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人的否极泰来,还是令他们觉得挺吐气扬眉的,毕竟能让四处滋事而无所顾忌的邱式吃瘪服软,不易,实在是大快人心。
尘埃落定。
可作为当事人的萧云对事件的平稳落地,却没有一点欣喜若狂的表情,只是松了松有些微痛的手腕,失望的神情悄无声息爬上眉梢,又在下一刻不露痕迹地杳无音讯。倒是他今晚新认识的几个朋友神态各异,韩雪当然是欢呼雀跃,撩起风情万种,足以招蜂引蝶了;林紫竹却充耳不闻,一副冰天雪地的冷美人做派,漠然站在一旁;柴进士则相反,春暖花开,破天荒地抽了一根烟,虽然有些踉踉跄跄,却一口不剩;而永远像皇太子般高雅的南宫青城悄悄走到了远端,他不适合与众人乐,有点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格格不入;只有被萧云巧用移花接木的方式强硬成为朋友的北斗七星君不见了踪影,其实,他们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夕就离开,并没有欣赏到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可惜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繁华落尽,再漫长的夜宴也将降下帷幕,众人意兴阑珊,逐一离开。
雨也许累了,变得若有似无,疏疏落落,点点滴滴,像落英缤纷过后的萧条景象。
湖边一辆白色的三菱跑车旁,站着两个人,像两个鬼鬼祟祟的毛贼,正闷闷不乐抽着烟。
“暗藏,你说,邱式,会不会有事?”车泰来夹着烟,任其静静燃烧,那一点星火鬼魅难述。
“他易忘事,不怕,顶多郁闷两三天而已。”应暗藏踮起脚尖,轻轻触了下一滩积水,倒影瞬间涣散。
“妈的,便宜,那个萧云了。”车泰来显得愤懑难填,狠狠抽了一口闷烟,吐出来,想吐出一切不快。
弄巧成拙,的确如鲠在喉。
“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报一箭之仇的,不能操之过急。”应暗藏斩钉截铁道,到时新仇旧恨一起算。
“明白。”车泰来点点头,由于拙嘴笨舌,说不出什么头头是道,只好附和,但笑容有些怙恶不悛。
“你怎么走,跟我先回南京?”应暗藏扔掉了大半支没抽过的烟。
“成。”车泰来抽完最后一口,捋了捋落在平头上的白色雨珠,也扔掉烟头,然后上车。
白色的三菱跑车来了一个华美转身,快速驶出了鼎湖会馆停车场,一往无前,向南京进发。
可惜,这两位公子哥从没想过这一离开,差点就踏上了一条穷途末路,也从没想过会那样惊心动魄。
“我送送你?”柴进士静静站在自己的座驾前,司机正至死不渝地为他打着伞,他对面,站着萧云。
“不了,我约了人。”萧云微笑婉拒。
“那改日再聚?”柴进士挑挑浓眉,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转悠古玉戒指。
“好,找个空闲时间,我登门造访。”萧云没有撑伞,清隽飘逸的脸庞在夜色下愈加精彩纷呈。
“一言为定?”柴进士直勾勾盯着萧云,生怕他出言敷衍,此刻终于有了一些作为商人的世故圆滑。
“在朋友面前,我从不夸下海口。”萧云微笑道。
柴进士点点头,上车。
黑色宾利顺利启动,平稳起步,载着这位雄踞财富榜前五的超级款爷消失在了黑暗中。
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目送远去,然后才慢慢转身,向停在鼎湖外边的一辆银色尼桑走去。
夜,清凉。
尤其是雨夜,凉入骨髓。
失去了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鼎湖,寂静得让人心碎彷徨,微风过处,湖水轻拍堤岸,涛声依旧。
岸边深处的一盏昏黄路灯下,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两个男人。
无巧不成书,这个位置恰恰是刚才萧云和苏楠窃窃私语的地方,灯光的颓靡,一成不变。
最引人瞩目的,是站得比较靠前的那个男人,他的炯炯双眸,永远像鸡尾酒一样韵意深远,他的举止动作,永远像阿玛尼西服一样剪裁得体,修长挺拔的身躯,俊美无尘的脸庞,华美倚兰的服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昔年盘坐于大江船头,羽扇纶巾白衣抚琴的翩翩公子,周公瑾。
皇太子一般的高贵璀璨,南宫青城。
“秦叔,我站了多久?”他忽然问了一句,温和平静的脸庞随即荡漾起了一丝波纹,却很快消失。
“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又三十二秒。”那个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脱口而出,准确无误。
“原来我怔怔出神了这么久。”南宫青城嘴角轻轻扯起一个自嘲弧度,视线又投向了远方。
