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的电话?”她问,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说她今晚的感觉很不好,要我去陪她……”
“你去吗,这么晚了?”她侧过脸去看他。
他徐徐地喷吐香烟,脸藏在烟雾里,答道:“不去,她就会不断地打电话,她身边有个手提电话,尤其是今晚,她可能会一夜不睡。”
她起身穿衣服,他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晓卉,我可以不理她,她的病情我有数。至少今晚不会出问题!”
晓卉摇摇头,一边穿着袜子:“但是从现在开始,这一个晚上除了恐惧我不会再有其他感觉……”她没说完,因为他已经仰起身体伸出手臂从背后拥住她,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突如其来的柔情令她泪水汹涌。
她默默的哭泣,泪水滴在他的手臂上。他问她:“告诉我晓卉,你有孩子吗?”他第一次询问她的家庭。
她摇摇头,他更紧地抱住她,说:“你离婚我也离婚,我们结婚!”他急切地说着,不让她打断,“我有钱,日本赚回的钱做股票做得很顺,足够买一套房子,晓卉,我们自己过日子,用不着靠任何人,我们可以生孩子,真的,我常常想,常常想,让你为我生个孩子……”
她含着眼泪笑说:“我们俩生的孩子一定漂亮。”但她立刻敛起笑容和眼泪,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脸对着他说,“为什么要离婚呢?不离婚也能在一起。我可以经常回来,我在上海买一套房,一年至少可以在一起过一两个月,如果你能来上海的话。”
他不说话,望着她的目光在黯淡,她继续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我不会离婚,我已经属于他的家族,我个人和我公司的发展必须依靠他的家族,也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这些年,我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一起呼吸、得失感利害感是一样的,希望和忧虑也是共同的,我是他们家族的一分子,我怎么会轻易地离开?”
他点点头,起身穿衣服,一边说道:“当时不能把你留下,现在也不可能让你回来,晓卉,我知道我是你生活中次要的角色……”晓卉去捂他的嘴说道:“你知道不是这样,我来找你,我希望今后的许多日子是和你在一起,也许我们真的可以生个孩子,如果到上海办个公司,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儿怀孕生产,我太想要孩子了,我必须跟我喜欢的男人生个孩子”晓卉,“他喊道,神情肃然,”你丈夫……他……不行?“
“他不会和我生孩子,我们一直分居,秘密分居,他有病,可他忙生意连看病都顾不上,”她一旦讲出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竟如释重负,“我已经习惯这种关系,彻头彻尾的商业夫妻的关系,我甚至不能想象和他有身体接触……”自嘲地一哂,“这是我付出的代价,用婚姻换来我向往的生活!”
“所以你来找我,你把我当作什么呢?”之钧冷笑。
“当情人,你说还能当什么?”晓卉阴郁地伸出手伸进他的手心,“之钧,我经常有业务旅行,我有机会用钱买情欲或者说男人,”大颗泪珠滚过脸颊,“可我只想有个情人,之钧,我们能不能在上海做……做假期夫妻?”
之钧抱住头潸然泪下,“住在一起又怎么分得开,我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女人,怎么肯放你回到吉隆坡你丈夫那里?晓卉,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下定决心不离婚……”
电话铃又响起,惊心动魄的铃声呵!
两天后,载着苏晓卉的出租车朝虹桥机场驶去,同来时一样,她独自拿着行李踏上归程。
明天母亲出院,但她等不及了,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太失望。
她没有和章霖、沈清华、甄真们告别。那天晚上从之钧家出来便直接去了北京机场,搭乘途经上海的国际航班,半夜回到住宿的酒店,结结实实地睡了十几小时,下午醒来,真正是从长梦中挣扎出来的感觉,余下的时间,是在母亲的身边度过。
车在等红灯的时候,她拿出化妆盒,再一次对镜审视自己的脸,皮肤憔悴,眼圈浮上黑晕,回家七天,她像被重疾损耗,也许是阴沉沉的雨天,一切都是昏暗的?
