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塞车,路况也挺好,只是等了几个红灯,所以花的时间不长,三十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萧云让雷勇直接开到宁州大学的西门,下车后,告诉他可以在附近转悠转悠,到时候电话联系,就独自走了进去。这是萧云第一次踏进宁州大学的校门,更准确来说,这里只是宁大生活区,但面积也很大,萧云对里面的路不是很熟,接连问了几个行人,也走错几次,在路过一个足球场,走过一条石拱桥,经过一座凉亭后,才最终见到了一幢外墙爬满了绿叶蔓藤的民国小别墅。
小别墅的门口站着三个人,一个古稀老人,一个英俊小生,还有一个高挑女孩。
高挑女孩眼尖,远远就见到了萧云的踪影,兴奋地挥了挥手,萧云也微笑着回应了几下。
慢慢走到三人跟前时,萧云终于见到了这位久闻大名的古稀老人,难掩激动道:“您好,俞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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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回归,今天开始,全面恢复正常,萧云继续着征服旅途。)
第二十六章 未知生,焉知死?
俞知堂。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已经走过了八十五个春秋,伴随他一生的,是一连串再也无法复制的头衔:久经考验的优秀党员、两院院士、连续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华国艺术协会名誉会长、宁大名誉校长、文学家、诗人、剧作家、考古学家、思想家、古文学学家、历史学家、书法家、革命家、社会活动家,是继鲁迅之后,在革命文化界唯一与郭沫若齐名的公认领袖。
他是土生土长的宁州人,在宁大这幢民国小别墅里住了整整四十年,从1970年开始担任宁大校长一职,在位长达20年,以至学校的很多方面都深深打上了他的烙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无疑是:求真务实,学无止境。这八个字的理念,基本上成为了宁大不成文的校训,不单止现任校长唐鸿儒每一次开会都会提及,也是每一个宁大人都耳熟能详的口头禅。
一个人是否伟大,不是看别人对他如何敬仰,而是看他对别人有什么影响。
“你就是萧云?”俞知堂细眯起略显浑浊的双眸,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年轻人。
“对,我就是萧云,很高兴见到您,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三生有幸。”萧云发自肺腑道。
“没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老不死一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俞知堂摆摆手。
“可是古人好像也说过: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读书迟。”萧云习惯性摸摸鼻子,微笑道。
俞知堂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愈笑愈开心,饱经沧桑的皱纹堆砌在一起,似乎在展示岁月的痕迹。
“爷爷,还是进去说吧,哪有客人登门造访,还不让进屋的道理?”被冷落在一边的俞晴提醒道。
“是啊,俞爷爷,不如就去书房吧,顺便带萧云参观参观你的藏书。”骆陨石也适时出来打圆场。
“好好好,咱这就进去。”俞知堂和蔼可亲道,不让他们搀扶,自己撑着拐杖当先走了进去。
萧云在骆陨石和俞晴这对恋人的挤眉弄眼下,马上亦步亦趋地尾随在后头,他们俩走在最后。
连接一二楼的楼梯是半弧型的红漆镂木,在99年大修过一次,书房位于二楼的最东边。
骆陨石和俞晴送到门口之后,没有进去,转身下楼,腾出空间给这俩有着很多话要讲的一老一少。
这间书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古朴、大气、鲜亮、奢靡,普通到你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俞知堂老人的万木草堂,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了,左右两侧的两盏玉兰花壁灯算得上唯一拿得出手的装饰,靠着东边是五个手工打造的廉价书柜,有一个还由于破烂不堪而在外侧加固了一块木板,像衣服上的一个丑陋布丁,靠近窗边是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桌子,桌面已经掉了不少漆,有三个桌腿都露出了被蛀木虫常年撕咬而成的破洞,还有三张结构还算完整的太师椅。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间书房绝对称得上是最正宗的书房,因为顾名思义,书房书房,当然是以书为主,这里一屋子的书籍,一摞一摞的,从书柜到书桌,从床前到角落,堆得到处都是,看得萧云眼花缭乱,但没一本上面是布满灰尘的,干净整洁得像西藏高山上的积雪。有一本书摆放的位置很奇特,单门独户地搁在一个透明玻璃的圆桌上,而名字更为奇特,叫《友殇》,萧云好奇,走过去翻了翻,大吃了一惊,这本书本身没有文字,只是夹着很多张经过特殊技术处理的信纸,以免在空气中被氧化,竟然是鲁迅、胡适、梁实秋、周作人等等这些新文化运动时期著名作家的作品,而且清一色是手写本的原稿,看得萧云触目惊心,也垂涎三尺。
艳羡啊。
“喜欢吧?”俞知堂见萧云捧着梁实秋的《莎士比亚与性》原稿爱不释手,露出一个慈祥微笑。
“嗯。”萧云忙不迭点头,哇靠,看着梁实秋亲笔写的作品,上面还有修改痕迹,有谁能不喜欢?
