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瑜“噗”地一下笑出了声,眼泪却夺眶而出了:“路辛,我……我说不清楚我心里……”
“行了行了行了!”路辛嚼着牙根连连摆手,“今天是什么也说清楚了!一心一意去排练吧白小姐……你,你毕竟不是你爸……帮一帮我吧!”他逃也似的从白瑜身旁闪了过去。
白瑜准备了一个晚上的一肚子的话不得不统统咽了回去。
因为是星期六,汽车渡船火车都挤。田阿根缺少一往直前以两肘排除万难的勇气和力气,也不具备放刁装傻插队求人代买票等才气灵气,所以每次换车换船都脱班,虽然吃了早饭就从金泾动身,却是天快黑了方才赶到上海。从西区汽车站到徐家汇,平时坐车半个小时就到,因为周末,又因为憋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人挤人吊地公共汽车成了长长一大串的火车车厢,田阿根虽然撑了一把黑布伞但还是在站头上淋得精湿,耗了近两个钟头才抵达“申江”剧场门口。
二十五
听得出来,里面早开演了。田阿根收了伞就往门里冲,收票的张开臂膀大喝一声把他拦住。票?对对,应该买票,田阿根再冲向售票处,那个狗洞一样的小窗口关得死紧,敲了半天才发现上方有两个字“客满”。田阿根返身再走大门,那大门赛似土地庙门,也关得严丝合缝只容几缕音乐声幽幽地钻出。声音尽管微弱,田阿根还是立即就辨出了这是田田的歌声。他发急了。发了急的田阿根用拳头擂起门来。
门一开,他还不等那开门的人横眉立眼,自己先怒目圆睁,大吼道:“我是田田的爸!歌仙的老爹!放我进去!”
他畅行无阻进入了场。
田田足足看了四五个钟头的录像,清一色是毛阿敏的,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百看不厌。午饭是林林喂她吃的,她边吃边看,林林边喂边流泪。路辛不许其他人进入那录像室。倒带换带都由林林干,林林喂饭时路辛自己来替代一下。看着田田痴呆的模样,路辛眼前一下闪过前不久她还算正常时的娇憨和活泼,特别是那一次躲到林林的身后竟还冲着他喊:“不好听!你唱得一点也不好听!”那种调皮聪明的样子,哪里像个大脑畸变患者!路辛心头突然感到了一种尖刀扎了进去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走近田田,用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田田却连眼珠子也不朝他转一转。
傍晚时分,化妆员按路辛的要求,将田田的头发拢高,眼眉加浓,并且为她换上了一件袒胸露臂紧收腰身却又长裙曳地的鲜红丝裙,粗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在影片《疯狂歌女》中当主角的毛阿敏第二。
那田田听人摆布着,只是在化妆员把她拉到镜子前,让她也欣赏一下自己时,她的眼睛才发出了光彩。
“毛阿敏!”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是毛阿敏。”
“对!”立于一旁的路辛马上接了口,“你是毛阿敏!你就是毛阿敏!毛阿敏小姐,一会儿你就可以登台演出了!”
林林闷头坐在门框上,抽着烟。一个月工夫,他也学会了这种自我麻醉的方法。他已经把该给田田吃的药,从内衣口袋挪到了外衣口袋,准备着田田演出一结束就喂她服下去。明天一早,他将带了她返回金泾。车票,他已经悄悄买好了。路辛给的工资再高,他也不能让田田再干下去了!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得快快逃开他。林林记着田田娘关照,根本没把怎么引出“歌仙子”显灵的办法说出去,可是这个终日阴沉着脸、眼睛如锥子般尖利的姓路的,竟然一步不差地摸透了整个步骤,他是打算把田田当做牛当做马当做一架机器来用下去的了!林林决不能让他得逞!今天给他演一场,就够对得起他给了田田妈的那笔钱的了!
路凌波坐在头排正中,照旧是由路辛订了出租车派了杂务工去接了来的。她从中午开始,胸口就发闷,左肩左胁一大片隐隐作痛。吃了一片“心得安”,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然后弹了几曲,精神才好了些。若在平时,她也并不是每场演出必得到场的,但今天,她怎么也要撑着进入这剧场。演出结束后,她将亲自带田田回家。
白寅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他拎着的皮包里备有各种急救药。白瑜给他的票在前排,可是他把票换给了末排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白寅苦笑着连连摆手让他快走开。他哪里是来看戏的呀!
