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袋子拍拍腰上的布袋,这矮男人便笑了:“怎么称呼?”
金袋子道:“金爷。”
矮男人讨着好:“镇上的人都叫我银圈!”
金袋子看了看店匾,笑道:“我说银圈,这店名,怎么叫马袋子?”
银圈牵马拴了,进了土楼走廊,给金袋子引着路。走廊拐拐曲曲的,又黑又暗。金袋子肩上搭着行李,牵着猴,边走边打量着廊旁的屋子。在这儿住店的客人显然不多,门大多关着。“您是头一回来马牙镇吧?”银圈道,“听您口音,是喝北边水的?”金袋子道:“你还没回金爷的话。”
“店名是咱们老板娘取的,您得问她去。”
“老板娘也住在这土楼里?”
“咱们老板娘从来没出过这幢楼的楼门。”
金袋子跟着矮男人走进了一个院子,朝一间空屋走去。“等一等!”银圈道,“咱们老板娘有规矩,新来住店的客人,得先在院子里洗个澡。”
“还有这规矩?为什么?”
“老板娘怕虱子!”
大澡盆其实是个大瓦缸,搁在盖了大芦棚的院子里。棚顶上雨声如鼓。一大桶水从井里绞了上来,倒进瓦缸。金袋子扔下水桶,脱下衣裤,只穿着一条花布短裤爬进了缸去,哗哗地洗了起来。巧妹子不知从哪个皮囊里取来了一块香胰子,跳上缸沿,递给主人。
银圈手里拿着一个苕帚,拎起扔在地上的衣裤,扫起了土。“老板娘说了,”银圈道,“男人的头皮上最容易长虱子,得把头往水里泡着。”
金袋子把头埋进了水里。银圈趁着这机会,飞快地摸起了金袋子的行李。他的手碰到了鼓囊囊的布袋,捏摸了一会,脸上暗暗露出了笑。“轰”地一声,金袋子从水缸里冒出了头,笑道:“这么泡着,连匹马也该泡死了。”
银圈道:“金爷您自己慢慢洗,银圈给您扫屋子去!”说罢,匆匆走了。
金袋子看着银圈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他对巧妹子做了个手势,巧妹子跳下缸沿,跟了过去。
楼内的过廊更是狭小,曲曲折折像迷宫一般。银圈快步走着,忽儿拐个弯,忽儿入个门,时明时暗地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了一个小屋,轻轻敲了下门。
门内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洗了么了?”
银圈低声回道:“洗了!”
女人的声音在问:“哪路的?”
“像是淘金的!对了,他自称是金爷。”
“见到他的金子了?”
“没见,摸到了个布口袋,袋里像是装着金豆子,挺压手的!”
“金豆子?”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进来说!”门顶上的一个木扣被一根长绳拉动,木扣脱开,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银圈欠着身走进了漆黑一团的屋子。
一脸贼相的巧妹子蹑手蹑足走了过来,在门边趴下,偷看了起来。
屋内,银圈划火柴点亮了油灯。火光照出了一个坐在一只牛皮马鞍上的女人,那马鞍底下装着四个木轮子,显然这是一辆能行走的车。不用说,女人是个双脚不能走路的人。这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唇上印过唇红纸,细细的眉毛入了鬓,一绺特意披挂在右额上的头发遮着一块大疤。她是老板娘桂花。
桂花坐在马鞍车里道:“这金爷长得啥样?”
银圈道:“个不高,黑圆脸,对了,长着一双专迷女人的眼睛!”
“没看错?”桂花惊声。
“银圈从不走眼!”
“他身边,是不是还带着一只猴?”
“对,”银圈道,“带着一只猴!那猴穿着的衣裤,跟主子一模一样!”
桂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来了!”
“他来了?”银圈眼珠一怔,“老板娘认得此人?”
“他就是金袋子!”桂花说罢,抓起两个木撑,将马鞍车往门外撑去。
门外,巧妹子见马鞍车出来,飞快地往来路跑去。
院子的芦棚下,金袋子还泡在瓦缸里,架着脚搓着脚趾里的泥垢。巧妹子从廊内奔来,叽叽叫着,跳到衣裤上,紧紧抱住了那只布口袋。
“果然是她!”金袋子笑了,对巧妹子道,“不用怕,她不会要金爷的布袋子!”说罢,嘴里哼起了他自编的小曲:
楞个里格,楞个里格,
那县老爷开堂动五刑,
打断了干腿挑断了筋,
大奶也打成了两张饼!
马鞍车从廊内驶了出来,停住。“谁的大奶打成了饼?”坐在车上的桂花道。
金袋子的小曲打住了,隔着雨帘朝桂花看去,脸色慢慢变了,从缸里站了起来,浑身淋着水,怔怔地看着坐在马鞍车里的旧日相好。坐在车上的桂花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昔日情人。
桂花道:“我在问你呐!”
金袋子道:“问……问我什么了?”
“我在问你,谁的大奶打成了饼?”
“还大奶哩!”金袋子重重一跺脚,“桂花,你的腿怎么了?”
“你忘了,在县大牢里,脚筋挑断了?”