“这些原稿,是我那些老朋友们当年写完之后准备扔掉的原稿,我强要过来的。”俞知堂轻声道。
“好珍贵。”萧云走马观花浏览完这篇原稿后,就原封不动放回原处,再也不敢轻易触碰,敬畏。
“对外人来说,它们可能是很珍贵的文物,但对我而言,它们只不过是睹物思人的朋友信物而已。它们的主人,有很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每每一翻阅,当年跟他们在一起交流心得的情景就历历在目,好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一合起书本,一切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而我也只剩下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余情了。”俞知堂凝视着《友殇》,百感交集。
萧云望了一眼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慢踱步到其中一张的太师椅坐下。
朋友两个字,在萧云的世界里可谓是举足轻重,当然能体会到俞知堂那种痛心疾首的哀思。
“你今天特地上门来找我,为了什么?”俞知堂也坐了下来,并不打算迂回寒暄一番,而是直奔主题,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无论是说话,还是写文章,都要求第一要简明扼要,做到言简意赅;第二要朴素、自然,防止矫揉造作。他很难相信能够写出《宁州经济向左还是向右》这样振聋发聩的文章,竟然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太难以置信了。
“古城区。”萧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轻声说出这三个字,直截了当表明来意。
“哦?”俞知堂面不改色,只是眼睛稍微眯起了些许,那种儒学大家的风范已然渗入骨髓。
“一座城市的核心竞争力,经济发达只是其次,拼的是文化根源。为什么?因为在全球化的时代,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的历史脉络和特点,就会被时代淹没。厚重的历史文化遗产绝不是城市建设、城市发展的包袱,而是精神理念的载体,容易凝聚成为现代建设最大的财富。可惜呀,现在我国的很多官员都是抱着‘发展经济有迹可循,发展文化无路可走’的消极态度,很让人无奈。”萧云侃侃而谈,却不敢往深处讲,只是表明态度就浅尝辄止,因为在这位老人面前,再渊博的知识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俞知堂沉默,长久的沉默。
“十年前,我去过非洲,呆了四年,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只有四个字:满目疮痍。在那里,人们只能在废墟中凭吊和猜测辉煌的古代文明。平心而论,我很担心我国的文化资源会成为第二个非洲。远的不说,说回宁州,由于庞月明的一意孤行,古城区的拆迁工作看来是势在必行了,这对宁州这座有着千年文化历史的城市来说,究竟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想必俞老您比我更心中有数吧。”萧云继续抛砖引玉。
俞知堂凝视着这个年轻人足足五分钟,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见过长江的流程吗?”
“没有。”萧云如实道,皱起了眉头,理解不了他说这句话的涵义,疑惑顿起。
“如果你有机会坐飞机,从高处俯瞰,你会惊喜发现,长江的整个流程,像极了人的一生,在起始阶段总是充满着奇瑰和险峻,到了行将了结一生的晚年,怎么也得走向平缓和实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我老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也看透了,最关键的是,我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俞知堂当然明白萧云的意思,轻阖双目,婉拒了。
萧云霎时明悟,苦苦一笑,摇摇头,轻声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再打扰,告辞。”
他起身,慢慢走向门口,脸上失望的神情不言而喻。之前许丫头跟他回刻木观小学游玩的时候说过,俞知堂当年为了保护陋室书屋,奋不顾身与红卫兵周旋对峙,玩了命也在所不辞,所以他才会想着上门来找这位社会名望极高的老人伸出援手,来保护古城区那一片承载着宁州历史生命的古建筑,却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可精神境界却早已今非昔比了,何等的悲哀。
“等一下。”俞知堂在萧云已经一只脚迈出书房的时候,喊了一句。
萧云适时停了下来,等待下文。
“这件事情与你没有任何的利益瓜葛,你为什么要这样呕心沥血?”俞知堂弄不懂这一点。
“孔子尝曰:未知生,焉知死?”萧云淡淡道。
俞知堂瞳孔倏然睁大,脸上露出了三十年来头一次的激动之色,浑浊眸子霎时变得清亮起来。
是啊!
未知生,焉知死?
探究鬼神,期望长生,人类几千年都没放弃过,却一直难有成就,反添烦恼者众多。孔子这句话清楚无二地表达了要人们首先注重做好人事,珍惜现实人生,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善待社会,事鬼神和了解死的问题是第二位的。如果不知做人的道理,不知生的意义,而去事鬼神及被鬼神,本末倒置,是何其的愚蠢?