一身白衣白裙,白皮鞋,黑发用一条阔大的白绸带随意扎起的白瑜,一出场就引起了全场的轰动。人们在流行歌舞表演中看惯了大红大绿镶金饰银,没料到“申江”的报幕小姐竟以如此纯洁高雅的面貌亮相,措辞用语又不同寻常,大出意外,诚心满意地奉上了热烈的掌声。演出从一开始就起了高音符。
路辛立即随机应变,将狂放新潮的拉丁“辣身舞”调上前来。方万里和他的舞队也获得了一片叫好、长嘘和顿脚,不得不重复着再跳了一遍。
推出田田的最佳时刻到了。一台歌舞演出好比一首交响曲、一部中长篇小说,主持人必须有张有弛有高有低有强有弱地掌握好节奏,路辛作为剧团经理,深知这一点。趁方万里的舞队还没下场,他急步隐入后台,向坐着田田的化妆室扑去。
田阿根进入剧场时,正是田田一曲将了,观众如痴如醉、全场屏息静听的时刻。田阿根先将身子贴在墙壁上站了一会儿。一身鲜红长裙的田田宛若天仙,歌声沉郁忧伤,田阿根即使听不懂歌词,也感动得热泪差点流了下来。
花,开到了尽头,就要无情地枯萎;月,升到了满盈,明日便会损亏。爱,伤害了你我,任谁难以闪躲!在梦醒的时候,你我都痛心地认错。伤害了你我的爱,带来了伤害的结果!
田田虽然纯粹是模仿着名歌星的唱法,但因为她天生了略有沙哑的音色,演唱时又大睁着迷茫无神的双眼,如同在梦游一般,所以竟正好吻合了那首歌词凄婉的意味。歌声一停,不等那乐队的袅袅余音奏完,场内就轰地一声爆发了掌声,有一个长发青年竟忘乎所以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挥着双臂大喊:
“歌仙子万岁!欢迎歌仙子再来一个!”
这一声呐喊马上就招来了一大片呼应:“歌仙子!歌仙子!歌仙子再来一个!”
田阿根被这声声呐喊震得心头一阵阵发痛。
“不能多唱,可不能多唱呀!”他恨不能也挺身站出来吼,“我们田田要吃不消的呀!”
剧场突然安静了下来。乐队在老平头的指挥下,奏起了《思念》的曲调。田田一甩话筒,踏起舞步,融入了方万里率队的“蝴蝶”之中。她连下台喝口水喘口气的片刻休息都没有,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支歌的表演!
田阿根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台扑去。他的身后紧随着另一个人。他是白寅。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他已经预感到病人的承受力已接受最高限度了。
二十六
没人搭理冲入后台来的这一土一洋一矮一高一胖一瘦的两个老头儿。所有的人都挤到幕两侧,半是惊讶半是紧张地观看着田田的表演。田田模仿着毛阿敏的歌唱和舞蹈,表演得简直与录像带上的图像不差分厘,这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了。田阿根左顾右盼地找路辛,看见他正瞪大了眼站在台角注视着台上,还不时地与乐池里的指挥打着手势,终于还是没敢上前。白寅则找了个角落,坐上了一只道具箱。
田阿根扭头一眼瞥见他,连忙打招呼:“啊白医生,我……”
“坐!坐!”白寅向他招了招手,“我认得你,田师傅。”
“我们田田……”
“先不说别的了。”白寅指指箱子另一边,“坐吧,等一会儿她发作了,你帮一把。”
“是,是。”田阿根诺诺地。在这位头发花白的大医生面前,他觉得有愧。
乐声停了,剧场里的鼓掌顿脚呐喊地动山摇般传入后台。田田被方万里搀扶着隐入了幕布后。她居然并没有出现头一天彩排时的症状,只是两只眼睛出奇地睁得大大的,闪着异乎寻常的亮光。林林忙着爬下灯架,白瑜端过来一杯水,哈益华捏了块干毛巾也往前凑。可是路辛突然一横身子挡在了田田面前:
“再唱一支!《疯狂歌女》!《爱得死去活来!》”
“《疯狂歌女》……”田田喃喃地。
“对!你是疯狂歌女!疯狂歌女!”路辛尽量放大嗓门,因为那台下传来的呐喊实在太强烈了!“歌仙子,来一个!歌仙子,来一个!”