她放回化妆盒抬起头,隔着防爆玻璃的缝隙,与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相遇,是一双十分年轻的黑眸,她嫣然一笑。他于是回过头,他们的视线骤然缩短,他笑说:“我为你抄了近路,你没注意?”他的牙齿坚实洁白。
“哦,谢谢,我不识路!”她看表说,“离起飞还有三小时,你可以兜圈子,我没事……”
车子已经启动,司机的目光仍然通过反光镜留在她的身上。
“你家人都不在上海?怎么没人送你?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小姐?”他问。
她凝望窗外,好一会儿才答,“你不是在送我吗?三小时都给你了!”她笑起来。
“一直在路上兜吗?”
“那太累了,我们可以去机场的咖啡室坐坐,或者,对了,去机场附近的酒店,那儿的客房通常不会满。”她的目光依然逗留在车窗外。
车子猛地刹住,司机慌乱的声音。
“我……我没时间……要做生意……每天有指标……”
“多少?”
“六百左右”。
她数出一叠钱递给他。
“你今天的指标已经完成。”
“我……有老婆,刚……结婚……一年……”他嗫嚅,没有接钱。
“这跟婚姻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陪我三小时!”她这一笑里,突然就有股风尘味。
车子开出新华路,驶上虹桥路,驶进通向宾馆的车道。
国际航班的候机大厅外,苏晓卉匆匆跨出出租车,不回首也不停留地走进绿色通道,她的刚刚化妆过的脸,新鲜明媚,浮着一层浅浅的微笑。
点评
初读篇名,或许你会以为这是一个充满淫逸、奢糜和过度满足的故事,事实上,这却是一个关于匮乏和匮乏的“解救”的故事。而匮乏不仅是心灵的,亦或首先是物质生命的:“他能给她一切,除了男人的爱。”无人能够知道,当年即便是在失恋的痛苦里也依然生命茁壮的苏晓卉,多年来坚守的竟是一份无性的婚姻和生活!唯其如此,糜烂——生命之徒具形式的空虚便无可更改。
于是苏晓卉的吉隆坡——上海之行无论用了什么藉口,事实上只是她的一个本能的驱使,一场补足匮乏的欲望之旅。而向曾有的青春和生命真实的寻找,则是将那份寂寞荒凉然而拥有多幢别墅、人见人羡的豪门主妇的生活继续下去的必要的支撑。
但对于苏晓卉来说,今生今世,“匮乏”也许是注定的。十七八岁的时候,生命鲜艳丰满而物质匮乏,为了逃避匮乏的窒息,她不顾亲人的阻拦,毅然用婚姻作赌注;如今物质或可餍足,生命却不再丰满,作为女人,她一无所有,没有基本的性爱,更没有孩子的慰藉,苏晓卉注定了要永远地处在“匮乏”之中。因而,当她怀了隐秘的愿望,在万般的思念中归来,展现在她面前的就不仅是旧友的失散和陌生的街道,而且还是生命的苛刻和禁止。初恋情人早在重逢之前已成“无能”;共同经受了青春激情的之钧或许是能给她一个满足的,然而,就在他们共造幸福的瞬间,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宛若一个严厉的禁令,宣告了匮乏的永不消解。对于苏晓卉来说,“人生的一切美梦都留在了过去”,于是,走向糜烂和空虚便势将成为她的不归之路。
这是城市女人的故事。是“海贝”们的昨日和今日——对于作者唐颖来说,这些骄宠而有个性的上海女性或许正是她所十分熟悉的,自《海贝》、《不要作声》起,她就开始记录她们的生活轨迹。如果说少女时代的海贝曾以清新卓立的面貌吸引了人们的视线,那么经历了世事沧桑的她们则更多了现实的精神。这是一些真正为上海这方水土孕育的女性,她们聪明、伶俐,优雅却不幼稚,对物质有天然的敏感,并永远在时代的流行中,因而当走出国门成为时尚的时候,她们已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另一个“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令我们注目的是,作者唐颖却以她敏锐的体察和细腻不俗的笔致,颠覆了“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自恋和自夸,讲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故事。这也是关于城市的故事,唯其她们是为城市所孕育,城市便也深深地留在了她们的视线中,以至血液和举手投足中,她们的怀旧、她们的伤感和务实,以及她们西西弗式的对匮乏的弥补,都无不透露出我们这个时代和城市的消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