俞知堂颤抖起身,走过去轻轻推开窗户,凝望着满塘荷花,叹道:“不敢开窗的日子,真憋屈。”
“也许不是不敢,只是多想了而已,怕吹起来的,除了新鲜空气,还有魑魅魍魉。”萧云轻声道。
“知我者,萧云也。”俞知堂感慨,细细欣赏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校园美景,自嘲一笑,轻声道,“毛主席曾说过知识分子最反动,我认为,只对了一半,那只是读书人在特殊时期里的一种躁动,骨子里头还是以软弱为主。追本溯源,应该是我国盛行千年的理学文化埋下的祸根。理学重道德的修养固然不错,其对于中华民族日后的发展贡献,也不容忽视,但不能否认,理学所倡导的偏重道德、轻视事功的倾向,还有它那过分的内省自律,正好为专制帝王起到了为渊驱鱼的效果。读书人的大丈夫气概日渐消亡,英雄豪杰只有在草莽中孕育,从梁山泊里诞生。我在那个动乱年代也迷失过,疯狂过,反动过,等老了之后,回头反省前尘往事,就觉得自己傻,太傻,跟国家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知识分子一碰到政治,学问就会变味,要不得,要不得啊。”
“所以,您才一直秉承中庸之道,藏在深宅韬光养晦?”萧云关上门,走到了老人的身边。
“嗯。”俞知堂轻轻点头,花白稀疏的眉毛微微皱起,像两段被风雨侵蚀百年窄窄仄仄的青石马路,那种身在俗世却依然修道的出世风范展露无遗,可更多的是对于现实世界的无可奈何,在这个国度,只有两种生存方式,要不从善如流,平平安安过一生,要不就横下一条心断鹤续凫,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不过第二种有一定风险,成则呼风唤雨,败就椎心泣血,这就是所谓的不成功便成仁。
可悲的是,许多为了出人头地而带月荷锄归的人多半属于后者,爬上金字塔顶端的,寥寥可数。
“那您现在的意思是?”萧云试探着问道。
“古城区的建筑是我国不可或缺的文化瑰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毁于一旦。”俞知堂淡淡道。
萧云那个激动啊,内心倏然荡起层层涟漪,要不是怕在这个老人面前失态,他早就竭斯底里地大喊了,因为有了这个地位超然的老人出山,一切都事半功倍,忙不迭地将自己深思熟虑了一个多月的方案和盘托出,遇到一些盘根错节的细节处,还耐下性子详细解释一番。这套方案,他之前已经吹毛求疵了很多遍,没有半点漏洞,甚至连值得推敲的地方都没有,可谓天衣无缝。
俞知堂静静听完,没有表态,一时间陷入沉思,一时间又陷入恍惚。
直到窗外的池塘边,一个不识时务的青蛙一跃跳入水面,哗一声打破宁静,他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眸子,又把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观察的时候一点不含蓄,彷佛他做什么都是这样毫不做掩饰,君子坦荡荡,就像他捧着《吕氏春秋》夜读端详那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不同的是,他读《春秋》越读越明,可对这个年轻人,却是越瞧越糊涂,跟书籍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碰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俞知堂微微叹了口气,咳嗽了好几声,问道:“萧云,你这个方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两千万美元。”萧云微笑道。
“哦?”俞知堂两道白眉下意识向上扬起。
“这还只是一个保守数字,可能会更多。”萧云嘴角微翘。
“钱从哪里来?”俞知堂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大家,社会影响力太大,因此,瞻前顾后的事情太多。
“不是钱,只是一张纸。”萧云微笑道,然后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幅画。
俞知堂见到这幅画,常年古井不波的脸庞竟然大惊失色,颤颤巍巍接过来,禁不住老泪纵横。
这幅画为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流失的国宝,在美国拍卖底价为两千万美元,尽管如此,希望得到它的人依然趋之若鹜。这么名贵的画,就这样毫无安全防卫措施地放在萧云的书柜里,之前他告诉许子衿那个书柜值两千万美金,就是指这幅画而已南宋梁楷的作品,《李白行吟图》,之前一直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六年前,许重山带着刚从非洲回来的萧云去了趟日本,回来的时候,就多了这幅画。
作为一名考古学家,能亲眼见到流失的国宝,是件多么值得纪念、多么弥足珍贵的事情啊?
“你打算用这幅画作钓饵?”俞知堂眼含泪花问道,稍微稳住了一下惊涛拍岸的情绪。
“嗯,不过我拿出来,就不打算要回去了。”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