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每读《水浒》,精神倍增,凭添草莽气,至今不衰。俗说“少不读水浒”,看来同感的俗人很多,以至要形成诫。
明代小说还有个特点,就是开头结尾的规劝,这可说是我前面提的礼下庶人在世俗读物中的影响。
可是小说一展开,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细节过程,让你完全忘了作者还有个规劝在前面,就像小时候不得不向老师认错,出了教研室的门该打还打,该追还追。认错是为出那个门,规劝是为转正题,话头罢了。
《金瓶梅词话》就是个典型。《肉蒲团》也是,它还有一个名字《觉后禅》,简直就是虚晃一招。“三言”“二拍”则篇篇有劝,篇篇是劝后才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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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是明代世俗小说中最自觉的一部。按说它由《水浒》里武松的故事中导引出来,会发展英雄杀美的路子,其实那是个话引子。
我以前与朋友夜谈,后来朋友在画中题记“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这类似金圣叹的意思。兰陵笑笑生大概是不喜欢武松的不邪,笔头一转,直入邪男淫女的世俗庭院。
《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我们若仔细看,就知道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
你们只要找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金瓶梅词话》洁本看看,自有体会。后来香港的一份杂志将洁本删的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排印成册,你们也可找来看,因为看了才能体会出所删段落的文笔逊于未删的文笔,而且动作重复。
《金瓶梅词话》全书一百回,五十二回无性行为描写,又有将近三十回的程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说的惯常描写,因此我怀疑大部分性行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加,大概是书商考虑到销路,捉人代笔,插在书中,很像现在的电视插播广告。
“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写的环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绪变化过程,是发展合理的邪性事儿,所以是小说笔法。
说《金瓶梅词话》是最自觉的世俗小说,就在于它将英雄传奇的话头撇开后,不以奇异勾人,不打诳语,只写人情世态,三姑六婆,争风吃醋,奸是小奸,坏亦不大,平和时期的世俗,正是这样。它的性行为段落,竞争不过类似《肉蒲团》这类的小说。
《肉蒲团》出不来洁本,在于它骨头和肉长在一起了,剔分不开,这亦是它的成功之处。
我倒觉得志怪传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过去了,你们看《灯草和尚》、《浪史》等等小说,真的是奇是怪。本来性幻想就是想象力,小说的想象性质则如火上泼油,色情得刁钻古怪,缺乏想象力的初读者读来不免目瞪口呆。
不过说起来这“色情”是只有人才有的,不同类的动物不会见到另类动物交合而发情,人却会这样,因为人有想象力。人是因为“色情”而与动物有区别。
《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果不是满人入关后的清教意识与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说直接一路发展下来,本世纪初的文学革命大概会是另外的提法。
历史当然不能假设,我只是这么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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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有个冯梦龙,独自编写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俗称“三言”的话本小说,又有话本讲史六种,是整理世俗小说的一个大工程。
他还作有笔记小品五种,传奇十九种,散曲、诗集、曲谱等等等等差不多总有五十多种吧。
他辑的江南民歌集《山歌》,据实以录,等同史笔,三百年后“五四”时的北京大学受西方民俗学、人类学影响开始收集民歌,尚有所不录,这冯梦龙可说是个超时代的人。
晚明还有个怪才徐文长,就是写过《四声猿》的那个徐渭,记载中说他长得“修伟肥白”,大个子,肥而且白,现在在街上不难见到这样形貌的人,难得的是“修”,“修”不妨解为风度。他还写过个剧本《歌代啸》,你们若有兴趣不妨找来看看,不难读的,多是口语俗语,妙趣横生,荒诞透顶,大诚恳埋得很深,令人惊讶。我现在每看荒诞戏,常常想到《歌代啸》,奇怪。
晚明的金圣叹,批过六部“才子书”,选的却是雅至《离骚》、《庄子》,俗到《西厢》、《水浒》,这种批评意识,也只有晚明才出得来。
晚明实在是个要研究的时期,郡县专制之下,却思想活跃多锋芒,又自觉于资料辑录,当时西方最高的科学文明已借了耶稣会士传入中国,若不是明亡,天晓得要出什么局面。你们看我忍不住又来假设历史,不过“假设”和“色情”一样,亦是只有人才有的。
