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研究计划的吗?……白寅不能再往下想了。
他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背脊一阵阵发冷,愤怒和畏怯、猜疑和恐惧、委屈和不安、掺杂在一起填满了自己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他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尽量作出恰如其分的、冷漠中略带不悦的表情,吩咐女儿收拾了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同时对小李说:
“请向金院长转致谢意。我们要赶最近一次班车回市区,不再告辞了!”
小李好大过意不去地表示要送行,而且安慰着这位白跑了一趟的医界名人:
“病人到上海去了也好,老师以后派人去随访也方便。那个剧团叫申江歌舞团,就在徐家汇地区的。老师如果需要我,一个电话打过来我随叫随到。”
白寅猛地想起,头天晚上已经明确通知过这位小医生,让他参与此项选题研究。可是如今有路辛掺杂了过来,这选题的走向如何,实在是太难以预料了!返程路上,女儿白瑜竟也出奇地沉默。
路辛当机立断地聘下田田并且决定立即将她带走,甚至还同意了田田娘提出的必须同时聘用林林,让林林照顾田田的要求,主要是出于剧团演出的需要,并不因为如白寅所猜测的企图对他进行报复的捣乱。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若不是邂逅相遇,路辛还有什么兴致把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腐肉朽骨挖出来细细品味?只有有愧于人的人,才格外多心。
可是,等一行四人闹闹哄哄又乘船又转车地终于坐上了最后一程火车之后,路辛眼望着一块块往后退去的绿的麦和黄的油菜花,却忽然醒悟到,自己如此果断地决定以每月千元的高薪聘下田田和林林,如此仓促地不顾田田还处于半昏睡状态让林林扶了她就一起赶头班早车离开金泾,实在还是因为遇到了白寅,而且从他女儿的嘴里知道了,他竟也是为了同一个田田而汽车火车轮船地赶了来的。
潜意识里他希望看到白寅的失败。一想到他佝偻了腰由他那一脸傲气自以为是的公主般的研究生女儿扶着,垂头丧气一事无成地转汽车转轮船转火车怏怏而归,路辛心里掠过一阵深深的快感。这是一种好似用一把刀子划开了一只毒瘤的久封多年的硬壳,眼看着污秽的脓和血喷涌而出的快感。
火车掠过了一个小站。身旁的哈益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对面座上的林林和田田,像一对瞋在一起的鸡,互相把脑袋塞进对方的羽毛之中,绕成一团也睡熟了。为了赶这头班车,大家都忙了一晚。
绿的麦子和黄的菜花在车窗外飞速地向后退去。路辛永不能忘记那次批斗会。母亲低着头,站在一长溜被批斗的人中间。各种各样的木牌纸牌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名称挂在他们的胸前。只有母亲没有牌子。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别的人弯着腰,母亲不能,母亲的肚子毫无办法遮掩地凸着。她只有一个遮掩自己的屏障,那就是她的浓密的长长的黑发。黑发从两边垂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和脸面。只有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榆树后面的路辛,看得见那黑发后面的两行泪水。黑压压一大片席地而坐的人,黑压压一大片举起来的拳头,黑压压一大片张开了的呼着口号的嘴。
有一个也席地而坐的人,那是白寅;有一个也在那里举起落下的拳头,那是白寅的拳头;有一张也在一开一合呼着口号的嘴,那是白寅的嘴!他竟然心安理得地坐在批斗母亲的人群中间!他一定是感到了从大榆树硕大的树干后面射向了他的目光。他就像在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一样,倏然扭过头来,慌乱地惊恐地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他虽然衣冠楚楚,但也像那天夜晚一样,目光中深含着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而被暴露于一片光亮之中的恐惧和羞耻。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双眼睛亲眼见过他的罪恶。他躲遁不了。躲遁只能增加他的罪恶。
十一
车速在加快。经过了一座铁桥。隆隆的声响空洞而沉重。离上海不很远了。他不久就逃回了上海。一辆大客车,把他们这一期“五。七干校”的几十个男女老少统统拉了走。客车就停在那开过批斗会的晒谷场上。他拎了一个大旅行袋,佝偻着腰,慢吞吞地向车走去。他一定又感到了从大榆树背后射向了他的目光。他猛地回了头,旅行袋沉重地摔到了地下。他的眼睛里不光有慌乱,还有下流的哀怜,无耻的乞求,那哀怜和乞求都源出于逃遁时的怯懦。他把罪恶装在自己的心里带了走,把耻辱的十字架无情地留下压在了孱弱的别无依靠的已经沦为末等贱民的一对孤儿寡母身上!有过如此可耻的逃遁的人,还能再次面对那目睹了他的逃遁的目光吗?路辛忆起了长途班车上那花白脑袋如遭雷击般的颤抖以及见他好比见了鬼似的表情,完全能想象出白寅在知道他路辛抢先一步带走田田的震惊、疑虑、失望以及无可奈何。路辛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意。报复并非有意为之,却是天意使然!
