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却笔直坐在床上:“我不能再睡了。再睡我会睡过头的。田田天一亮就会醒过来,醒过来了她会对什么都记不得,我要去告诉她,我们俩一起到上海做工来了……”
哈益华翻了个身,裹着被子面向林林:“算我运气,昨天见到歌仙子,今早又遇夜游神,我也睡不成了。”
他兴趣盎然地问林林:“嗳,他们田家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你了吗?”
“哪能呢?我穷。我爸妈死得早,我又笨。”
“有意思,你还挺自卑,还不嫌弃这么一个白……我问你,你们从小青梅竹马?”林林点点头。
“后来她发了毛病,你同情她?”
林林又点点头,身子倚到墙上,眼睛垂了下来。哈益华望望他宽阔的肩膀,想起了卡拉OK厅里吃的亏,
笑了:“你后来就总是保护她,不让她受欺侮?”
林林开了口:“乡下阿飞也很多的,只好把自己的拳头练硬。”
哈益华干脆也坐了起来:“好一个新时代的传奇故事!你后来怎么当了他们家的帮工的?”
“没什么故事的。我读书笨,初中没毕业就进镇里一爿打铁铺当学徒工了。打铁铺在田田家后面。田田一发病,阿飞们就围住她起哄,田家姆妈只好用大扫帚赶,赶了这边赶不了那边,可怜哪……”
哈益华不觉对那个精精怪怪的与路辛讨价还价的老板娘生了敬意。
“后来田田娘想出办法来了,索性开爿店,卖门票,又雇了我当保镖,总算就太平了几年……”
“你就这么辞了工作了?”
“不辞不行啊,田田身边不能没有我……”
“你爱她?”
林林望望哈益华,好像是探究他是不是那种轻薄的“阿飞”。看见哈益华很严肃很真诚,这才庄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怕她是白痴?”
“她不是白痴。她就是一个月发作那么三四天。别的日子里,她跟你我一样……她好得很呢!”
天大亮了。田田拥着被子坐在折叠床上。她诧异地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房间,先是欠起身子望望屋角的那架钢琴,后来拥了被半跪起来,注视了一会儿熟睡于大床上的路凌波。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
门外传来抽水马桶的哗哗声。她吃了一惊,连忙躺下。一声男人的咳嗽。她连忙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有人敲门。有人开了外面的门。田田悄悄掀起被子一角,听着。大床上的路凌波动弹了一下。
进来的是哈益华和林林。听得见他们在厨房里的声音。哈益华在说道:
“抱歉抱歉,辛哥儿,这么早闯了来。是这小子非来不可……怎么样,没醒吧,跟你说过了太早太早!”
林林开口了:“她平时总是六点钟醒的……”
里屋的田田一下子就掀开了被子,跳下了床:“林林哥哥,我在这里呢!”
路凌波连忙喝住她:“穿衣穿衣,别冻着!”
田田呆了呆,望望床上这位老太太,刹住脚步,乖乖地穿起了外套。路凌波直起身子,轻轻感叹了一句:“的确是天生的好音质!”
路辛在琴键上弹出《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然后回头对畏缩地傍着落地衣架站着的田田说:
“唱起来!就像你前天晚上那样。”
田田紧紧抓住那衣架上垂挂着的一件雨衣,摇着头。
哈益华和颜悦色地走向她:“别怕,就当做是在你自己家里一样。”
田田躲到了雨衣后面。靠着门框站着的林林开口了:“我早说过了,她好了,就不会唱了……”
路辛一拳砸上琴键,吼道:“没的事!”琴键发出的巨响,惊得田田一抖,她好似听到爆竹炸响似的,忙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哈益华“噗”地笑出声来,一下子跌坐到沙发上了。
“不信拉倒。”林林说着,向田田招招手,叫她站到自己身边来,田田望着路辛铁青的脸色,没敢动。路凌波提着一把咖啡壶走进了里屋。
“别着急小辛!”她说着,“慢慢练,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呢!”
路辛“口害”了一声,没反驳。妈你还以为是音乐学院里辅导声乐课呀?他想,这是个怪才,天生的,不是练出来的,她早已唱出专业水平来了!我只是没找到那开启她牙齿的钥匙罢了!那田田见了路凌波,连忙迎了上去,手脚利索地接过咖啡壶,还扶她坐到了沙发上,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屋内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斟上了不浅不溢的大半杯咖啡。
路辛依着她迈步的节奏,又弹出了《快乐的星期天》的旋律。
“这你总会了吧?”他尽量放缓口气,引导她,“唱起来,试试看。”
田田好似没听见,只顾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斟咖啡。路辛失去了耐心。
“唱呀!”他吼道,“唱出来第一句:‘快乐的星期天,嗨嗨嗨!’……”
田田一步跳开,闪到林林的身后,然后冲路辛说:“不好听,你唱得不好听!”略一犹豫,
却又说:“没有你弹得好听!”
