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干嘛?”
“真是无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没听到我的话,继续喃喃自语。
“喂!”
我叫了一声,疏洪道似乎醒了过来。
“小柯。”他转头看着我:“原杉子这名字,不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声惊呼:“啊!这是”
然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员山子分洪!”
没错,所谓的员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员山子段,开挖一条分洪隧道,将部分洪水导入隧道,然后排至台湾东北角外海,以减轻基隆河中下游水患。
这条分洪隧道,长约两公里多,当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这只是谐音而已,没太大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疏洪道似乎很激动:“这么重大的工程,我们一定要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不可以在任何一个细节疏忽。所以我们要接受老天的安排!”
“你想太多了。”
“不,我很认真。为了确保工程顺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
疏洪道握紧双拳,大声说:“天啊,我责任重大啊!”
我又开始装死了。
下午上班时,我突然想到了谐音的问题。
叶梅桂与夜玫瑰,也是谐音。
我第一次听到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我虽然很惊讶,但我应该只是当成谐音而已。
可是现在,叶梅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都是理所当然地认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叶梅桂不叫叶梅桂,而叫做叶有桂或是叶没鳖的话,我还会当她是夜玫瑰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响起,是拦河堰打来的。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可以啊。不过,为什么突然想一起吃饭?”
“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什么样的朋友?”
“来了就知道。”
“好吧。”
然后他跟我说了餐厅的详细地址,我们约晚上八点。
挂上电话,我立刻拨给叶梅桂,告诉她这件事。
“好呀,你去吧。”她说。
“谢谢。”我说。
“干嘛道谢?”
“因为因为”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我要说谢谢?
“是不是因为我很漂亮?”
“没错。因为你很漂亮,所以我要谢谢你。”
“无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别太晚回家。”
“是。”
下班后,我坐出租车到那家餐厅,然后直接走进去。
拦河堰和他女朋友,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已经坐着等我了。
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认识,我大四时,就是帮拦河堰写情书给她。
她叫高萍熙,跟台湾第二长的河流 … 高屏溪,是谐音。
高萍熙如果跟蓝和彦结合,就变成高屏溪拦河堰。
我曾说过,拦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将河水引入岸边的进水口。
一般的拦河堰是坚硬的混凝土制成,平时虽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但洪水来袭时,却也会因为抬高水位而不利于两岸堤防的安全性。
不过高屏溪拦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制成。
平时可充气胀起,便可像一般的拦河堰一样,抬高水位以利引水;而洪水时,则可泄气倒伏,使洪水顺利宣泄,确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们也是谐音啊。
难道因为谐音的关系,就可以有注定在一起的理由?
而我,会不会在一开始只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夜玫瑰的关系,就开始觉得她像夜玫瑰?
久而久之,便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一样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说符篇“亡鈇意邻”中的文章所说:因为自己丢了斧头,怀疑是邻居的儿子所偷,于是看他走路的样子、脸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偷了自己的斧头一样。
可是等自己找到斧头之后,便不再觉得邻居的儿子偷了斧头。
其实邻居的儿子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不管是说话、神色和举动。
只因为自己觉得是,于是他就像偷斧头的人;等到斧头找到后,他就不是偷斧头的人了。
会不会我也是这么看待叶梅桂?
只是因为谐音是夜玫瑰,于是我认为她是夜玫瑰。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话)或是学姐出现,我会不会就不再觉得,叶梅桂是夜玫瑰了?
“喂!”拦河堰叫了我一声,我才猛然惊醒。
然后他指着那个女孩对面的空位,说:“快坐下吧。”
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是20几岁,戴一副眼镜,五官还算清秀。
我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下。
“我帮你们介绍一下。”拦河堰指着我:“柯志宏,我大学同学。”
然后再指着她:“艾玉兰,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绍完后,我还没说话,艾玉兰就对我说:“我的名字虽然是玉兰花的玉兰,但请叫我爱尔兰。”
“爱尔兰?”我很疑惑。
“没错。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双手由下往上,各自画了一个圆弧,看起来很像是开花的动作。
“兰。”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纸顺势滑落。
“很浪漫吧。因为爱尔兰的' 尔' 字,刚好是' 你' 的意思。”
“是啊。”我虽然应了一声,但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以后就请叫我爱尔兰吧。”
“爱爱”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做了一次开花动作:“兰。”
我又被吓了一次。
我使个眼色,把拦河堰叫到洗手间。
“喂,什么意思?”我问他。
“帮你介绍女孩子啊。”他回答。
“为什么?”
“如果不是你以前帮我写情书,我怎么会有现在的女朋友呢?
所以我要报答你啊。“
“你这不叫报答,这叫报复。”
“你别乱说,她人不错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介绍她给我呢?”我又问。
“因为我爷爷说”
“喂!”我赶紧摀住他的嘴:“可以了喔。”
“先听我说完嘛。”拦河堰把我的手拿开,接着说:“我爷爷说,你喜欢的人是一朵花,所以那个人会有花的名字。”
“啊?真的吗?”
