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李冰吗?”我想了一下,问她。
不过她没反应,将头转了回去。
“你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吗?”
她索性把眼睛闭上,不想理我。
“你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国有名的水利工程吗?”
“我知道!”她又转头朝向我:“你别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那你知道你的声音很大吗?”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车上,于是瞪我一眼,再低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工程:鱼嘴分水分沙、飞沙堰排沙泄洪、宝瓶口引进水源并且控制洪水。由于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两千多年来'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 ,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国。”
“然后呢?”
“都江堰确实是伟大的水利工程,但你不觉得,它伟大得有点夸张?
它竟然用了两千多年,而且到现在还发挥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伟大得很夸张。然后呢?”
“然后我累了,想睡觉。”
“你说不说?”叶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都江堰的工程原则是正面引水、侧面排沙。鱼嘴将岷江分为内江和外江,引水的内江位于弯道的凹岸,所以较多的泥沙会流向外江。
再从坚硬的山壁中凿出宝瓶口,用以引进内江的水。因此便可以从“哦,所以呢?”
“为了防止泥沙进入宝瓶口,所以在宝瓶口上游修筑飞沙堰,过多的洪水和泥沙可经由飞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进入宝瓶口。
也由于宝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将会在壅水段淤积。“
“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如果放任这些泥沙的淤积,你以为都江堰还能用两千多年吗?”
说完后,我靠着椅背。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喂,你怎么又不说了?”她问。
“李冰真是既伟大又聪明,我正在缅怀他。”
“你少无聊。”她瞪我一眼:“你还没说,那些淤积的泥沙怎么办?”
每年冬末枯水期时,会进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这些泥沙。“
我转头看着她,再接着说:“这就是都江堰能顺利维持两千多年的原因。”
“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在心里淤积了十年的泥沙,现在开始动手清除,我当然会一直说很好很好,因为我很替你高兴啊。”
“嗯。”
过了一会,叶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其实每个人都像都江堰一样,过多的泥沙虽然可由飞沙堰排出,但剩余的泥沙,还是得靠自己动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还是得亲自清除剩余的泥沙。”
叶梅桂仰头看了看我,我发觉,她已经愈来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应该说,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绽放得更加娇媚而已。
“你如果定期清除淤积在心里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两千多岁喔。”
说完后,我笑得很开心。
“你有病呀,人怎么能活两千多岁。”
“总之,你不要再让泥沙淤积在你心里面太久,记得要常清理。”
“我现在心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泥沙堆着。”
“那是什么?”
“你早上骂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剑,或者说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我唱了起来。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们都累了。”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睁开眼睛,叫了她一声。不过她反而转过头去。
“我只是急着叫你出门,不是在骂你。我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
“哼。”她又转头看着我,哼了一声。
“对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车后,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回家。回到七C 时,大约下午两点半。
我们都有点累,因此各自回房间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着,于是起身坐到书桌前。
当我正准备打开计算机时,叶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门,探头进来说:“你没在睡觉吧?”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现在坐着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你不是都习惯一个人出门?”
“我现在习惯有你陪,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那你还坐着干嘛?”
“不可以坐着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两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着也不可以!”
“哈哈,开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东西收一下就走。”
叶梅桂走进我房间,四处看了看,说:“你房间好脏。”
“因为没人帮我打扫啊。你要帮我吗?”
“柯志宏。”她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房间的泥沙还是得靠你亲自清理。”
说完后,叶梅桂很得意,咯咯笑个不停。
我很仔细地观察叶梅桂,我发觉她变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里愈来愈大,我已经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这一定是因为我很靠近她的缘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跟学姐一起跳夜玫瑰时的情景。
那时学姐的身影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但现在是白天啊,我怎么会隐约看到学姐的脸呢?
“喂!”叶梅桂出了声,叫醒了我:“走吧。”
叶梅桂并不是没有目的地般乱晃,她应该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载我在路上骑了一会,停下车,然后示意我跟她走进一家咖啡厅。
“咦?”我指着远处的路口:“从那里拐个弯,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这附近当老师。”说完后,她走进咖啡厅。
“真的吗?”我也走进咖啡厅:“真巧。”
她直接走进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对着一条巷子。
巷内颇有绿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洒了几点在桌布上。
拿MENU走过来的小姐一看见叶梅桂,似乎有点惊讶,随即笑着说:“叶老师,很久没来了哦。”
“是呀。”叶梅桂回以温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着坐在叶梅桂对面的我笑一笑,再问叶梅桂:“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姐你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我是玫瑰的男朋友,你叫我小柯就行。请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开心,然后伸出右手象征性地跟我握一握。
“你别听他胡说,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你怎么脸红了?”
“我才没有!”叶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问叶梅桂:“还是点一样的东西?”
叶梅桂点点头:“嗯。不过要两份。”
小姐双手收起MENU,将MENU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 度。
她走后,我问叶梅桂:“今天不用扮演你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用。”叶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你干嘛脸红?”
“我说过我没有!”
叶梅桂提高音量,在柜台的小姐闻声回头看一看,然后笑一笑。
“你很欠骂哦。”叶梅桂压低声音说。
“喔。”我转移一下话题:“你帮我点什么?”