金袋子突然像疯了似的从瓦缸里爬了出来,奔向桂花。他一把将桂花从马鞍车上抱了起来,看着她的脸:“桂花!告诉你金爷,你的腿,真的不能走路了?”
桂花泪汪汪地点点头。
金袋子急声问道:“马也不能骑了?”
桂花滚着泪珠点点头。
金袋子又问道:“在这马鞍车里,你已经坐了……三年?”
桂花满脸是泪:“是三年零两个月。”
“你出牢后,什么地方也没去?”
“脚筋断了,我还能去哪?回到马牙镇,给老客栈改了个名,又开上了。改的名,用的就是你金爷的大名哩!”金袋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说哩!我的名字怎么挂在匾上了!这些年,想我不?”桂花看着金袋子像饿狼一般的眼睛,含着泪,也笑起来:“死鬼!你的眼睛还这么迷女人!说,这几年,你去哪了?”
银圈轻轻推开土楼的一间黑屋的小门,闪了进来,关上门,搬开一只木柜,墙上露出了一扇暗道的小门。他将小门打开,肥胖的身子钻了进去,弯着腰,举着一盏油灯奇書网,在暗道里颠踬着急走。
他知道,自己的女主人这会儿将要干什么了。
土楼一间干净的客房里响着笑声,炕桌上摆着一坛酒、几样下酒菜和一大盆肉。桂花和金袋子面对面坐在炕上说笑着,巧妹子也大模大样地坐在桌边,抓着一块肉吃着。
“金爷,”桂花风情万种地看着金袋子,“我知道你这个盗马贼与别的盗马贼不同,从不吃马肉。这盆子里,是羊肉,我让银圈去买的,酒也是刚出窖的,辣了点,正合你的酒性。”金袋子端起酒碗闻了闻,笑道:“多年没喝上这么好的酒了。记得上回喝这么好的酒,也是和你在一个炕上。”
桂花道:“你还没告诉我,这几年,你去哪了?”
暗道小屋里,银圈把头顶上的一根顶棍轻轻移开,抽掉顶着的一块木板,一线光亮便从上面透了下来,传来了金袋子和桂花的说话声。
显然,这上面就是金袋子住的客房。银圈取过一个磨得发亮的马腿骨,一头顶在地板下,一头顶在自己的耳朵上,偷听起来。
客房里。金袋子喝下一碗酒,抹了嘴,道:“实不相瞒,我金袋子出狱才三个月。”桂花道:“不会吧?我被远房的表哥从牢里赎了出来,打听过你,都说你没事,只要花些银子,也能出狱的,就让人给县老爷送去了五十个大洋,还有两匹好马。”金袋子道:“你我本来就没罪,不就是那县老爷要睡你,见你被我占了,你对他也是横着一根大门闩,恨上了我,也恨上了你,连瓜带秧一块给拿了。你送钱送马救我的事,我也在牢里听说了,可就在出牢那天,一个从前合伙盗过马的人在牢里认出了我,告我是盗马贼,那县老爷也就不敢再放我了。”
暗道小屋里,银圈在马腿骨里听着地板上传来的对话。
桂花的声音:“这么说,你在牢里又呆了三年?”
金袋子的声音:“其实只有一年,那县老爷有个弟弟是贩马的,便放我出牢,帮他弟弟盗了一年马,直到三个月前才把我腿上的铁链子给取下,放了我一条生路。”
“你帮人盗马,是戴着脚链子的?”
“他们给我戴的脚链子有一丈长,不是跟没戴一样?——桂花,你真好看,还像从前一样,一喝酒,脸上就长桃花,过来,金爷亲你一口!”
桂花娇滴滴的声音:“这几年,桂花想死你金爷了!金爷,快把猴撵到门外去,让猴坐这儿,多碍事呀!”
金袋子的声音:“巧妹子,出去一回!金爷要跟桂花说会贴己话!……这就对了,把门关上!”
响起关门声,显然,巧妹子出去了。
银圈气喘起来,踮起脚,把眼睛贴着地板缝往上看去。透过板缝,他看见一件件衣服从炕上扔了下来。
他肥厚的胸脯急剧地起伏。
他再次把眼睛贴在板缝上。他看见,桂花在炕上脱下了红抹胸,露出了一对裹在红布囊里的肥实的大奶。金袋子一把将那红布囊扯了,便有两个吊在奶头上的豆子般大的小铜铃晃动起来,像嘤嘤的虫鸣似的响开了,金袋子在这“虫鸣”声里将桂花搂在了自己毛茸茸的怀里,接着便是炕板雷动般的大响。
银圈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咬牙切齿地垂下了头。突然,他脸上浮起了杀气,把手伸向腰后,抽出一把尖刀。“夺”地一声,尖刀从他手中飞出,重重地在一堵板墙上插住了。那板墙上,一排铁勾子挂满了血衣,插着一把把磨得雪亮的肉斧与板刀。墙边的一只大木墩上,砍着一把大肉斧。不用说,这“马袋子客栈”是一家杀人夺财的黑店!而这间屋子,就是杀人之处!
