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坐进靠窗的座位,和她父亲面对面,我则坐在她左手边。
他看起来应该比实际的年龄年轻,照理说他应该有50几岁,但看起来却只有40出头。
他穿着深灰色衬衫,戴一副银框眼镜,脸颊和身材都很清瘦。
眼神是明亮的,笑容却很温和。
“我男朋友。”她坐下前,看了他一眼,左手指着我,声音很平淡。
“你好。”她父亲站起身,伸出右手。
“伯父您好。”我急忙也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
“请坐,别客气。”握完了手,他说。
“谢谢。”我等他坐下,我再坐下。
“怎么称呼?”他看着叶梅桂,问了一句。不过叶梅桂没有回答。
我正纳闷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时,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说:“喂,人家问你怎么称呼。”
“人家是问你吧,你怎么”我话还没说完,她很用力瞪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伯父您好,我姓柯。”
他微微一笑:“柯先生。别拘束,请坐。”
“不敢当。伯父您叫我小柯就可以了。”
“好,小柯。请坐吧。”
我慢慢坐了下来,叶梅桂凑近我耳边低声说:“不要用' 您' ,用' 你' 就行。”
“喔。”我点点头。
服务生递上菜单,我们三人一人一份。
“玫瑰。”他的声音很温柔:“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嗯。”她只简单应了一声。
“不用帮你男朋友省钱,今天爸爸请客。”他笑着说。
“我知道。”叶梅桂的声音,依然平淡。
我曾经说过,叶梅桂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可以从她的声音中,' 看' 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如果声音的样子,真的可以传达情感,那么他们父女,就是个中高手。
叶梅桂的父亲毫不掩饰地展现他的温情,但她显然并不怎么领情。
“小柯,尽量点,不必客气。”他转头朝着我,带着微笑。
“好。谢谢。”我点点头。
叶梅桂把菜单拿给我,说:“你帮我点吧。”
“要吃苍蝇自己抓。”我把菜单又递给她。
“什么意思?”她并未接下菜单。
“这是台语。意思是想吃什么,就要自己点。”
“无聊。”
“不要辜负你爸爸的好意,这样不好。”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说。
她虽然又瞪我一眼,但终于接下菜单。
点完了菜,他笑了笑,语气很和缓问我:“请问你在哪高就?”
“我在工程顾问公司上班,当副工程师。”
“喔。”他顿了顿,再问:“是什么样的工程呢?”
“水利工程。”
“嗯,不错。工作很忙吧?”
“还好。不算太忙。”
“嗯。玫瑰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她时常照顾我,应该是我给她添麻烦。”
“是吗?”他温柔地看着叶梅桂:“玫瑰真是个好女孩。”
“是啊。”我笑了笑。
服务生端上菜,并一一帮我们分开两根筷子,再递给我们。
叶梅桂的爸爸等服务生走后,说:“来,一起吃吧。”
叶梅桂欲伸出筷子,我急忙抓住她的左手臂,她转头瞪我:“干嘛?”
“得让伯父先夹菜,我们才能动筷子。”
“小柯不必这么客气,随意就行。”他依然笑容可掬。
“这是作晚辈的基本礼貌。伯父,请先夹菜吧。”
他笑了一笑,伸筷子夹了一点菜到碗里,我才放开抓住叶梅桂的手。
“你太入戏了,笨蛋。”她又低声在我耳边说。
“玫瑰。爸爸后天中午,就要回加拿大了。”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到机场”
“我要上班,没空。”不等他的话说完,她便接了一句。
“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说。
“我要加班,不行吗?”她转过头,瞪着我说。
“我从来没看过你在星期六加班。”
“这个礼拜六就要加班。”
“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就是这么巧。”
“加班还是可以不去的。伯父都要走了,还加什么班。”
“你”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没关系的。”他笑一笑:“上班比较重要。”
他虽然这么说,但眼神还是闪过一丝遗憾和失落。
“小柯,你跟玫瑰是怎么认识的?”他显然想转移话题。
“这个”我觉得如果说是住在一起,应该不恰当,只好说:“是朋友介绍的。”
“是这样啊。哪个朋友呢?”