“她们这家店的特调咖啡,还有手工蛋糕。”
“你常来这家店?”
“嗯。以前下课后,常常会来这里坐坐。”
“难怪那位小姐会认识你。”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姐妹,刚才来的是妹妹,我跟她们还算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考你一个问题。”
“喔?什么问题?”
“你猜她们是什么人?”
“女人啊。这一看就知道了啊,难道会是人妖吗?”
“废话。我的意思是,她们来自哪个国家?”
“嗯”我仔细回想刚刚那位小姐的样子,然后说:“她们是日本人。”
“你怎么会知道?”叶梅桂很惊讶。
“身为一个工程师,一定要有锐利的双眼,还有敏锐的直觉。”
“你少胡扯。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
“你想知道吗?”
“嗯。”
“今天你请客,我才告诉你。”
“那算了。”叶梅桂说完后,拿起窗边的一本杂志,低头阅读。
“好啦,我说。”
“今天你请客,我才要听。”她的视线仍然在杂志上。
“好,我请。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杂志,微微一笑,抬头看我。
“你仔细回想一下她刚刚收MENU的动作。”
“没什么特别的呀。”叶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个动作给你看,你要看清楚喔。”
我将双手五指并拢、小指跟小指互相贴住,让手心朝着脸,距眼前十公分左右。
然后双手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 度。
最后变成姆指跟姆指贴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吗?”
“嗯。”叶梅桂跟着我做了一遍。
“这是日本舞的动作。她刚刚收起MENU时,顺手做了这个动作。”
“哦。”叶梅桂笑着说:“难怪我以前老觉得她们收MENU时,好像把MENU转了一圈。”
“嗯。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有些瑕疵,并不标准。”
“哪里不标准?”
“叶老师,这是你们的咖啡和蛋糕,请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从托盘一样一样拿出,摆在桌上,笑着说:“还有,这是我们新做的饼干,也是手工制的,姐姐想请你们尝尝。”
她再从托盘拿出一碟饼干,朝我们点个头,然后收起托盘。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动作。
“谢谢。”我和叶梅桂同时道谢。
“真的耶。”等小姐走后,叶梅桂笑着说。
“嗯。她做的动作很流畅,拍子也刚好是三拍,抓得很准。”
“那到底哪里不标准?”
“嗯。喝完咖啡再说。”
“我现在就要听。”
“乖乖喔,别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诉你。”
“喂!”
“咳咳。”我轻咳两声,放下咖啡杯,接着说:“关键在眼神。”
“眼神?”
“嗯。”我点点头:“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动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视手心。应该要稍微偏过头,斜视手心。”
“干嘛要这样?”
“日本女人比较会害羞,这样可以适度表达一种娇羞的神情。”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刚刚的脸红,也是一种娇羞。”
“我没有脸红!”叶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叶梅桂拍完桌子后,似乎觉得有些窘,赶紧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
翻了两页后,再抬起头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说话了。”
然后静静地看杂志,偶尔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块饼干。
我看她一直没有抬起头,似乎是铁了心不想理我。
于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装饼干的碟子,移动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后,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瞪我一眼。
“无聊。”她说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的交会外,我很少在白天时,看着叶梅桂。
像这种可以在阳光下看着她的机会,又更少。
可是现在,我却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树叶间洒进,最后驻足在她的左脸,留下一些白色的光点。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轻轻摇曳。
于是她左脸上的白色光点,也随着移动,有时分散成许多椭圆,有时则连成一片。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阳光下,随风摇曳。
我看了她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见阳光下的学姐。
那时社团的例行活动,都在晚上。
除了在广场上的例行活动外,其它的时间,我很少看到学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阳光下的学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叶梅桂一样?
我注视着叶梅桂,渐渐地,她的脸开始转变。
我好像看到学姐的脸,而且学姐的脸愈来愈清楚。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应该是白净没错。
虽然我看到学姐的脸时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银灯光的照射下,要判别肤色显得更轻易。
而且在靠近右脸的颧骨附近,还有一颗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没错,学姐的脸就是长这样,我终于又记起来了。
广场上夜玫瑰与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迭,白天与黑夜的光线也交互改变。
我彷佛置身于光线扭曲的环境,光线的颜色相互融合并且不断旋转,导致影像快速地变换。
有时因放大而清晰;有时因重迭而模糊。
我睁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脚尖在游泳池内行走,这样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脚掌着地,我便会被回忆的水流淹没。
我的脚尖逐渐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我快撑不住了。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我一声:“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的脸似乎微微一红,脸颊的红色让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于是我回到咖啡厅、回到窗外的阳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脚一松,脚掌着地。而游泳池内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没什么。”我喘了几口气。
“怎么了?”她合上杂志,看着我:“不舒服吗?”
“没事。”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阳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欢傍晚时来这里坐着。”
“真的吗?”
“嗯。这时候的阳光最好,不会太热,却很明亮。”她手指着窗外:“然后一群小朋友下课回家,沿途嬉闹着,那种笑声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