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上学,都由白牌车,即私人承包的汽车负责接送。
白牌车司机以及麦当奴道附近的大厦看更,都跟我混熟了,我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向他们透露,我有意收购残旧物业的意图。
偶然他们知悉了附近有业主出让物业,就会立即通知我,成交之后,我总会给他们一点茶钱,图个皆大欢喜。
因此,我无形中就建立起一个地产物业的经纪网络来。
之所以对地产发生浓厚兴趣,除了是唐襄年的提点之外,也由于药品的总代理生意营运得离奇地畅顺,很短时间就得了厚利回报,手上有了松动的银根,除了向金旭晖赎回我抵押给他的全部属于我的金家资产外,自然就想到了投资。钟情于地产乃是因为金家在广州雄霸一方时,就是以丝绸为本位事业,其余资产都习惯放在田土上之故。
深受了这个影响,我也就不大留意其他投资机会,只一味地在地产上头下注。
对于我的风调雨顺,在金家之内,偷欢喜的人,怕只有傅菁与金耀晖。我完全可以想象到我的两个妹子和金旭晖的心情。
没有人会把敌人的发达看得顺眼。
多么可惜,他们偏偏不要把我视作亲人,却要将我列为仇敌,这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
记得我和唐襄年出席厂商会周年晚宴时,我坐在成业巨子庞统的身旁,他就拉开那个大嗓门说着行业内的种种趣怪事,谈到跟同行竞争,他大发牢骚说:“我们呀,真不必为了要证明白己大方而自暴自弃,让敌人一马,市场人人有份,胜者为王。”
这句话,我又谨记了。
生活上,俯抬皆是金科玉律,嘉言懿行,处事法宝,做人指南。我不会放过。
自然,金氏企业的上轨道,令我对前景越来越具备信心,也就越发注情于工作。
这一夜,我跟唐襄年一起与东南亚的药品包销商韦正中吃饭。饭后,唐襄年送我回家,下车前,我说:“要到我家来喝一杯咖啡吗?”
唐襄年忽然转身望住我,问:“你这个邀请是危险的,你知道吗?”
我没有造声,歪着头,望着车窗之外,看到皓月当空,繁星点点,这不是良辰美景吗?
忽尔心头有一阵子的鼓动。
我回抽一口气,道:“我欠你的债,什么时候清还?”
对方没有答。
“如果早晚要偿还的话,就宁愿早点解决掉算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有着不轻的心理压力。”
“是不是活像被判了死罪的囚犯,宁可早一点行刑,图个大解决?”
我赫然一惊,望住唐襄年。
“我的形容是否过分了一点?”他说,语音平和,却更显力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方心如,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是吗?”
“别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刽子手。”
“我觉得我是的。”
唐襄年说罢,把头伏在软盘之上。
我的脑袋忽尔空白,凝望住对方那黑浓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头发,呆了一会。
“请相信我,”我温柔而又为难地说,“我并没有认为你是这般的残酷无情。我只不过视这场游戏是一场交易。”
唐襄年缓缓抬起头来,说:“我几时都愿意达成一项互利互惠的交易,可是,方心如,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你太使我惭愧了。”
“从你接到伟特药厂的合约,开始逃避我的那个时候起,我一直静静地观察你的反应行动,看你如何去披荆斩棘,克服困境。这令我空前地骇异。”
“方心如,我从没有遇过女人像你这么顽固,这么愚蠢,这么宁舍轻而易举的富贵,舍近图远去折磨自己,挑战自己。”
“多谢你的夸奖,我不是最终屈服投降了吗?”
“没有。”唐襄年看着我说,“方心如,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活脱脱是头待罪的羔羊,像个走投无路的,迫不得己牺牲小我而成全大我的无辜者,步上祭台,奉献生命。我从不在这种情况之下向女人下手。”
“你要怎样的女人侍奉你,你才叫高兴?”
“交易,各得其所,而不是被逼牺牲。”
“你要求过高了。”
“为什么?”
“你出的条件只足够要人的肉体,不足以连灵魂都收买掉。”
“错了,只有你是我所遇到的一个例外,包括吾妻在内。”
“什么?”