“不!”白瑜尖叫道,“我决不报这个幕!”
“用不着你!”路辛对她吼。
“哥儿,不行啊!”哈益华拉了拉他的胳膊。
“管你的音响去!”路辛甩开他,又对刚下了灯架的林林一瞪眼:“上去!打强光!”
林林咬着牙,两个指头将手中的一粒药片捻成粉末。
当乐队奏起了《疯狂歌女》的主题典,当田田如嘶叫如长嚎如悲喊如痛哭的歌声再一次响起时,路凌波的心,好像一下子被击成了碎片。她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邻座是一个熟人,见她脸色不对,慌忙扶了她,走向后台。
那悲恸般的歌声传向后头。田阿根捧住了脑袋呻吟了起来:“田田啊,我可怜的囡啊,她的头,一定痛得不得了了啊——”
白寅冷冷地接口道:“不错,病人此刻一定是在痛苦的煎熬中。”
“她马上就要抽筋了,可怜啊——”
“免不了。严重痉挛。”
“这么让她干下去是在活活地折磨她呀!她的亲妈知道了自己的亲骨肉在这么遭罪,不心疼死呀——”
白寅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正是她的母亲,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田阿根抬起了头,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冲着白寅:“白医生你哪里知道呀,田田是我们领来的囡哪!世上哪有这种事呢,她的亲生的娘,就是路经理的妈,那个看不见了的路老师呀——”
白寅如遭雷击,眼前直冒金星:“什么!你,你说什么?”
“天数呀天数!”田阿根撸着泪水,“这路经理,也不知道这个田田,其实正是她的同胞妹妹呀!”
白寅只感到五内俱焚,整个身子如猛地被抽空了一般。他抖颤着手,打开了手中的皮包。那里面的急救药,先得给自己用了。他取出了一支硝酸甘油。
还没等他那小瓶药片倒入口内,只听得门口一声尖叫:“快来人呀,路老师昏倒了!”
路凌波听到了一切。她那羸弱的心脏,再难承受住这一击。
救护车带走了路凌波和田田母女俩。田田没唱完那曲《爱得死去活来》就颓然倒入了方万里的怀中。
近千名观众静静地候在剧场里。没有谁料到看戏看出这么一个结果。更没有谁料到舞台空场仅只一会儿功夫,灯光突然大亮,申江歌舞团的经理路辛脖子上挂着吉他兀然一人立于台中央。他脸色惨白,五官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声音嘶哑着开了口:
“各位,我刚才知道,歌仙子田田,是我的妹妹,我的一母所生的同胞妹妹……”
场内鸦雀无声。
“她有病,她是个大脑畸变患者。她对歌星的模仿只是她的一种病态表现。她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却被我驱使着作牛作马,充当人生搏斗场上的苦力。因为极度的疲劳和兴奋,她刚才昏死在台上,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去了。而我的母亲,因为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也被我气昏在后台,复生的希望,恐怕是不大了……”
他哽咽着,吞下涌上喉头的苦涩的泪水。静默的观众等着他。他摘下了吉他,继续说了下去:“这场演出,是‘歌仙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要她活过来,我再也不会把她送上这舞台,这残酷的人生舞台了!我恭请大家原谅,请大家听我一支谢罪的歌,在理解了我的心情之后,同意我们提前散场!”
他用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我是一粒种子,随风而来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是一粒种子;
我是一株嫩苗,破土而出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没在土里烂掉;
我是一棵小树,狂风暴雨中我不知为什么我竟未曾夭折;
我没有成为一座栋梁,枝摧干折时我方明白了我本来就不是栋梁!
他的歌声转为疯狂:
我是种子时,我不过是随风而来!我是嫩苗时,风暴曾将我摧残!
我是小树时,细弱的枝干早已畸变,我不是栋梁,我哪里是栋梁之材!
我哪里是栋梁之材!
他戛然停止了歌唱,一躬到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