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躬身道:“是。”
屋里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声息,寂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闷热的夏天,蟋蟀终究耐不住寂寞,不停在密密草丛中欢快鸣叫。
月半弯,斜挂在天空一角,笑盈盈的,星星挤满了银河,眨巴着眼睛。
在万籁俱寂时,阖目而听,依稀可以听见远处西山寺庙里传来的一声声钟响。
这些空灵的钟声遥远而飘渺,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入骨髓的感觉。
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老人清冷地坐在窗边,那股浓烈的孤单气息使人心力交瘁,凝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
中年男子还没有走,只是仿佛被什么点穴高手点中了定身穴,静静站在老人的身后。
许久,老人皱起的稀疏淡眉仍没有舒展开来,轻声说了句:“我想喝杯茶。”
每当遇到烦心事,他就想浅酌一杯清茶,不是息心除妄想,只是事无缘头可思量。
有人言,天下有三事,皆妙入精微,而其运相当:其一为兵家喜计,其二为诗人灵感,其三为禅师妙用。
“禅”固然深妙精微,同时却也非常平实。禅是生活的艺术,而生活的底蕴便是禅,茶则是生活化的禅,一言以蔽之,茶、禅一味也!只有常喝茶的人才会真正懂得,当心融于茶时,便会有“潦倒不妨天外醉,掀翻一任水生波”的洒脱自在,这时候,许多原本错杂复杂的事情脉络都会渐渐明晰。
茶与禅,是两种最不需要语言阐述的生命精华。
中年男子泡茶的手段虽不如老人的老成持重,也不如萧云的飘逸俊爽,却简洁凝练。
很快,一杯清香扑鼻的碧螺春就递到了老人跟前。
老人最懂得该如何喝好茶,尤其是一两千金的好茶,因为他在这世上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早已学会珍惜,舌头沾湿,轻轻涂着干涸的嘴唇,阖上双目回味着茶香,轻声问道:“凤凰的身边还有什么人吗?”
中年男子轻声道:“有,是一个男人,年纪不大,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老人皱了皱眉,轻声道:“有照片吗?”
“有。”中年男子从内袋里掏出一张偷拍的照片,递给老人。
老人轻声道:“开灯。”
中年男子轻声道:“是。”
灯光弥黄昏暗,老人将照片举到有光处,细细端详起来。
片刻,老人那张千年不变的老脸竟闪过一丝讶异,嗫嚅道:“竟然是他。”
中年男子见到老人这副神情,内心震动,轻声道:“他是谁?”
“顾长亭的宝贝孙子。”老人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深邃得无法看透,似乎在深深思考着。
“北京的军中侯门,顾家?”中年男子失声道。
“嗯。”老人轻轻点头,视线停留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中年男子震颤的神情一览无遗,这个家族在北京鼎鼎有名,一家三代都是上将军衔,这在共和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足以见得顾家在军队中的超然地位,而一家之主顾长亭更是蜚声遐迩,十一岁就参加了红军一鸣惊人的南昌起义,随后便跟着伟人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终于在建国后位列军中极品,在党政军中都具有崇高的威望,这次他的孙子竟然跟着凤凰来到了宁州,这其中的深刻涵义,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才能知晓明了。
“顾长亭一向淡泊明志,这次竟然掺和进来,想必不是心血来潮啊。”老人淡淡道。
“主子,要不要我去送凤凰一程?”中年男子觉得,只有凤凰死了,才不会横生枝节。
“二十几年前你都杀不了她,你觉得今天还有可能吗?”老人阖上了双目,轻轻一叹。
中年男子的飞刀绝技早已告别了昔日的青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刀出,一命落。
但你在进步的同时,别人也在进步,如果此刻面对凤凰,他还真没把握一刀致命。
当自己错过杀机的时候,就是自己露出破绽的时候,生死场上就是这么残酷。
他踟蹰了,这就是他的最大破绽,所以他选择了沉默,而沉默往往就是代表否定回答。
又过了很久,中年男子不忍见老人如此落寞,轻声道:“主子,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听你的,不想了,莎士比亚说呀,一个人如果思虑太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我这副老骨头也没多久活头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享受不了多少做人的乐趣,那岂不是会被许老头那个老奸巨猾的人鄙视?”老人的尖笑声划破黑暗,一口饮尽了那杯碧螺春。
中年男子陪着老人轻轻笑着,望着老人单薄的身体,眸子里有着谁也看不出的忧伤。
老人悠悠转着没有任何茶水残余的紫砂茶杯,轻声道:“你要谨记一句话。”
中年男子收起人间的七情六欲,肃然道:“主子,您说。”