“她嫁我,是为我扶了她父亲一把,使他们的家族从经济困境中逃脱出来。”
“那是感恩图报,投桃报李。”
“不,那是明码实价,两厢情愿。”我再无话。
“我一直习惯这种交易方式,并不知道向你提供的一切优厚条件,还不足以令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在一起。方心如,”唐襄年说,“史无前例,你令我忽尔自省自悟,随而自卑,更不自觉地爱上了你。……”
我的耳朵嗡嗡嗡地发响,再没法把对方的话听进去。
过了好像很多个世纪之后,我听到唐襄年似乎说:“有爱,才有尊重。我不勉强你。”
我的理解是:商场上,你肯买,我肯卖,交易是双方都达到目的,整体上愉快的、享受的、没有遗憾的。
原来,唐襄年与我都是有强烈自尊的人。
他的自尊在于有相当支出之下还要逼着自己去食嗟来之食;我的自尊在于受人恩惠之余仍不双手奉送真实的感觉与感情。
天下的女人多得是,何苦为我一个而令自己觉得屈辱。
唯其不占我的便宜,只予恩惠,唐襄年就能保有自尊。
这是理智。
至于感情,他说他爱上我。
这就不必解释,不能解释了。
一定有着当时已惘然的情景,令他堕入无尽的迷情深渊之中,不能自脱自拔自救。
他说他爱上我。
我不知如何反应,只抬眼凝望对方,有说不出口来的千言万语。
唐襄年忽尔一把将我拥在怀内,就把我吻住了。
我吓得手脚冰凉,甚而一寸寸地开始麻痹。
我没有反抗。
可是,也没有回应。
在心底里有个轻微的呐喊之声对自己说:“感觉不能狡辩,你知道你是不是爱上对方。”
当然不是的。
不单只我无法欺骗自己,也不能隐瞒对方。
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不会在接受对方时表现得全身僵硬冷冻。
那不是一种全情投入,而是一种意识抗拒。
抗拒在于感情上不愿意接收肉体的需求。达不成灵欲之间的一份妥协,故而僵住了。
别说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之后,不会甘心有这种待遇,若要是只寻欢作乐,就更不必受罪若此。
唐襄年轻轻把我放开。
我回了一口气,道:“对不起。”
道歉的应该是我。
“我明白。”唐襄年说,“所以,方心如,欠债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当我静静地等待着你顽抗到尽头,才来找我时,我就知道,其实我开始偿还欠你的债,前生的债。”
当一个男人诚心诚意地说出这些很难很难启齿的话时,我有理由相信他爱我有多深。
为了这个转变,我茫然、困惑、迷惘、无措,还外带半点的歉疚。
“我会等待。”唐襄年说,“很有信心地持续等待,这次不是等你的人,是等你的心。”
“在等待的期间呢,我们如何相处?”我竟然天真而紧张地发问。
“就像我们现在的这番相处,是私生活上的好朋友也是公事上的好拍档。”
“嗯。”我喟叹。
唐襄年拿起了我的手,轻吻,然后放下。
“请相信愿意跟我达成满意交易的女人多,盼望与我相爱相恋的女人少,因而前者随时唾手而得,后者无比矜贵。”
唐襄年说,“回家去吧!”
“你真的不上来喝咖啡了?”
“见了你的晚上,不用再喝咖啡,已经会难以入睡,不能再百上加斤,自讨苦吃。”
对方说这些话时是幽默而轻松的,却得出一个意外的效果,我觉得他的话无比苦涩。
因而,令我难过。
忍不住回转头,推开车门就走。
这一夜,怕我和唐襄年都不可能睡得好了。太多的愁思杂绪,萦绕心头。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确有过会否重新恋爱的念头。
任何异性的追求与爱慕都能强化与突出自己的优越感,产生一种催化作用,教人对之有莫可明言的好感,这份好感继而会否再变质,就因人而异了。
唐襄年绝对不是条件差的男人。
他的吸引力还是尽在不言之中,可以令人心领神会。
然而,我不会爱上他。
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只要我一想到有别个男人替代了金信晖在我心上的地位,我就觉得浑身充盈着一股翳闷痛楚,源源不息。
金信晖不能被取代,因为我仍爱他?
是一种赤裸的情怀犹在,原始的爱恋尚存,抑或有其他原因?
摒弃了对金信晖的感情,等于不再在乎一段恩怨,那就是放过方健如的意思了。
我肯吗?
真实的答案是:不知道。对于两个妹子的仇怨,已到了难解难分,且分不清自己意愿的地步了。我的矛盾往往在于不能原谅她们,同时也没法原谅她们之上。
无疑我仍要抓紧过去。
唯其谨记昨日的侮辱和创痛,我才会发奋图强,争取明天。
何况唐襄年有家有室,他肯为我跟妻子离异,我也物伤其类,不愿倒转角色来演。
从前我的丈夫被偷,已曾怨天尤人。
现在我去偷人的丈夫,怎么自圆其说?