“时间是有点长。”中年男人轻声道,他的语气像极了平静如镜的瓦尔登湖,永远没有波澜。如果谁足够细致入微,留意到他左手手背上的一个纹身,一定会目瞪口呆,因为那个纹身是一只雄壮威武的雄狮,左脚底下踩着一枚玉玺,寓意权倾天下,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间,尽显舍我其谁的霸气,可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手光滑如玉,像大雪初雯,与那只雄狮的威风凛凛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不喜欢这种宴会,太累,虚情假意的多,表里如一的少。”南宫青城淡淡道。
“以后我帮你全部推掉。”中年男人没有画蛇添足的多余评论,直捣黄龙,只看重事情的解决结果。
“推不了,人不找事,事自找人,踏上这条征途,还奢望独善其身?天方夜谭。”南宫青城轻轻感慨。
“辛苦你了,少爷。”中年男人一身得体的黑色中山装,自始至终都将两只手掌交叉而握,置于腹部。
“不苦,厌倦罢了。面具戴得太久,就会长在脸上,再想揭下,除非动筋托骨了。”南宫青城轻声道。
中年男人沉默。
钱钟书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悲哀,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看的是书,读的却是世界;沏的是茶,尝的却是生活;斟的是酒,品的却是艰辛。许多人在迈入成熟稳重的年纪以后,都会迷途知返,赫然发现自己以前看人的眼光太过简单,太过幼稚,直接把面具当做面孔去对待,没有去认真琢磨过,笑容面具下,往往都是一张流着泪的脸。
忽而,一只仪表堂堂的雄雕出现在漆黑的夜空下,展翅翱翔,盘旋了两圈,向西边飞去。
南宫青城负手凝望许久,直到那只雄雕融入夜色无影无踪,才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羡慕。”
“冥鸿不下非无意,塞马归来是偶然。”中年男人很少见到自家少爷这般失魂落魄,不免有些担忧。
“开解我?”南宫青城动动眉毛,原来他也有这样调皮捣蛋的表情,而不是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可以这么理解。”中年男人笑了笑,颇有山藏白虎云藏寺的飘渺稀罕,轻声道,“少爷,你也知道,我这人平时少言寡语的,不爱说话,文化水平也不高,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不懂,言简意赅的小寓意还凑合,在你面前,也不敢安什么坏心眼,耍什么鬼滑头,只是实事求是而已,你天生就属于舞台上的主角,这一点,谁都认同,掩人耳目不了,我更是举双手双脚同意。开诚布公,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跟老爷也跟了三十年,他有几斤几两,我一清二楚,扪心自问,远远不及少爷您。”
“这些都太虚,无所谓孰优孰劣。”南宫青城轻声道,并没动怒,因为这番真的是大实话。
“嗯。”中年男人轻轻点头,虽然少爷没有明确表态,但他也不敢再捕风捉影地胡言乱语。
“其实像那只雄雕那样,挺好,不用处心积虑,自由自在,岂不是最大财富?”南宫青城憧憬道。
“我不懂。”中年男人低下头,不忍心再看少爷那高处不胜寒的落寞背影,他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
“我也不懂。”南宫青城苦苦一笑,悲歌击筑,问道,“秦叔,雄雕与天空,你更愿意做哪一个?”
“天空。”中年男人不假思索答道。
“为什么?”南宫青城有些讶异,长年累月古井不波的脸庞微颤了一下。
“天高任鸟飞,广袤无边,即便雄雕飞得再高,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中年男人如实道来。
“你不觉得这样会更寂寞吗?站得太高,会没有朋友的。”南宫青城恢复了安如泰山,语气却萧索。
“太阳,月亮,群星,云彩,小鸟,飞机,甚至是风筝,都会成为天空的伙伴。”中年男人轻声道。
“太阳会落下,月亮会远走,群星太遥远,云彩太飘忽,小鸟很无情,飞机很短暂,至于风筝,归根结底,只是一个牵线木偶,谈何伙伴不伙伴?你不觉得每一样划过天空的物体,都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展示自我的舞台,加以利用而已吗?热闹过后,天空依然只能寅吃卯粮,独食其力,所以,我不喜欢天空,很不喜欢。”南宫青城温柔道,他习惯了以人之初性本恶的观念看待世间万物,尽管他的心胸伟大不亚于孔圣人,但很少,严格来说,几乎没有与谁将心比心过,这是舍本逐末?不是,探骊得珠罢了。
中年男人再次沉默。
因为此时的少爷,令他忽然想起了张可久在《人月圆》中的一句:最怜人处,啼鸟夜月,犹怨西施。
“他来了吧?”南宫青城缄口不言了许久,忽然问了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话来。
“正在路上。”中年男人却轻而易举地猜到了自家少爷的心思,这是朝夕相处才能得来的心有灵犀。
“我们先去等候吧。”南宫青城竟然也像萧云一样,习惯性地用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惊世骇俗。
可这一次,中年男人却没有往常那样的言听计从,反而犹豫了一下,问道:“少爷,你真信他?”
