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你?出什么事了?”苏晓卉声音响亮,她自己吐一下舌头,回国后嗓门都高了好几倍。
“我一直在担心你,现在好了,听上去你不错!”章霖的语调即刻放松,“他,成淙……对你好吗?”
“哦,你是为这事操心…”晓卉声调下降,明显的消沉,片刻沉默调门又高,“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我的记忆有问题,反正他对我来说很陌生,面对面坐着,怎么,怎么找不到感觉?”她就像在问自己,“需要时间互相熟悉,过去这种关系其实是空的……章霖,我们顶多坐了一个小时,他有事……我发现,他和清华,他们现在蛮要好是吗?”
章霖吐出一口气,这也是她今晚的块垒。
“我也是今晚才发现……弄不懂清华的意思,却是她安排你们见面,可是……”章霖没法形容清华注视成淙的目光,“她是个聪明人,有时却很糊涂。”
晓卉不响。章霖说:“晓卉,清华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
苏晓卉截断她的话,道:“章霖,你没有义务一定要为我们解决点什么!”打着呵欠,情绪上没有章霖那么投入,“我今天是特别的困……”
“从酒店回来,路上遇到之钧妈妈,问她要了之钧的地址,你去拿支笔记下来……喂,晓卉,你在听吗?”
“我在想,走回过去有意思吗?”
章霖不理她,只管念地址,柜子上现成的留言笔,笔下压着名片,唯一的一张名片,是成淙的名片,苏晓卉把之钧的地址写在名片的反面。
搁下电话,铃声紧跟着响起,沈清华的声音,“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忙音。”
“章霖在和我讲话。”
“我猜就是,你们在讲什么?哼哼,肯定讲到我了!我觉得耳朵热得很。”
“灵得很嘛,真讲到你了,讲你和成淙很要好。”晓卉不假思索地冲一口而出,为掩饰话语里的酸味又补上一句,“其实你们中学里就要好,两人都是班长嘛!”
“不一样!中学的好是虚空的,现在更加真实。”语气是挑战的。
沉默。然后清华说:“知道你已经看出来,这个电话就是来向你说明的,啧,让我说嘛……”清华的声音透着严厉,“知道么,这三年他经常回国,和我谈得很多,可以说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
“为什么又要安排我们见面?”
“为你更为他,这是你们两人的心愿。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这是你最想告诉我的?”苏晓卉阴郁地问道。
“不是,这只是铺垫,我要告诉你,他跟我好和跟你好有本质的区别,他跟我之间没有性的内容……”
“我们也没有!”晓卉激愤地喊道。
“只是没有发生而已,但有过幻想,至少他对你充满这方面的幻想,晓卉,你曾是他最想要的女人!而我,嗬……”她短促地一笑,晓卉看不到她脸上此时的表情,“我只是他的朋友,无性朋友,他不会给我男人的爱,三年前,他这方面出了问题”轰“的一声,只觉得血朝头上涌,昏昏然清华的声音退得很远。这是不是命运的诅咒?她自问。在和丈夫漫长的无性生活中,常常幻想的,是和成淙的结合。
“晓卉,你在听我说吗?”清华问她,她勉强拉回思绪,听见清华在说:“到了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他太过放纵,他说那时候的放纵是因为年轻时的欲望受到压抑,所以归根结底跟你有关系……当然,他永远不会把这一切告诉你!和许多人一样,恰恰是在最心爱的人面前保持着假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苏晓卉怨恨地问她。
“我们都是女人,关键时刻我忍不住要为女人打算,”自嘲的语调,却渐渐地诚恳,“女人会为了一个空幻的梦,伤害或许更有价值的现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直把成淙放在心里,现在到了应该把他忘记的时候了。”
放下电话,她去楼下酒吧喝了一杯酒,一杯葡萄酒而已。她不会狂喝滥饮,不会抽烟,更不会染上吸毒。节制,是她的准则,任何损害她身体容貌的事她都不做,这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喝一杯葡萄酒可以加深睡眠,这通常是在她极想睡觉却又对安眠药丧失信心的时候。如果在吉隆坡,此刻也许已经驾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她的手只要握紧方向盘就不会发抖。有一天,她会不会把车驶向沼泽?她不敢想下去,就像站在高楼,她不敢打开窗朝下看。