老人忽然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并没有瓦片四迸的场面,因为所有碎片都在瞬间成了一堆粉末,他那张清癯苍老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淡淡说出一句:“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孩子,如果伤害了他,无论是谁,只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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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出游美人侧
像有云常常就会下雨,像空穴常常会有来风,上帝创造了男女,常常就会有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遗山先生名为元好问,他的确好问,也很会问,他这一问可谓一问问千古。多少年来,有多少人在这个问题上徘徊,又有多少人在付出巨大代价后,还是无法作出人生最终的答案。
天欲晓,莫道君行早。
萧云一清早起来,就收到了苏楠的信息,说她已经到了邮电小区门口,赶快出来云云,他内心苦笑不迭,这女人也真够心急的,她不会真以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吧?现实中,往往是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本来他的时间观念是极强的,跟别人有约定的话,尤其是女伴,总是习惯早于对方到达预定地点,这是最起码的礼貌,也是男人绅士风度的体现,可在一个陌生到仅仅相识一天的女人面前鞍前马后,会有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感觉,更何况女人的想法从来都是如同九重迷宫,让人难以琢磨的,所以还是按部就班比较稳妥。
他破天荒地没有晨跑,梳洗穿着完毕,悠闲地往小区门口走去,手里抛玩着一颗小石子。
邮局小区的林荫道上,行人寥寥。
清凉的晨风抚在脸上,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路边的一滴滴露珠,晶莹透澈,在青嫩新绿的草叶尖,悄然滑落。
树间雀跃着不知名的鸟儿,正欢悦歌唱,纯白的羽毛沐浴在熠熠生辉的金色阳光中。
《风不鸣条》诗云:寂寂曙风生,迟迟散野轻。露华摇有滴,林叶袅无声。
一辆绿色甲壳虫停在小区门口,车旁亭亭玉立的女子有倾国之容颜,不施半点脂粉,更显清丽。她今天并没有再续前缘,摒弃了昨天那身刻意乔装打扮的清爽装束,隆重其事地穿上了一条Chanel黑色碎花摆裙,让她那曼妙婀娜的身材曲线尽然展露,那副死气沉沉的黑框眼镜也不见了影踪,如水美眸美不胜收,凝望着小区内,顾盼间隐有一丝焦虑,她已经这样子站在飕飕晨风中半个小时了。
终于,那个带着淡淡微笑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视线中,眼神干净空灵。
冷美人倒没有因为萧云的超时到达而有所不悦,轻笑着向他招招手,姿势极其好看。
“这么早?”萧云走到苏楠跟前,微笑着,却没有一丝因迟到而要道歉的意思。
苏楠横了他一眼,嗔道:“你不觉得,要一个大美女在这儿等你这么久,心里很愧疚吗?”
萧云轻轻摇头,漆黑的眼瞳带着邪魅的笑意,轻声道:“我不觉得,反而很开心。”
“哼。”苏楠欲哭无泪,美眸恨恨瞪着他,心里在自我开导,跟这种不知风度为何物的男人犯不着生气,反正只有一天时间面对他而已,忍忍就过了,她稳稳心神,微翘着兰花指,将散落的几根青丝挽到耳后,轻声说了句足以让普通人坠入地狱的话,“有一点我必须事先声明,希望我没有给你什么错误的暗示,以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她这么说,不是轻世傲物,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萧云自然也明白。
今天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任何事情都是很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情欲和复杂感情。
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只是由于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而相识罢了,仅此而已。
《鲁滨逊漂流记》里有一段很经典的话:在不同的环境下,人的感情又怎样变幻无常啊!我们今天所爱的,往往是我们明天所恨的;我们今天所追求的,往往是我们明天所逃避的;我们今天所希冀的,往往是我们明天所害怕的,甚至会吓得胆战心惊。
不同的人生背景和成长历程,使得她和他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两条方向迥异的平行线,无论在哪儿,都不会再有交集。虽然他那神秘有趣、沅茝沣兰的气质萦绕着她,而她身上某种略显自矜的骄傲与文化底蕴也吸引着他,但现实就是现实,他们俩心里都一清二楚,谁也不会陷入其中而无法自拔,无论是王子与灰姑娘的爱情,还是公主与穷乞丐的相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
天底下只有两种人最缺乏爱情的滋润,帝王家与穷人家。
帝王家励精图治,沉迷于权术,哪有感情可言?
穷人家忙碌奔波,为生计发愁,哪顾得上感情?