南宫青城抬眸远眺,浮起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笑容,轻轻说出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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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差不多要收尾了,萧小七又要走上新的历史路程,感谢各位的一路相伴,周末到了,祝各位门徒周末愉快,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更上一层楼。)
第七十二章 薄雾锁城,瓮中捉鳖
骤雨初歇,寒蝉凄切。
这样的夜晚,令人不知不觉就会想起郭沫若的一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辆银色的尼桑不急不缓地行驰于公路上,深更半夜,车少,人也少,放眼望去,寂寥而空旷。
“陆羽,你等了很久?”萧云慵懒倚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显得有些愧疚不安,弱弱问了一句。
“没多久,初来乍到而已,我是掐准时间来的,刚刚从岳母家逃出生天。”陆羽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逃出生天?”萧云大惑不解。
“今晚,主要领导温庭筠同志向我下达了一个重要指示,要求必须责无旁贷心无旁骛地陪她的家人共进晚餐,并对整个饭局的流程一以贯之,狠抓落实有关菜肴,着力解决后续工作,确保饭菜有人吃、桌面有人收、碗碟有人洗。说白了,就是让我免费当三陪,免费成大厨,免费做苦力,惨无人道啊。”陆羽抱怨道,愁眉苦脸,而车速却没有受到心情影响,依然稳中求胜,显然,他懂得分清主次,钉是钉,铆是铆,不会以偏概全。
“真是一个奉公克己的模范男人。”萧云明白过来,不忘落井下石地称赞了一句。
“你这样过河拆桥,有意思吗?”陆羽无语道,他当然清楚,平常到底是谁在温庭筠背后言传身教。
“她问到了驭人方面的问题,我当然得提纲挈领,不然怎么配得起萧老师这个尊称?”他死不悔改。
“一丘之貉。”陆羽痛骂了一句,但也无能为力,在这对狼狈为奸的师徒合谋怂恿下,他只好认命。
萧云笑而不语。
他和陆羽并不是那种无话不谈掏心掏肺的闺蜜,相反,是那种心照不宣一点即通的挚友,很多话题不用点破,很多事情不用说透,对方如果闪烁其词,就立即快刀斩乱麻,不会再缠绕下去,这种关系挺好,没有狡兔三窟的防备,没有把盏言欢的虚伪,光鲜也好,穷苦也罢,始终如一,虽然没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但起码不会出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局面。
对于朋友,萧云向来不挑三拣四,与刘禹锡的严厉苛刻不同,他可不会只谈笑有鸿儒,而往来无白丁,在他的圈子里,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应有尽有,不管你是侯门出身,还是平民百姓,哪怕你作奸犯科,只要不是一心想置他于死地,都没问题,他也不在乎朋友中有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人人都会有难言之隐,如果非得刨根问底,这关系很可能会千疮百孔,再想舍策追羊,就为时晚矣,由此可见,与萧云做朋友,很舒服,很宽松,很自在,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朋友遍及天下,真是到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
银色尼桑平稳前行。
萧云却愈发懒散,把车窗完全降下,享受着清凉夜风拂面,轻轻感慨一句:“神清气爽啊。”
“你叫我千里迢迢赶来鼎湖,不会只是想游游车河,吹吹凉风吧?”陆羽两手稳稳把握住方向盘。
“不可以吗?人如果总是太忙,不好,易衰老,偶尔漱石枕流一次,何乐而不为?”萧云微笑道。
“强词夺理。”陆羽又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破天荒提速,既然萧云装傻,他也不自作多情地深究。
萧云特喜欢观赏陆羽这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那张握瑜怀瑾的脸庞会泛起愠红,总是让人轻易联想起护国寺里面一只蒙上灰尘的木鱼,轻轻一敲,便响起拷问人心的梵音,偏又不纯净,好玩,他嘴角微翘,一手搭在窗沿上,修长手指此起彼伏轻扣着,平静道:“其实我叫你来,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想当面感谢一下你,不,应该是两下。上一次,你误打误撞地从丹青巷捡回来了三把刀,迄今为止,我还没至至诚诚向你表示过谢意,虽然我知道你性格洒脱,不拘一格,不在乎这些个繁文缛节,但该做的,还得做,不是生分,也不是讨好,这是我的良心底线。至于今晚这一次,我更是感激涕零,要不是你明察秋毫,将平时对柴进士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的观察所得详细记录下来,给我作参考,我还真没十足把握可以跟这位喜欢稀奇古怪的大人物做朋友。《荀子?修身》里头有一句,我非常欣赏: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陆羽,请接受我发自内心的感谢,我代表我的八辈祖宗感谢你,绝不会忘记你的所作所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别的肉麻话,我就不多说了,还是留给温大小姐吧,反正对于你的大恩大德,我萧云无以为报。你也知道,我这人很少承诺,也很少指空话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