我无非是具体想到晚明不妨是个意识的接启点,因为它开始有敏锐合理的思想发生,对传统及外来采改良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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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代,当然就是《红楼梦》。
倡导“五四”新文学的胡适之先生做过曹家的考证,但我看李辰冬先生在《科学方法与文学研究》里记述胡先生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没有价值。胡先生认为没有价值的小说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
我在前面说到中国小说地位的高涨,是“五四”开始的,那时的新文学被认为是可以改造国民性,可以引起革命,是有价值的。鲁迅就是中断了学医改做文学,由《狂人日记》开始,到了《酒楼上》就失望怀疑了,终于完全转入杂文,匕首投枪。
胡先生对《红楼梦》的看法,我想正是所谓“时代精神”,反世俗的时代精神。
《红楼梦》,说平实了,就是世俗小说。
小的时候,我家住的大杂院里的妇女们无事时会聚到一起听《红楼梦》,我家阿姨叫做周玉洁的,识字,她念,大家插嘴,所以常常停下来,我还记得有人说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话里藏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怎么过?我长大后却发现读书人都欣赏林黛玉。
不少朋友对我说过《红楼梦》太琐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读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学史将它提得那么伟大,我们为何读不出?我惯常的说法是读不下去就不要读,红烧肉炖粉条子,你忌油腻就不必强吃。
评论中常常赞美《红楼梦》的诗词高雅,我看是有点瞎起劲。曹雪芹的功力,在于将小说中诗词的水平吻合小说中角色的水平。
以红学家考证的曹雪芹的生平来看,他在小说中借题发挥几首大开大合的诗或词,不应该是难事,但他感叹的是俗世的变换,大观园中的人物有何等见识,曹雪芹就替他们写何等境界的诗或词,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说家的观照。小说中讲“批阅十载”,一定包括为角色调整诗词,以至有替薛蟠写的“鸡巴”诗。
曹雪芹替宝玉、黛玉和薛蟠写诗,比只写高雅诗要难多了!而且曹雪芹还要为胡庸医开出虎狼药方,你总不能说曹先生开的药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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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说《红楼梦》是世俗小说,但《红楼梦》另有因素使它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顶峰,这因素竟然也是诗,但不是小说中角色的诗,而是曹雪芹将中国诗的意识引入小说。
七十年代初去世的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的陈世骧先生对中国诗的研究评价,你们都知道,不必我来罗嗦。陈世骧先生对张爱玲说过,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
我来发挥的是,《红楼梦》是世俗小说,它的好处在诗的意识。
除了当代,诗在中国的地位一直最高,次之文章。小说地位低,这也是原因。
要想在中国的这样一种情况下将小说做好,运用诗的意识是一种路子。
《红楼梦》开篇提到厌烦才子佳人小人拨乱的套路,潜台词就是“那不是诗”。
诗是什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无一句不实,但联缀这些“实”也就是“象”以后,却产生一种再也实写不出来的“意”。
曹雪芹即是把握住世俗关系的“象”之上有个“意”,使《红楼梦》区别于它以前的世俗小说。这以后差不多一直到“五四”新文学之前,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小说。
这一点是我二十岁以后的一个心得,自己只是在写小说时注意不要让这个心得自觉起来,好比打嗝胃酸涌上来。我的“遍地风流”系列短篇因为是少作,所以“诗”腔外露,做作得不得了。我是不会直接做诗的人,所以很想知道曹雪芹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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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提到诗,不妨多扯几句。
依我之见,艺术起源于母系时代的巫,原理在那时大致确立。文字发明于父系时代,用来记录母系创作的遗传,或者用来篡改这种遗传。
为什么巫使艺术发生呢?因为巫是专职沟通人神的,其心要诚。表达这个诚的状态,要有手段,于是艺术来了,诵,歌,舞,韵的组合排列,色彩,图形。
巫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比我们现在的专业艺术家。什么事情一到专业地步,花样就来了。