“嗯。”他点点头:“我拜托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
“可是这个艾小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动作也像花,简直是为你而生啊。”
“喂!别开玩笑了。”
我和拦河堰回到座位,没多久菜便端了上来。
我很专心吃饭,尽量把视线放低,专注于餐盘上。
“柯先生住哪里?”爱尔兰,不,是艾小姐又问我。
“艾小姐,我住”
“请别叫我艾小姐,叫我爱尔兰。”她放下刀叉,然后再说:“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开了一次花:“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松弛,然后抽搐了几下。
少许的汤汁顺势从嘴角流出。
刚好经过我身旁的男服务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然后说:“先生。请允许我用本餐厅特制的丝质手巾,拂去您尊贵的嘴角旁,若有似无的残红碎绿吧。”
我看了一眼他挥舞手巾的动作,我猜测这家餐厅的老板是土耳其人。
因为这是土耳其舞' 困扰的骆驼' 中,领舞者挥舞手巾的动作。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我会碰到奇怪的人?
甚至连餐厅的服务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让爱尔兰做出开花动作。
言谈中尽量用' 你' 来称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讳,或叫她艾小姐。
可是拦河堰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总会称她艾小姐。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于是她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开花。
“兰。”
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这顿饭其实并没有吃太久,但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而且这家餐厅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
“没有了吧?”我总会问服务生。
“尊贵的先生啊,您看起来很困扰喔。”服务生是这么回答的。
我猜得没错,他一定会跳' 困扰的骆驼'。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准备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餐厅门口,我赶紧跟拦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爱尔兰告别。
拦河堰凑近我耳边小声说:“有兰堪折直须折,辣手摧花不负责。”
我正想给他一拳时,爱尔兰叫了我一声,我只好转过头看着她。
“别忘了哦。”爱尔兰跟我说。
“忘了什么?”我很疑惑。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这次的花开得好大好大:“兰。”
“哈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声音还发抖。
然后眼神朝着拦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说:“我一定没齿难忘。”
我加速度逃离,拦住一辆出租车,扑上车。
回到楼下大门时,刚好碰到牵着小皮散步回来的叶梅桂。
“好久没见了。”我说。
“你有病呀,我们今早才见过面而已。”
“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无聊。”
她说完后,将拴住小皮的绳子交到我手上。
“我们一起回去吧。”她说。
“嗯。”我笑了笑。
其实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她了。
就像一个人漂流在海上,最后终于看见陆地一样。
也许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过程中,你会觉得好像过了一个月。
总之,我就是有那种浩劫余生的感觉。
而且还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同样是花的名字,眼前的叶梅桂却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时像玫瑰的颜色、生气时像亮出玫瑰的刺、要睡觉前伸展双手的动作更像正要绽放的玫瑰。
只有叶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
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邻”那篇文章中所说的,那个丢掉斧头的人,但叶梅桂就是夜玫瑰,谁来说情都没用。
别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并不是夜玫瑰。
兰花或许很名贵,我却只喜欢玫瑰。
“来猜拳。”在楼下大门前,叶梅桂突然说。
“好。”
结果我出石头、她出布,我输了。
“你开门吧。”
“喔。”我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我们走到电梯口,久违的字条又出现了: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修好故障的电梯。
我有一千万吗?没有。
所以这仍然是故障的电梯。
如果有人来修电梯,你就不必爬楼梯。
有人来修电梯吗?没有。
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楼梯。
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你对我乱写字的怒火。
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
所以你不会生气。
我跟叶梅桂互望一眼,异口同声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然后她笑了起来,我则骂了一句白烂。
“白烂是指谁?吴驰仁?还是痞子蔡?”她问。
“当然是指吴驰仁啊。”我说。
我也突然想起,吴驰仁和' 无此人' ,也是谐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字,问她:“你觉得吴驰仁这次的字怎样?”
“写得不错,算是又进步了。”
她也看了一眼,接着说:“而且他上次说这不是电梯,现在又回到电梯已经故障。可见他再从见山不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又是山的境界。”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都不会觉得他无聊?”
“你才无聊。”她瞪了我一眼。
回到七C ,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定后,叶梅桂说:“喂,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把工作辞了,下星期开始,就不必去上班了。”
“啊?”我大吃一惊,不禁站起身。
“干嘛那么惊讶?”
“当然惊讶啊。为什么辞了呢?这样的话,你怎么办?”
“你会担心吗?”
“会啊。”
“你骗人。”
“喂!”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出声音。
“有什么好笑?”
“没事。”她停止笑声,简单回答。
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喂!”
“干嘛?”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工作辞掉。”
“哦。”她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淡淡地说:“不把工作辞掉,怎么回去当老师呢?”
“玫瑰。”我不自觉地叫了她一声。
“干嘛?”
“我好感动。”
“你有病。”
“你真的要回去当老师吗?”
“是呀。”
“玫瑰!”我又叫了一声。
“又想干嘛?”
“我真的好感动。”
“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声,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脚:“太好了,姐姐又要回去当老师了。”
“当老师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是你喜欢的工作啊,我当然很高兴。”
我走近她的沙发,伸出右手:“来,我们握个手,表示我诚挚的祝贺之意。”
“无聊。”她伸出右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你打算到哪里教呢?老师这工作好找吗?”
我坐回沙发,想了一下,又问她。
“我今天跟以前的园长通过电话,他欢迎我回去。”
她把电视关掉,转头看着我:“所以我下星期就会回去当老师。”
说完后,她的嘴角扬起笑意。
“玫瑰!”我很兴奋地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于跨出第二步时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
“怎么了?”她低下头,声音很温柔:“痛不痛?”
“我脚好痛,可是心里很高兴。”
“干嘛这么激动?”她伸出右手,轻拍一下我的头。然后说:“有没有受伤?”
“擦破了一点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