素来对自己精明能干的妻百依百顺的田阿根,送走田田后却总是心神不宁,嘴里咕噜声不断。张丽珠装着没听见,跟阿香张罗着应付了几个来吃早餐的顾客,又打发走那个镇卫生院的小李医生,然后开始和面剁菜准备蒸出中午供应的菜肉包子来。田阿根憋不住,走到她面前明确表示道: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去把田田领回来……”
张丽珠打断他:“不可以反悔的。已经收了人家一千元钱了,还在合同上盖了章了。”
“我们把钱退回去,又不是卖身费。”田阿根执拗地说。
“寿头!觅都觅不到的好事,怎么弄得像卖儿卖女似的?人家路经理都讲好了,第一个月不演出,只学习,训练训练。读书还要交学费呢,我们田田学唱歌还领工钱,你倒想去退?”
“我们自己心中有数,田田是有毛病的呀!”
“人家会不晓得?人家就是冲她发毛病时会唱歌才要了她去的!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骗谁呀!”
“耽误了田田治病了,上海的白医生都亲自来了……”
“少提那医生!路经理说了,他是想把田田当试验品呢!连那个医生女儿不也漏出一句两句了吗?要拿田田搞‘研究’呢!”
“作孽呀,我们田田……”
“好了好了,不要担心了,我也一样心疼她,我不是硬逼了他们把林林也招了去吗?有林林照顾,还怕啥人欺侮我们田田?”
“做人不能只为了几个钱呀!”
“你这是什么话?”张丽珠把面团使劲一拍,亮眼珠立了起来,“我为了钱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店堂装修的债还没还清呢!贝贝早晚要讨娘子!……”
正坐在轮椅上看连环画的贝贝连忙抬头表示:“我才不要讨娘子。”
“你不讨,田田还要嫁!林林这只憨棺材一点都不会扒钱,我们田家明摆着要倒贴!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今世里专门遇到讨债鬼!……”她将一把眼泪鼻涕和到了面团上。
白瑜轻轻地用身体撞开了父亲的卧室兼书房的门。白寅猛地一惊,手中长长一段烟灰掉落了下来。他一边撞去那灰,一边恼怒地头也不回地说:
“关门关门!进来之前也不敲一敲!”白瑜一手托了药,一手端了水,走到他的书桌前:
“爸爸,是我。”白寅望了女儿一眼,脸色和缓了。
他站起身,关了门,把那阵稀里哗啦的麻将骨牌声挡在门口,这才觉得松了口气。白瑜伸手夺去了他的烟:
“爸你怎么又抽了!还谆谆教导我必须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呢!”
白寅听由女儿摁灭了烟头后还把桌上剩余的半包烟扔进了字纸篓。这个家如果没有了女儿的温情,就无异于工作室、图书馆、旅店和食堂了。女儿于是就对他享有了命令权。监督着他服下了药,女儿却还不走,随手翻捡着他桌上垒得高高的各种书籍。
“找什么?”白寅问,“我这里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不会对你这搞社会学的有用。”
“有时候是相通的呢!”白瑜说。
她突然皱着眉头,望定了父亲:“爸你说,那路辛,就是那个歌舞团的经理路辛,会不会也是个大脑畸变患者?”
白寅避开眼光:“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了?”
“我总觉得他有点反常。他那么急匆匆地聘用了一个明摆着是处于不正常精神状态的病人,似乎除了那种急功近利的营业目的之外,还隐藏着其他什么……什么……爸,你们以前认识吗?”
“不。我怎么会认识他?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总感到……或许是我多疑了……他好像对你、对我们怀有敌意。”
“他说了什么了?”
“倒也没有。如果他并不认识我们,却对于我们怀有莫名的敌意,那么,这敌意就是无具体的实指对象,只是针对某一社会群体的、抽象化了的、有特殊成因的社会心理畸变状态了!”
白瑜沉浸入了专业化的逻辑推理之中,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好极了,我可以确定我的论文选题了!”
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留下白寅,从字纸篓里挖出那半包烟,又抽了起来。
十二
“她怎么老睡老睡地?一天下来都没见她醒!”
“五粒安定呢!你试试看!”