巫要富灵感。例如大瘟疫,久旱不雨,敌人来犯,巫又是一族的领袖,千百只眼睛等着他,心灵脑力的激荡不安,久思不获,突然得之,现在的诗人们当有同感,所谓创作的焦虑或真诚。若遇节令,大收获,产子等等,也都要真诚地祷谢。这么多的项目需求,真是要专业才应付得过来。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后,巫靠它来将自己催眠进入状态,继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这种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宗教亦是如此。那时的艺术,是整体的,是当时最高的人文状态。
艺术最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时代靠巫师想象,其他人相信他的想象。现在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说法,不无道理,但专业与非专业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与各个人先天的素质也是有区别的。灵感契机人人都会有一些,但将它们完成为艺术形态并且传下去,不断完善修改,应该是巫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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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对艺术的各种说法,都有来源,
什么“艺术是最伟大的”啦,
什么“灵感”“状态”啦,
什么“艺术家不能等同常人”啦,
什么“创作是无中生有”啦,
什么“艺术的社会责任感”啦,
什么“艺术与宗教相通啦”,
什么“艺术就是想象”啦,
等等等等,这些要求,指证,描述,都是巫可以承担起来的。
应该说,直到今天艺术还处在巫的形态里。
你们不妨去观察你们的艺术家朋友,再听听他们或真或假的“创作谈”,都是巫风的遗绪。当然也有拿酒遮脸借酒撒疯的世故,因为“艺术”也可以成为一种借口。
诗很早就由诵和歌演变而成,诗在中国的地位那么高,有它在中国发生太早的缘因。
中国艺术的高雅精神传之在诗。中国诗一直有舒情、韵律、意象的特点。
“意象”里,“意”是催眠的结果,由“象”来完成。
将艺术独立出来,所谓纯艺术,纯小说,是人类在后来的逐步自觉,是理性。
当初巫对艺术的理性要求应该是实用,创作时则是非理性。
我对艺术理性总是觉得吉凶未卜,像我讲小说要入诗的意识,才可能将中国小说既不脱俗又脱俗,就是一种理性,所以亦是吉凶未卜,姑且听我这么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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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以我看来,曹雪芹对所有的角色都有世俗的同情,相同之情,例如宝钗,贾政等等乃至讨厌的老妈子。
写“现实主义”小说,强调所谓观察生活,这个提法我看是隔靴搔痒。
你对周遭无有同情,何以观察?有眼无珠罢了。
我主张“同情的自由”,自由是种能力,我们其实受很多束缚,例如“道德”,“时髦”,缺乏广泛的相同之情的能力,因此离自由还早。即使对诸如“道德”、“时髦”,也要有同情才完全。
刘再复早几年提过两重性格,其实人只有一重性格,类似痴呆,两重,无趣,要多重乃至不可分重,才有意思了。
写书的人愈是多重自身,对“实相”、“幻相”才愈有多种同情,相同之情,一身而有多身的相同之情。
这就要说到“想象力”,但想象力实在是做艺术的基本能力,就像男子跑百米总要近十秒才有资格进入决赛,十一秒免谈。
若认为自称现实主义的人写小说必然在说现实,是这样认为的人缺乏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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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世俗,就是活生生的多重实在,岂是好坏兴亡所能剔分的?我前面说《红楼梦》开篇提到厌烦才子佳人小人拨乱的套路,只不过曹雪芹人重言轻了,才子佳人小人拨乱自是一重世俗趣味,犯不上这么对着干,不知曹公在天之灵以为然否?
这样一派明显的中国古典小说的世俗景观,近当代中国文学史和文学评论多不明写,或者是这样写会显得不革命没学问?那可能就是故意不挑明。
这样的结果,当然使人们羞于以世俗经验与情感来读小说,也就是胡适之先生说的“没有价值”。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的好坏》里谈到中国戏,说“中国超阶级的升官发财多妻的腐败思想随处皆是,而在小说戏文里最为浓厚显著”,我倒觉得中国小说戏文的不自在处,因为有礼下庶人的束缚。
“没有价值”,这是时代精神,反世俗的时代精神。其实胡适之、朱自清、郑振铎诸先生后来在西方理论的影响下都做过白话小说史或俗文学史,只是有些虎头蛇尾。
相反,民初一代的革命文人,他们在世俗生活中的自为活跃,读读回忆录就令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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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将诗的意识带入世俗小说,成为中国世俗小说的一响晨钟,虽是晨钟,上午来得也实在太慢。
《红楼梦》气长且绵,多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