的长脸上布满了悲情。
风筝跳下马来,对风车道:“姐姐把魏老板留给你,它会帮你的!下来吧,换匹马!”风车下了马,道:“姐,真要是找到了宝儿,我该在哪儿等你们?”
“你每到一个过夜的地方,都插上一个小风车。”
“可我怎么找你呢?”
“只要看到天上有姐姐的风筝,就能找到姐姐了。”
两姐妹的眼里都浮起了泪光,紧紧抱住。“我会看到小风车的!”姐姐含着泪道。“我也会看到大风筝的!”妹妹含着泪道。
风筝松开手,回身抚抚魏老板的脸,道:“魏老板,你帮过咱们的爷爷,往后,就靠你帮咱们两姐妹了。风筝知道,要是没有你,我和风车有再大的本事,也送不回宝儿。魏老板,拜托了!”
魏老板合了下眼,泪水在疤脸上滚着。风筝把额头抵在了魏老板的额头上,抬手擦去魏老板脸上的泪,轻声道:“莫难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说罢,她飞身骑上了花马,猛地掉过马头,向着无灯谷驰去。
风车突然一惊,大喊:“姐姐!你怎么去无灯谷了?”
风筝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先要找到金袋子——!”
风车看着姐姐在山谷前渐渐消失着,眼里闪起了坚毅的光泽,紧紧扎住脸上的布巾,掀去盖在魏老板鞍上的粗布,将那支倒着枪口的火枪扎紧,做完了这一切,她骑上了魏老板。
“魏老板!”她对马道,“你说,我能找到宝儿么?”魏老板点了下头。风车拍拍马脸:“走吧,咱们找宝儿去!”
魏老板扬起四蹄,向着黑暗中的山影飞快地驰去。
山谷里的枪声停下了。金袋子靠在大石上,警觉地观察着对手的动静,往手枪里装着子弹。曲宝蟠躲身的大石后,好一会没有动静,金袋子猫着腰,朝一堆乱岩石旁扔了块石头。曲宝蟠没有开枪。金袋子对着巧妹子打了个手势,低声道:“看看去!”巧妹子蹿了出去。
金袋子坐倒在乱石上,从腰里摘下酒葫芦,喝起酒来。
不多会,巧妹子蹿了回来,在金袋子面前摇起了头。“曲宝蟠跑了?”金袋子猛地站了起来,“不好!他准是把我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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