“是玫瑰的朋友,玫瑰都叫他小皮。”
她听完后,忍不住转头看着我,脸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喔。”他点点头,又笑着说:“玫瑰一定让你吃了一些苦头吧?”
“不是一些,是很多。”
他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较为明朗的笑。
“真是难为你了。”他止住笑声,微微一笑。
“不会的。头可断、血可流,玫瑰不可不追求。”我说。
他又笑了起来,而叶梅桂则瞪我一眼。
“那你一定很喜欢玫瑰吧?”他又问。
我愣了一下,瞄了叶梅桂一眼,想向她求助。
她把脸别过去,似乎想让我自己面对这个问题。
“我我非常喜欢夜玫瑰。”
话一说出,便发觉不太对,赶紧改口:“我是说,我非常喜欢玫瑰。”
“嗯。”他点点头。
叶梅桂则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眼神跟学姐好像。
我记得在广场上告诉学姐,我非常喜欢夜玫瑰时,学姐的眼神就是这么妩媚。
“小柯,你最喜欢玫瑰哪一点?”
正当我又掉入广场的记忆漩涡时,他又问了一句。
我赶紧回过神,说:“这太难选择了。”
然后再说出以前叶梅桂问我她最性感的地方在哪里时,我的回答:“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嗯,说得好。我也觉得玫瑰的优点好多好多,她从小就是这样。”
叶梅桂的身体振动了一下,嘴巴微张似乎想说话,但随即恢复平静。
我起身上洗手间,想让他们父女俩单独说话。
我故意待久一点,等觉得时间已差不多后,再走出洗手间。
可是餐厅实在太大,我竟然迷路了。
幸好有个服务生来帮我,我才又回到餐桌上。
“干嘛去那么久?”叶梅桂有些埋怨。
“这餐厅好漂亮,我在看风景。”
“无聊。”她说。
“对不起。”我说。
她拿起皮包,站起身跟她父亲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会吗?”他似乎很失望。
“不了。”她用眼神示意我拿起公文包,“下次再说吧。”
“下下次吗?”他喃喃自语。
我们三人走出餐厅大门,叶梅桂的父亲告诉我:“小柯,有空的话,带玫瑰到加拿大来玩。”
“喔,好。”
“请你好好照顾玫瑰。”
“这是应该的。”
“那玫瑰的幸福,就交给你了。”
“伯父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让玫瑰永远娇媚。”
“嗯,那就好。”他再转头告诉叶梅桂:“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Bye…Bye。”她简单说一句,并挥挥手。
他再跟我点个头,转身离去前,又仔细看了叶梅桂一眼。
然后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的街头。
“我的表现,还可以吧?”我问叶梅桂。
“你太紧张了。”
“我当然会紧张啊。原本我以为你爸爸会开一张支票给我。”
“开支票?”
“嗯,电影都是这样演的。女主角爱上一个穷小子,女主角的父亲就开一张10万块美金的支票给男主角,希望他离开女主角。”
“哦。如果我爸爸真的开一张支票,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拍桌而起,手指着他大声说:伯父!你太小看我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10万块美金就想打发我走?最起码也要20万。”
“喂!”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陪个笑脸。
回到七C ,大约晚上十点半左右。
叶梅桂一回来,便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一副很累的样子。
“很累吗?”
“嗯。我不喜欢跟我爸吃饭,感觉很累。”
“你爸爸人很好啊。他看起来”
“不要再提他了,可以吗?”她突然睁开眼睛。
“我可以不提他,但你后天一定要去机场送他。”
“我说过了,我要加班。”
“你根本没有要加班。”
“好,就算我不必加班。你应该也知道,放假日我都很晚才起床。”
“不要再找借口了,后天你就是要去机场。”
“我不想去,不行吗?”
“不行!”我站起身,大声说。
叶梅桂似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干嘛那么凶?”
“你看看墙上的钟。”
“做什么?”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现在还不到11点。”
“我知道。然后呢?”