所幸,萧云虽然一穷二白,但从不缺少可憩息自己已经有些疲惫心神的空间,听见苏楠那句预先挑明底线的话,也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耸耸肩道:“我也有一点要讲清楚的,我的酬劳要按照一天的工资来计算,还有,接下来的一切开销都由你支付。”
“没问题。”冷美人对这样的斤斤计较非但不觉得反感,反而有些欣赏,一口应下。
她并不是那些绝对的女权主义者,不会认为男人在约会时慷慨解囊是对女性的一种侮辱,但她厌恶那种兜里只有一块钱却为了显摆大方而当一千块钱来花的男人,打肿脸充胖子看似简单,其实很难,也得有力量有勇气舍得将自己的脸打肿。
萧云不想成为胖子,也不喜欢假清高扮大方,所以该要的钱,还是当面捋清,免得乱。
苏楠从挎包里掏出车钥匙,丢给萧云,轻声道:“你来开。”
萧云没说什么,把车钥匙完璧归赵,摊摊手,无奈道:“我不会开。”
说完,他也不理会苏楠的反应,就径直走向副驾驶室。
苏楠编贝似的皓齿轻咬着嘴唇,看着车里的那个可恶男人,就那样嘴角噙笑地斜视着自己,心里就来气,又想起昨天自己主动邀约,他竟然还心不甘情不愿,越想越气,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狠狠踹他几脚!
她稍微平复一下心情,莲步轻移回到驾驶室,发动车子。
甲壳虫飞快窜出小区,车速明显与车名不相符,一点也没有甲壳虫的沉稳缓慢。
车窗开着。
车内轻缓放着音乐,KerenAnn的《NotGoingAnywhere》,纯净而忧伤。
苏楠左手撑在窗边,轻轻抿着嘴,专注着注视前方的道路,眉间锁着淡淡的哀愁。
外面的风拂起她的秀发,在那瞬间,萧云真切感觉到这妮子是那样的撩人,让人陶醉。
这个时候的苏楠已褪下那层高人一等的外衣,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韵味,有点走下神坛的意思,似乎发现了萧云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侧过头来,轻声道:“这么样看着,眼睛不会疲劳吗?”
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萧云偷看她时,她几乎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眼神,但当她的双眸转过来时,不禁有些愕然,因为他的眼神并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惊恐的避开,而是依旧很从容的注视着自己,清澈干净的眼眸里没有一丝贪婪。
“审美疲劳,总好过审丑疲劳。”萧云轻笑道,视线依然停留在她绝美的脸上。
他希望能从她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一些端倪来,她选择自己陪她散心,到底意欲为何。
苏楠是个善于琢磨心思的女人,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出了萧云的戒心重重,却没有声张,扑哧笑了出来,宛如夜间瞬时绽开的幽昙,娇媚无端地盯着萧云,轻声道:“油嘴滑舌,也不知骗过多少女孩子。”
萧云轻笑不语,这妮子虽然居心叵测,但这个不再冷冰冰的模样还是比较可爱的,视线转向前方,双手慵懒地枕着头,轻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你想把我卖了,总得让我先知道被卖去哪,好做个心理准备。”
苏楠露出一个九霄美狐般的笑容,美眸里溢出来的盈盈浅笑流光溢彩,轻声道,“我呀,准备把你卖到西部山区去,提供一个廉价的劳动力,也算为当地的经济发展作出力所能及的微薄贡献,为国家的西部大开发战略出一份力。”
萧云侧过身子,胳臂支在仪表盘上,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凝着苏楠完美无暇的脸庞,笑着道:“在我被卖出去之前,我要把你这个迷人小妞先卖了,为当地解决一下婚姻这个老大难问题,好赚足回程的车费。”
苏楠拿纤细尾指将垂在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轻咬着薄唇瞪着萧云,微怒含羞的眸子里媚态横流,娇嗔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就舍得让我在那山沟旮旯里待一辈子啊?不行,你卖我的时候,得收双倍的钱,预上我的回程车费。”
两人相互瞪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齐声笑了起来,像诗人掬下的两杯最清的月光。
苏楠偷偷瞥着像千年古刹里的神灵那般八风不动的萧云,笑得很美,很真实,原本低落哀婉的情绪有所缓解。也许是冷漠成了习惯,自小到大,就少有人能逗得她欢心,况且她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靠近,生怕会被消融掉,不知多少男人都只能坐在地狱,仰望天堂。而这个年轻人却总能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地让她欢喜让她愁,生活的乐趣不就是这样子来的吗?可惜,自己那颗玲珑心早已尘封井底,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她收起了难得一见的真挚笑容,专心开着车,不再看萧云一眼,惆怅又重回她的眉间。
见着这妮子神情的瞬间变幻,萧云陷入了沉思,她那种无人分担的苦楚让他喘不过气。
风微微吹过,几根青丝散飘到她脸颊上,萧云伸手捻起细发,指尖触着她冰冷的皮肤。
苏楠回过神来,将那几根青丝抽出他的指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