子夜时分,她突然醒来,算一下时间,一共才睡了四小时,酒对她的作用越来越轻,就像安眠药,用久了终会失效,以后还有什么能帮助睡,眠呢?她起身开窗,被露水湿润的空气像细雨洒遍她裸露的皮肤,她就是在这一个早晨还未到来水份最充足的时刻,心中被唯一的愿望激动,是的,一定要见到之钧!星星碎银一样撒开在澄澈辽远的天宇,接着晨曦将像巨大的面纱铺展开来,星星渐渐黯淡、隐没在它的后面,此时朝霞映红天际,浑圆饱满似被欲念浸透的太阳跃然而出于层层屋顶,瞬时便耀眼眩目光芒万丈。她将在晴朗的早晨,办好延期回程的手续,然后登上任何一架去北京的班机,是的,见到之钧,是她十年一次回国最能带来快乐的一件事。
子夜时的愿望和计划,使她在后来的几小时里充满活力。她穿上牛仔裤和运动鞋沿着慢车道跑步,迎来了比想象中更富于能量的早晨,然后去酒店的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西式早餐,回房打电话、收拾行李、去航空公司,一切都按照子夜的设想进行。
直到坐进头等舱,才有前所未有的困倦和软弱,而此刻正是正午前的一段时光,一天中最富有期待的时刻,都会具有影响力的大公司、繁华街道的商店是在这个时候开门,苏晓卉却闭起眼睛,在飞机升起的嘈杂声里昏睡。
六
她在北京机场给之钧拨电话,拿起话筒的一刹那,她才产生畏惧:要是之钧不在家,要是其他什么人接电话,比方说他的妻子……但铃声响起,她已经不能逃避,听见之钧在招呼,十年前听熟的声音,清晰的、近在腮边,她的心一阵狂跳,三年中多少次约会,她从来没有心跳的感觉。
“是我呀,之钧!”仿佛昨天还耳鬓厮磨,她的脸立刻姹紫嫣红起来。
沉默。良久,之钧才答:“晓卉,你现在在哪?”
“我刚到北京,正准备去你家,我来北京就为看你!”她的话语里有一股任性,她对他从来就为所欲为。
又是一阵沉默,这在她的意料之外,然后听见之钧说:“我正要去医院,我老婆病得……厉害,我一直在医院陪她,刚才碰巧回来拿东西。”
轮到苏晓卉沉默,而后她说:“对不起之钧,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她得什么病?”
“心肌炎,已经发过一次,原先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很危险……”
“我能帮你什么忙,之钧,你需要……需要……钱么?”她困难地问道,她真的很想帮他,却不知怎么表达。
之钧似乎懂她的心思,轻笑一声表示接受她的好意:“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她爸是高干,两个哥哥公司做得很大,我们也有股份,其实……其实赚了不少钱,”声音越来越低,在她的感觉里,他被女家高楼大厦的背景挤得十分渺小,之钧叹气,“她现在住在北京的一流医院,可是,对于疾病,医生的作用也有限……”
她在电话的这一端由衷地点头,看起来是一场疾病,其实是命里注定的一个挫折,谁能避免人生的灾难呢?可怜的之钧,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她多想安慰他呀!
“之钧,下午我去医院看她,我们在那儿见。”晓卉不容置疑地说,只有在之钧面前她才充满自我,她兀地发现,她又一次温情地感叹道:“之钧,我特地来北京看你啊!”
之钧没法拒绝晓卉,尽管他早已痛下决心将她忘记。他是在她离国之后,才明白她对他的伤害。晓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的甜蜜,日后他是带着痛苦去回味,三年青春浪掷,他后来才知,他是预支了漫长人生的快乐,他曾经感受到的人生的欢娱似乎都被晓卉带走。她怎么可以一走十年,对他不闻不问,就好像他是她的一件过时的时装,受损的还有他的自尊。但他不恨她,他不是个恨女人的男人,他是在女人的带领下去感受人生的丰富和美妙。
所以重新听到晓卉的声音,她的温柔的要求,他又冲动得没法自持,明知这样做不合适,可他不再有自己的原则,他原本是可以为她去做一切的。
放下电话,他像掉了魂似的,几小时以后,他将如何在妻子面前与晓卉平静相对呢?而晓卉的身体已经千军万马地奔腾起来,一时间给了她过往全部细节的记忆,她几乎能感知血液像加了温似地在血管里哗哗地流着并冒着热气。她奇怪自己对之钧的急不可待,完全不同于即将见到成淙时的畏惧和紧张,是因为对之钧单纯的情欲里不再承载其他的期望?