“你要我当你一天的男朋友,所以到12点以前,我还是你男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是我男朋友又如何?你还是没有权利勉强我。”
“但我有责任拉你离开寂寞的漩涡。”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我偏不要。”
“叶梅桂!”我有点火气,不禁提高音量。
“柯志宏!”她似乎也生气了,突然站起身。
我们在客厅中对峙着。
“听我的劝,去送送你父亲吧。”僵了一会,我才放缓语气。
“你是不是吃了我爸爸一顿饭后,就帮他说话?”
“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这种人。”
“你是,你就是。你是小气的人。”
“好。”我的火气又上来了:“这顿饭多少钱?我马上拿给你!”
说完后,我立刻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皮夹。
“五千一百四十八块。”
“五五千多?”我张大嘴巴。
“嗯。给我吧。”她伸出右手。
“好。”我把皮夹放回口袋:“不要谈钱了,这不是重点。我们谈的是你爸爸。”
“不是说要把钱给我?”她的右手还伸着。
“你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给钱呀!”
叶梅桂向我走近两步,伸出的右手直逼我的胸前。
“嗯,从你的手相看来,你并不是贪财的人啊。”
我低头看了看她摊开的右手掌。
“少废话。”
“玫瑰,你好漂亮。”
“拍马屁也没用。”
“小皮。”我叫了一声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躲在沙发底下的小皮,“快出来劝劝你姐姐。”
“你少无聊。”
“好啦,我刚刚太冲动了,你别介意。”
“哼。”
她终于放下右手,坐回沙发。
“他毕竟是你爸爸。”我也坐下。
“是他先不要我的。”
“是吗?”
“我刚念高一时,他就跟我妈离婚,娶了另一个女人。”
“他断绝的是跟你妈的夫妻之义,可没断绝跟你的父女之情。”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不要我。”
“玫瑰。”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从没停止关心你。不是吗?”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咬着下唇,别开头去。
我看到她略微抽搐的背。
我站起身,坐到她左手边的沙发,拍拍她的左肩,低声说:“现在还不到12点。
你可以把我当男朋友,说说心里的话。“
“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也跟你无关。”她并未转过身。
“怎么会无关呢?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爸爸的。”
“你答应什么?”
“我说,我会尽一切努力,让玫瑰永远娇媚。”
“那是你在演戏。”
“不。我是认真的。”
她终于转过身看着我,我也看到她红红的眼眶。
“你骗人。”过了一会,她说。
“我发誓。”
“你少来,我不相信誓言的。”
“是吗?为什么?”
“你把' 誓' 这个字拆开来看,不就是' 打折的话' ?所言打折,又怎么能信?”
“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呢?”
“我要问你问题。”
“又要问那种你漂不漂亮或性不性感的问题吗?”
“这次才不是呢。”
“喔。你问吧。”
“我刚刚是不是很凶?”
“是啊。”
“那我很凶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不。还是一样好看。”
“为什么?”
“玫瑰当然多刺,但玫瑰的刺并不影响玫瑰的娇媚。”
“不可以骗人。”
“我没骗你。”
“好,我相信你。”她把手指一指:“请你坐回你的沙发。”
“没问题。”我站起身,回到我的沙发。
叶梅桂叫了声小皮,让小皮趴在她腿上,她拍拍牠的身体,然后说:“我爸跟我妈离婚时,他并没有主动要求我留在他身边。”
“所以你跟着你妈?”
“嗯。我觉得我妈一个人会很寂寞,所以我留下来陪妈妈。”
“喔。”
“我刚要念大学时,我妈也决定再婚。”
“啊?”我很惊讶。
“你不必惊讶。”叶梅桂看了看我,接着说:“我妈20岁左右便生下了我,她再婚时,还不到40岁。”
“那”
“我不想当母亲的拖油瓶,所以从18岁开始,我就一个人过日子。”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说:“到现在,已经满10年了。”
“嗯。”
“我可以因为这10年的寂寞,而埋怨我父母吧?”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
叶梅桂有点惊讶我这么说,停止轻拍小皮的动作。
“你当然可以觉得你父母自私,也可以觉得你父母亏欠你。”
我顿了顿,看着她说:“但是,因为是你父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不管这个世界美不美、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世界,你毕竟也亏欠他们一条命。”
我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