“乡下人缺乏医学常识!干什么喂这么多!”
“你知道什么!她抽筋抽得多么……”林林哽咽住了,不再搭理哈益华。
哈益华两手扶住车把,扭过头来看看坐在三轮车斗里的林林,笑了:
“乡下人还很有感情的呢!放心,到了我们路经理家,那路老师心肠才好呢,对她会像对自己亲生女儿似的呢!”
“我看得出来。”
“哟,乡下人还很有眼力呢……”
“少给我乡下人乡下人的!要不然我就叫你哈密瓜!我听见人家这么叫你了,嘿嘿。”
“反了反了!到上海不过几个钟头,乡下……林林先生就想骑到本剧务主任头上来了!娘的我不踩了,我成了你们小两口的黄包车夫了,刚才是因为她歌仙子昏睡不醒,需要你扶着她送往路经理官邸,现在老子为什么还要为你出苦力?”
他一按刹车,“下来,你骑我坐!”
“跟你说过了,我只会骑自行车,骑这种三轮车我总要向左向右原地打圈子。”
“骑不来也要学着骑,总不能以后天天要我用这辆破车去接送你的歌仙子!”
“以后天天用这车接送田田上班?”
“你还想天天叫出租车呀?”
“那我试试。撞到汽车上去我不管。”
连着几次险乎撞到人行道上汽车轮下,林林倒也很快掌握住了车把,按着车斗里哈益华的“右拐!向左大转弯!马路对面!”之类的指挥,把车骑到了剧场后一条弄堂内的“申江”集体宿舍门口。
“你到底是招了个女演员,还是领回了个小保姆?”
“都是。上午让她在家,帮你干点活,练练声,下午到剧团去参加训练。”
“这说得过去吗?”
“我出了高薪。她父母和男朋友都同意的。”
“她怎么总在睡觉?”
“妈,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个很特殊的演唱人才。我要不是亲眼目睹,也绝对不会相信。所以我才把她安置在家中,安置到你身边来。我们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和培养她,摸出一整套充分发挥她那种我曾见到过的超凡的演出才能的规律来!我相信她会一鸣惊人的!”
“我总觉得有点玄……她是精神病患者吗?”
“她男朋友刚才不是也说了吗?她一醒过来就是个正常人,一个跟所有的人完全一样的正常人……妈,我当然也不太放心,所以过几天我再搬到集体宿舍去,最近跟你一起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打地铺不太凉吗?”
“都五月份了,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辛儿……奉贤那边乡下有没有消息……?”
“打听过了。朋友去过乡政府,说是那年头一片混乱,来来去去的人许多都没有证明……只知道那个抱走妹妹的人是松江口音……”
“唉,这我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我记得他的声音……”
声音,是的,听到过他的声音,那个抱走了自己的骨肉的人的声音。她多么想看见那个人。她要谢谢他,她要叮嘱他,她要记住他,她要告诉他:孩子只是暂寄放,等她病好了,马上就来找他,她会倾全力感谢他,然后抱回自己的亲骨肉。她徒劳地向黑暗中伸着手。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抓不住那个人,什么也抓不住。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看不见,而只能听得见了。
“啊孩子——我的孩子——”她长嚎了,自己的耳朵灌满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充斥在弥漫了全身周围的黑暗中,
“让我再抱一抱啊——我的孩子!”
“行了行了,快走你的吧!”熟悉的妇女主任的声音。
“妈——”是儿子,小辛,冰冷的小手在拉她,瘦削的身子在挡住她,“你别从床上掉下来呀!”
“我……我跟她说句话吧!”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的、深厚的、不是市区也不是这里奉贤县的口音。声音近了,就在耳边:“大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待小囡好,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囡一样,你就放心吧!”她永远记住了这个男人的松江口音。
十三
头班电车隆隆驶过。林林猛地惊醒,抬头向窗一望,马上就翻身坐起,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来。与他同一宿舍的哈益华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床头边的闹钟,看一眼,诧异了:
“你干什么你?半夜三更地!”
林林回答道:“田田该醒过来了……”
“田田?喔,那位歌仙子。四点钟刚过她就醒?”
“才四点?”
“你以为是几点?”
林林望望窗外:“不是天亮了吗?”
“娘的真是乡下人!是路灯!不是升起的太阳!再睡再睡!”他钻进被窝。
林林却笔直坐在床上:“我不能再睡了。再睡我会睡过头的。田田天一亮就会醒过来,醒过来了她会对什么都记不得,我要去告诉她,我们俩一起到上海做工来了……”
哈益华翻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