至此,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跟金信晖,怕是缘订三生,债缠九世,再脱不掉牵连瓜葛,直至永远。
唐襄年对我的感情只可视作一服振奋精神、激励信心的灵药。为我带来的困扰,如向池中轻轻投石,并不扬波,只起了一泓涟漪。
无疑,知道仍有一个条件如此优秀的异性对自己兴起爱念,最低限度是女人奋斗过程的强心针。
我的生存价值被这宗浪漫的情事予以肯定。因而这些天都显得精神奕奕。
这天,傅菁来接我下班,于黄昏时分一起到浅水湾酒店去饮下午茶。
傅菁一坐定下来,就说:“你气色很好。”
“是吗?”我笑道。
“简直喜形于色。有值得开心的事吗?”
“跟你见面本来就已是件喜事。”
“我不知道敦厚的背面也有滑头。”
“不,我是真心的。难得才有一位谈得来的知己,且是妯旮,比姐妹还要亲。”
“那是因为你的妹妹过分地差劲而已。”
跟傅菁相处最开心的是她爽直、坦率,但并不流于尖酸刻薄。
她的批评都满溢诚意。
我叹口气道:“你相信有报应这回事吗?”
“信,信到十足十。”
“我的两个妹妹一直都过得很不错。”
“从你的角度看,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恼恨她们,她们有一点点不错的际遇,看在你眼中都觉得超乎她们所应享有的,因而成了错觉。”
“你真有这个看法?”
“这是一个基本上厚道的人,对待自己仇人的心理。心肠不好的话,老是诅咒与看不起敌人所拥有的一切,酸葡萄心理很重。”
“你是心理专家?”
“阅人多之故,傅家是个万花筒,金融界是个大染缸。”
“那么你是哪一类人?怎样看健如和惜如?”
“说出来,你会不相信我。”
“不会,我信的。”
“我会对付她们,尤其是惜如,但,我并不恨她们。”
“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起她们?”
“可以这么说,最大的理由是我相信有报应,所有恩怨都会是现世报。故而,方惜如和方健如做了对别人不起的事,她们始终会一败涂地。”
听了,不无战栗。
我默然。
还是老问题,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矛盾,对于两个妹子的感情很复杂,重重仇恨怨忽之中,隐隐然还是有一份亲情在。
因为我老想起母亲。
“她们会不会是情有可原?”我竟这么问出口来。
原以为傅菁一定对我这个疑问反感,谁知不然。
她说:“绝对有可能,可原宥的地方在于她们是否真心诚意奉献一份赤裸的情心予金信晖和金旭晖。”
对,裸情无咎,赤心无罪。
可恨的只是接受她们诚意爱恋的人,并没有尽量给予公平的处理。
金家兄弟完全打算跷起了二郎腿,坐享齐人之乐,还把一总利害关系转嫁到这份激情之上,利用赤裸的真心去推动一连串的阴谋,以图私利,不是不令人惊心的。
我相信傅菁会与我有同感。
“来,我们谈一些正经事。”傅菁说。
我笑起来道:“我们刚才谈的不正不经?”
“那不是我们眼前的大业。”
如此一句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我叹为观止。
“怎么,我讲得不对?”
“不是不对,只是太先进了。”
在那个时代,我的批评没有错。
“不走在人前,怎么能飞黄腾达,这是我们上海傅家的家训。”傅菁说,“我父亲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要不被取代,唯有跑快一点,所以,我经常要训练自己有敏锐的触角、大胆的尝试。”
“你在父亲身边工作,耳儒目染,一定学到很多。”
傅菁婚后任职于傅品强的金融机构,据她给我的解释,这个安排能一石几鸟,既能得到很多商场阅历知识与资料,从而丰富自己的生活与才能,而且可以利用各种经历与关系,使金旭晖更要依靠她,于是他们的夫妻关系除添了一层保障之外,两人联手的力量,也会令傅品强日益器重,就连傅菁那一房在傅家可获的利益都容易把握落实了。
“况且,”傅菁说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本城就是女人世界。”
当时,我问她有这个看法的理由。
她答:“本城毫无天然资源,只有人才和制度,两相配合,也可以混得顶不错,那就是说人才越多越好,只靠男人,已不足够,社会越进步,发展机会越大,越需要人,男人在工作的质与量上不能完全满足将来社会的需求。”
我当时听她这么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无疑,傅菁才是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