“瞧她那智力,顶多发育到十三岁!”哈益华说,让路辛回过头去看看。
林林骑着载了田田的三轮车,正尾随在他俩的自行车后面。路辛回头一看,那田田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一根棒冰,一手搭在林林的肩膀上,赛似元首坐了敞篷车,笔直地站在三轮车斗里,东张西望地巡视着徐家汇热闹街景呢!
路辛哭笑不得,闷闷地骑了一段路,方才开口:“我并不需要智力。”
“可是你需要的,看来她也不具有。”
“请问,你前天晚上难道是在做梦?”
“唉——也实在太难以让人置信了,判若两人,天壤之别!”
“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谜!”路辛咬着牙说。
那三轮车上,林林和田田也在攀谈。
“林林哥,我们是去看戏吗?”
“不。你忘了?我们是去上班。”
“林林哥,你找到工作了?”
“是呀,不光我,还有你。我们俩都是‘申江歌舞团’的人了。前面那个瘦的,是路经理,后面那个胖的,是哈益华……”
“哈密瓜。”
“对,别人是这么叫他。”
“我喜欢吃哈密瓜。我不喜欢路经理。他不肯笑。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妈妈。他妈妈叫路老师。”
“你以后不要说不喜欢路经理。他开给我们很高很高的工资呢!”
“我喜欢很高很高的工资。”
“田田,我们好好干,多挣点钱,让你好好治病,人家说开个刀就可以治好病的,治好了病我们就去申请结婚。”
“我不喜欢开刀。我喜欢结婚。”
十四
申江歌舞团并不难找。白瑜从武康路的寓所出来,跳上二十六路电车,只不过两站,就到了终点徐家汇。上得天桥,向南边一拐,那铁梯就直通工人俱乐部大门口了。大门上方,竖着偌大一块广告牌,上书“申江歌舞团”几个大字,还是安了霓虹灯的。白瑜向传出了乐声歌声的地方走去,马上就找到了排演厅。
从街上走入俱乐部又走入剧场再进入排演厅,一道道门有一道道把关的,但白瑜却能旁若无人长驱直入。人难免势利。白瑜衣着时髦得体,面容端正姣好,气质高雅矜持,于是就少了许多盘问和阻拦。等到路辛发现她时,她已经站在乐队一侧观察许久,并且竟跟那乐队指挥老平头攀上什么中学同学的娘舅家的隔壁邻居之类的关系了。
“谁放你进来的?”路辛板着脸问。
“有意思。”白瑜嫣然一笑,“这里是制造原子弹的军事基地吗?还用得着谁放谁不放?”
路辛噎了一下,飞快地回头睃了一眼刚刚化好了妆的被哈益华连拖带拉地牵到排演厅中去站着的田田,然后低低地但咬牙切齿地对白瑜警告道:
“不许干扰我们的排练!”
白瑜作诧异状:“这什么话!我是为干扰来的吗?”
路辛扭头就走:“谁知道!鬼魂似的……”他向老平头一挥手:“‘你从哪里来’!”
乐队奏响了,路辛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从地狱来……”
白瑜一字不差地全听清楚了。“典型的畸变状态!”她想,“心理上生理上好像都有。”
路辛决定让田田试唱毛阿敏的《思念》,是有道理的。他发现那田田老是往录音室里钻。团里买了几盘流行歌手的表演像带,供本团演员学习临摹。只要一放录像,呆瞪瞪地不是躲在角落就是总跟在打杂差的林林背后的田田,就会像嗅到猎物气味的警犬一样,立即出现在电视机前。她根本不顾忌别人,笔直站到正对屏幕的最佳位置。有人来拉她,她硬住了身子不肯挪动;有人给她端把椅子来,她就势坐下连谢也不谢一声;有人在她身前身后嗤嗤地笑,她浑如没听见没感觉只顾盯住了屏幕上的歌舞者,嘴唇则微微扇动,一脸的痴相傻样。用不了两三天,全团人员就都明白路经理哈主任招来了一个半白痴,只是碍着路辛的威势哈益华的利舌再加上林林的拳头,才没敢太多嘴而已。
路辛却对田田痴迷于观看录像发生了兴趣。
“或许这是她学习和积累的过程。”他对哈益华说。
“但愿如此。”哈益华应付道。
他现在宁可相信那天在田田饭店所看到的只是一场梦。田田进入歌舞团后,无一事不呆,无一言不傻。这个剧团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白痴身上,除非经理和主任自己都真的变成了傻瓜。哈益华只能等着路辛清醒过来。
路辛观察了田田几天,发现她对毛阿敏的演唱特别喜欢,于是就把这盘录像带借回到家里,让母亲集中训练田田几支比较流行的歌。那田田死也不肯开口,只乐意一遍又一遍地看,百看不厌。
“这孩子有心理障碍。”路凌波说,“我只能让她跟着哼哼练习曲。连练习曲她也不肯放声。但是很有意思:我听见她一边做饭,一边在哼那首《思念》,曲调把握得十分准确。只是等我一走近,她就闭了口了……”
路辛决定马上试一个新招:以模拟舞台演出来刺激一下她的神经,让她冲破这“心理障碍”。
“亏你想得出来!”哈益华一面无可奈何地通知乐队舞队做准备,一面嘀咕,“真要训练成功了,你和她都可以载入吉尼斯大全了!”