她提早十几分钟到达医院,车子还未停下,便已经透过窗玻璃看见站在大门口的之钧,每一次约会他总是提早到,安安心心站在那里,脸对着前方,决不东张西望,稚气里有一份执著。仍然是她熟悉的一身装束:恤衫、牛仔裤和运动鞋,甚至体格和身架也保持着年轻时的舒展和挺拔,令她惊喜,就像梦幻化成现实,她捧着一大束鲜花,潮湿的笑眼藏在花枝后面,悄无声息地朝他走去。他转过脸瞧见她,目不转睛地凝望她,方才记得微笑:“是打的来的?”问了一句废话。
她也不答,只是笑着怔怔地盯着他看,刮青的连鬃胡的阴影衬着他俊秀的眉眼,他这样的男人,魅力是随着年龄增长,在这样的凝视中,她才感受到他的成熟,他的眼梢嘴角细细的皱纹正丝丝缕缕渗进她的心里,负着岁月峥嵘,没有不变的生命。
病房大楼比她想象得更豪华更令人惶恐,他妻子所住的单人病房在高层,自动电梯越往上升人越少,突然就走剩他们两人,门刚合上,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泪水瞬时盈满他的眼眶……
她转开脸,不敢看,也无力挣扎,喃喃地说:“不要……之钧,马上要见她……”话未完,电梯门开,他们的楼层已到。
之钧妻子燕燕并非柔弱无力、骨瘦如柴,甚至可以说是丰润的,也许是经常需要卧床的缘故,只有苍白的脸和青紫的嘴唇暗示了她的病情。她五官线条鲜明笔划浓重,有一种英武的美,简直是对她病体的背叛。
她称呼晓卉的时候有一种熟稔,显见这名字经常出现在他们夫妻的交谈中,晓卉将花送进她的怀里,同时发现她的床头柜已摆满鲜花,一边说道:“我出去许多年都断了联系,这次回来把老朋友一个一个找回来,到北京办事,也想和之钧一家见面,才知你病……”对事实的解释,也是顺理成章的谎言。
燕燕好像没有注意她的话语,她抱着满满一怀的花又是嗅又是吻的。
“我爱花爱不够呢,我最向往的是躺在鲜花堆里去死。”像是撒娇又像是威胁。
晓卉不安地朝之钧望去,对于这一类戏剧化的表达,她向来无所适从。之钧像没听见似的拿着面盆朝外走,燕燕头仍然埋在花里说道:“我知道你会回来,会回来看之钧,”是在回答晓卉刚才的话,“我等着,等了许多年,有好几次都快要死了,我想,可惜还没见到你……
“我爱之钧,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没法真正占有他,就像他没法真正占有你,不公平的命运!”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恨恨的。“所以,我喜欢生病,我喜欢之钧在我床边忙来忙去,生病的时候反而有安全感。”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因为成功地捉弄了大人而得意地笑了。
等之钧从盥洗室出来,晓卉立刻告辞,她对燕燕说:“我马上离开中国,希望你多保重,我看他很为你担心,健康起来才是为他好,对吗?”
燕燕答非所问:“男人最要他得不到的东西。”
晓卉不想说什么,拿起手袋扬手向燕燕道别,燕燕喊道:“等等,答应我,让之钧陪你吃一顿饭,你们需要时间说说话,这么多年不见,也代我招待一下你。”朝着之钧说,“附近找一家最高级的酒店,五点到七点来探病的人最多,你离开两小时没关系。”
一连串的意外,晓卉穷于言辞,楞在那儿像个木偶。
直到走出病房,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对之钧说:“你还是回去吧,她,她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吃饭,这种时候。”
“别在意她,不吃饭找个地方坐坐也好,既然她放我两小时的假。”之钧说。
他们去了一家私人饭馆,没有顾客安静极了,但方才电梯里激动的瞬间却不再出现,燕燕的影子插在他们之间,怎么也自在不起来,没有比在医院附近约会更糟糕的了,病房的来沙尔气味,死亡的气味侵蚀着他们的心情,而燕燕的话语像咒语令她心思惶惶,他们终于提早分手,说好夜里再通电话。
九点,晓卉在拨了好几个电话之后,终于听到之钧的声音,她没答话便把电话挂断,乘上出租车直奔之钧的家。关上门,没说任何话,他们便紧紧地搂在一起。
他的吻他的拥抱电流一般冲击着她的官能,从痛苦中诞生富有力量的激情啊,她整个贫血的岁月等待过的激情。他不再是十年前的男孩,他们之间的爱欲将是崭新的,她顺从地躺在他的面前裸露着身体,她的经过健身房的雕琢更加完美也更加寂寞的身体,他扔掉最后一件衣服温柔地裹住她,就像一条冬天的暖被。这时,电话铃响,正当他们共同去创造幸福的瞬间,铃声响起来,他们的身体立刻僵硬像动物受到惊扰处于戒备状态。铃声惊人地响着,晓卉身体的热度在退却,她轻声说:“接电话吧!”
一个长电话。夜凉如水从脚踝处渐渐浸满全身,晓卉躲进毯子,之钧终于也钻进来带着冰凉,令晓卉打了一个哆嗦。他不说话,从床头柜拿起香烟和打火机。
“燕燕的电话?”她问,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说她今晚的感觉很不好,要我去陪她……”
“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