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 字还没出口,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瓦斯,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袪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你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啰?”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牠,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你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你。”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下小皮,轻轻将牠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的脸一松,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湿,你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你说的啊,你说你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小气。我当然是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式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叶梅桂与学姐之间的联想,因为这种联想,很像将奶油倒入咖啡里,于是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漩涡。
但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漩涡便会无限扩张,再也回不去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启动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是大方而得体,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过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他,牠不可能会吃掉每一个包子吧。你把我想象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你叫我起床并载我去捷运站,我很感激。谢谢你一次。”
“但我忘了向你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你迟到,应该也要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你担心。对不起三次。”
“你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你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嘛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你啊。是你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啰?”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你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因此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相关。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站起身。
“什么叫'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 您' 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致于不管飞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结果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并未打亮。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摆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柜,我还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青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内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捷运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捷运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机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你平常不是十点就带牠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机车座垫,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沿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再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上一张字条:“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的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下,改口说:“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话。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牠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 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等我们分别在沙发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你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沉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走。”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我愣了一下,因此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捷运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牠的体力很好,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牠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机车上的。”
“喔。你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东西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你。”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还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着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复到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 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着:“小皮!
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牠的前脚:“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泛起的笑意。
第八章
“学弟,快来!”学姐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左手:“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学姐拉着我往广场中心奔跑,广场上的人正慢慢围成一个圆。
“为什么?”我边跑边问。
“你是水利系的,这可是你们的系舞,怎能不跳?”
话刚说完,舞蹈正好开始。
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