田田被化妆员描眉涂眼地打扮了一番,又换上一条临时从一名伴舞演员身上剥下来的百褶衣裙,登时显得亭亭玉立,乡气一扫而光。伴舞队长方万里将话筒往她手上一塞,
告诉她:“你只管自己唱起来跳起来,我们会按你的动作节奏配合上来的。”
田田很自然地捏起话筒,并且十分潇洒地甩了一下拖在话筒后面的电线,免得那长长的线绊在自己脚跟前。哈益华惊讶地看着一点也不慌张的田田,待她将电线甩出了弧线,忍不住喝了一声:“棒!”
路辛不禁得意地牵了一下嘴角,闪眼斜睨了一眼倚于墙角的白瑜。白瑜显然也很吃惊。乐队奏完了前奏,那方万里一个动作凑到田田前,
低声提醒:“唱!‘你从哪里来’……”
田田呆望着他转着优美的圆圈舞步,并不开口,握着话筒的手竟也垂下了。方万里不得不停步转身站稳。于是乐队伴舞队刹那间全哑巴定格,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路辛。
“看我干什么?”路辛吼,“重来!乐队伴奏不许停,不管她唱不唱!”他又冲田田喊:“跳起来!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是来当大小姐的吗?”
老平头的指挥棒一闪,乐曲重新奏响;方万里大劈叉跳到田田面前,后面紧跟上几个男女伴舞演员。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动作让田田吓了一跳,她连忙闪身躲开一个接一个舞到眼前来的人们,脚步倒也踏上了乐队的节奏。只是她的闪避动作滑稽可笑,面部表情惊恐痴呆,引得排演厅里几个观看着的人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哈益华笑得把手中用来写海报的颜料也泼到了自己的裤腿上。全场只有路辛和白瑜没有笑容。
乐队舞队都没敢停。在乐曲伴奏下,方万里领了其余五个队员把田田团团围住,按那歌词里的内容作出“好像一只蝴蝶,飞到我的窗口”的形状。田田转着身子歪着脑袋避开一个个飞到她“窗前”来的“蝴蝶”们。那话筒后拖着的长线一圈又一圈地绕住了她的身子,如同捆起了端午肉粽。伴舞人员中一个姑娘再也按捺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脚步一乱,后面紧跟着她的方万里顿时撞到了她身上。两人于是一起倒在了田田脚跟前。田田这一下的反应极为敏捷,忙忙地弯下身子去扶,不料那电线早已绕住了她的双腿,她一个踉跄地跌下去,跟那地板上的两个人一起滚成了三个人一大团。排演厅里爆发的笑声前所未有。连老平头都不得不放下了指挥棒,捂了嘴难以止息地咳嗽起来。
路辛咬着牙大步走进了一侧经理室。他抽完了一支烟,一扭头才发现白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默默地倚了门站在他旁边,好像是观察他许久了。路辛很想吼一声“滚出去”,可是那句话停在上牙下牙之间就是冲不出来。白瑜的恬静平和的表情跟她那张脸一样纯净无瑕,路辛在那上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也没有最令路辛讨厌的对失败者的同情怜悯之意。路辛咽下嘴中发苦的唾沫,重又摸出一支烟来。
“别抽了。”白瑜开口说,“要熏坏你的嗓子的。”
路辛没理她,照旧划上火。排演厅里传来乐声,还是那句“你从哪里来”的旋律。听得见哈益华在那里指挥着,而且竟然是在指挥田田:
“别老转老转!踏脚,往左,踏脚,往右……对,唱起来!行行,不唱就不唱,可是别老转身呀,我的亲妈呀……”
路辛斜睨一下白瑜。她要说什么?肯定又要搬出那种“大脑畸变”之类的理论出来!她像个鬼魂一样地盯上来了,就像当年她的父亲一样!她长得也跟她父亲一模一样:漂亮、高雅、风度翩翩……上帝怎么就这样照应了他们,连一身皮囊也专挑好的赠予了他们的家!一副好皮囊!谁知道包着的是什么?难道也是她父亲的那种自私、虚伪、残酷、卑琐、怯懦和淫邪吗?……
“路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