地板上面传来桂花尖着嗓子的欢叫声,欢得像唱歌似的。
银圈脸色苍白,一把抓过铁勾子的血衣,走出了屋子。
他来到后院的一口枯井边,将一块压在井口的大木盖移开。井下,堆满了血衣。他把血衣扔下井,重将井盖合上,瞬间,从井下传来了空洞的回音。
皇上的宝图
自行车轮子在紫禁城宫内殿坪的砖地上颠动着。
溥仪骑着德国造的白汉堡牌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蹬着。身后,一群太监和宫女跟随着赵万鞋,满脸是汗地跑着,手里端着铜脸盆、擦脸手巾、香胰子、水罐子、大小便盆等一应杂物。十多个宫廷乐手吹打着各种乐器,也跟在自行车后头一路小跑着。赵细烛吹着黑管,已是满头大汗。
溥仪时快时慢地蹬着车,有时还故意打个趔趄,吓得赵万鞋和太监宫女们失声惊叫。溥仪看了看赵万鞋,突然将车龙头一拐,身子侧了下去。早已是跑得面无人色的赵万鞋吓得急忙趴下,用身子去垫。就在他趴倒在地的当儿,溥仪将车龙头又一拐,车拐开了,咣咣啷啷的蹬车声远去。
赵万鞋趴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半个脸。
赵细烛一怔,急忙跑出乐队,跑到赵万鞋身边,伸手去扶,惊声:“你脸上淌血了!”赵万鞋眼里闪出笑泪,道:“当奴才的不淌血,那就不是奴才了。快走,好好吹你的黑小三!今儿个,我瞅着皇上的心里挺高兴的,咱不能让皇上扫兴了。”
赵细烛看着半个脸上全是血的赵万鞋,不知所措。
“快走!”赵万鞋低吼。
赵细烛无奈地点点头,站起身,边吹着黑小三,边去追乐队了。赵万鞋看着赵细烛的背影,笑着自语:“懂事儿了。”
当晚,养心殿的盘龙灯柱上,通红的烛泪流淌着,烛光把案上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也照得通红。殿门轻声响了下,赵万鞋挑着照路灯笼,轻声走了进来。“皇上,”他弓下腰,对着龙屏上的人影子低声道,“依您的吩咐,那四十头羊,送出宫去了。”
“万鞋,告诉朕,朕今年几岁了?”溥仪道。
“皇上龙龄十九了。”
“是么?有十九了么?这么说,朕三岁登基,七岁逊位,受着国民政府的恩典,才在这紫禁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头?”
“皇上,报时钟已是……”
“别打断朕的话,”龙屏里的溥仪道,“朕坐在这儿想了好半天,只想着一件事儿,想着那群送出宫去的喜羊。”赵万鞋道:“奴才知道,皇上心里是舍不得那群喜羊。……皇上在龙椅上坐了好半天了,该回坤宁宫歇歇了。奴才这就给皇上掌灯……”“万鞋,”溥仪的身影动了下,打住了赵万鞋的话,“朕每天夜里都要在养心殿坐上两个时辰,这你是知道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朕孤坐在这儿,是为着什么?”
“皇上是想着要把龙椅给坐暖和了,好上朝亲政,办理天下大事。”
“这天下,已经不是朕的天下了,也就是说,这龙椅已经不是朕的龙椅了。朕这么枯坐着,是在看一样东西。”
“皇上是在看龙案上摆着的眼镜。”
“不对,朕在看笔,看龙案上的朱笔。”溥仪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大笔,用手指舐舐干枯的笔头,凄然一笑。“这支刻着‘恩泽天下’四个字的朱笔,都说是能够定江山、开民心的。先帝们用着它,办成了那么多经天纬地的大业,直到宾天的时候,还都忘不了要对它说一声谢谢。可朕的这只手,能拿得起这支朱笔么?朕死的时候,也能对它说上一声谢谢么?看来,是不能了。……这笔,那么多年没舐过朱砂红了,你看,这笔上的毛,也像人的头发,都变枯了。”说罢,溥仪抬起右手,把食指放到嘴边,用牙咬了一下,一滴血从指肉上渗了出来。
“皇上!”赵万鞋惊声,“您这是……”
溥仪没有再说话,把朱笔凑近手指,让笔尖将血珠吸了,重又将笔挂上笔架。吸了鲜血的朱笔在笔架上轻轻晃动着。
殿坪上,一群太监在扫着地。赵万鞋手里拿着一轴黄绫裹着的画,匆匆走来,喊:“赵细烛,过来!”赵细烛放下扫帚,走近赵万鞋身边:“赵公公有吩咐?”
赵万鞋把赵细烛拉到一边:“还记得那个刀子李么?”赵细烛一愣:“刀子李?您是说,住在西华门外厂子屋的那个阉治太监的刀子李?”
“就是他。”
赵细烛点头:“记得。当年,是您让我找他把祸根给阉了的。”赵万鞋道:“你出一趟宫,见他去。”“见他去?”赵细烛又一怔,“我……我不是早阉干净了么?”
中午,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赵细烛见到赵万鞋在廊影下等着他。
赵万鞋道:“前些天,皇上差人把四十头喜羊送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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