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府天
正文 第一章 跃马长街
有道是正月里来是新春,但即便如此,天上的纷飞大雪仍然向人们昭示着隆冬的延续。洛阳城内的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上元节,孩子们也各自喜气洋洋。然而,真正的权贵之家却都在忧心忡忡,就是出门采买的仆役亦是神经兮兮的。若是有心人甚至会发现,正旦之后的这些天来,那些往日纵马街头张牙舞爪的纨绔子弟全不见了踪影。
大过年的,酒肆中的生意自然红火,南市某家小酒肆中更是人头济济。靠近柜台的某桌上,几个彼此之间熟络的中年和老者便在那里低声交谈。
“看这架势,必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什么大事,难不成又要废太子?”
“谁能说得准呢?这太子复立没多久,那位嫡皇孙和永泰郡主不是都死得莫名其妙?”
“唉,这几年洛阳城死人一拨拨的,贬谪到西域岭南的都有。再这么下去,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柜台上的老掌柜听得清清楚楚,却装作浑然没听见的模样,自顾自地闭目养神。虽说耳边那些听上去忧国忧民的声音没完没了,但他始终安之若素,别说身子,就连手肘都不曾挪动一下。在外人看来,他就仿佛睡熟了似的。
酒肆中喧闹了整整一个下午,但随着天色渐渐黑下来,人们也就各自散了。如今天黑得早,等到了掌灯时分,竟是只有靠墙的一桌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这时候,老掌柜方才站起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随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罗罗嗦嗦那么久,害老子连动都不敢动弹!他娘的,还以为那些纨绔公子不来就太平了,竟然会来这么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别看一个个人模狗样,指不定待会就去平康坊钻狗洞了!”
“秦老爷子,这正旦之后平康坊户户都落了锁,歌伎们没一个能出来,人家怎么去平康坊,难道去爬墙?”
说这话的便是此时唯一一个剩下的客人。他拍拍衣服站起身,熟络地来到柜台前微微一笑,面上露出了两个动人的酒窝:“老规矩,再加两葫芦酒四只烧鸡,我带走!”
他一面说一面掏出了六十文钱和两个酒葫芦,轻轻搁在了柜台上。
秦五斜扫了一眼那褐袍和幞头,目光忍不住在那俊俏的脸多停留了一会,忽然笑了:“小丫头,就你知道的多!虽说如今女扮男装的不少,但像你这么大胆三天两头单身往我这酒肆里头钻的却不多见!你家大人就那么放心,不怕这里有什么地痞流氓欺负了你?”
地痞流氓?凌波的笑容中忽然多了几许戏谑,随即耸了耸肩:“要真是那么倒霉,我那两下子虽说稀松平常,但想要对付几个地痞大约还绰绰有余。”
人家一年到头至少光顾二三十回,秦五却还是第一次知道,面前这常常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居然会两下子。于是,他这目光一下子移到了她腰间的佩剑上。原本以为那不过是装饰品,看来倒是他走眼了。嘿嘿笑了一声,他也不再问人家小小年纪为什么那么喜欢桂花稠酒,连忙吩咐伙计把酒葫芦装满,又用油纸包了四只刚刚出炉的烧鸡。
等到人出门,他才低声嘀咕道:“难不成这小丫头还是什么将门虎女?”
“阿嚏!”
提着酒葫芦和一个油纸包走出秦家酒肆,恰好一阵寒风迎面袭来,凌波顿时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忙拉紧了斗篷。把酒葫芦和油纸包塞进了马褡裢,她便利落地翻身上马,轻轻一抖缰绳,一夹马腹,身下骏马陡然加速,风驰电掣一般驰了出去。
要说她身下这匹骏马,同样也是有名头的,据说来自西域疏勒,雪白中带着两块红斑。她当初一看到便喜欢上了,于是想尽办法弄到了手。想到这白地红斑正应了小雪初晴四个字,她便给马儿起了个名字叫初晴。而这初晴也确实神奇,上手驯服得异常快,三年骑下来和她犹如一体,从未有半点失蹄。
比起她那两下功夫,她的马术倒相当不错。要不是正好遇到这该死的大冷天,她指不定还能趁着这段路在马背上好好睡一觉。
天上渐渐下起了雪,平日里觉得星星点点的雪花很有情调,但纵马飞奔,这雪珠就着风往脖子里衣袖里钻,几乎是无孔不入。尽管极度怕冷,可早上是她自己死缠烂打硬磨着要出来走走的,这时候她也就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能轻轻在马股上抽了一鞭子,指望身下的初晴能够再快一些。
可怜的马儿,为了我不被冻死,麻烦你跑快一点,否则你就等着屁股开花吧!
仿佛是领会到了主人的困境,仿佛是为了少吃点苦头,这匹品种脚力原本就是上上之选的骏马一下子奋起精神,嘶鸣一声之后陡然加快马速。这速度固然是快了,但凌波马上就体会到了风驰电掣的副作用,非但迎面而来的风更烈更猛,更重要的是两边的景物飞速往后,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凌波被初晴的卓异表现吓了一跳,心中不由琢磨回去之后是不是应该狠狠挖掘一下它的潜力。就在这当口,她的眼睛猛地瞧见前头东西向的建春门大街忽然冒出来慢悠悠的一人一马。随着不断接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那个牵马少年东张西望满脸好奇的表情。
该死,这就快敲闭门鼓的时候,怎么还会有人这么优哉游哉在外头逛?这时候就是想急停也来不及了!
她只来得及在心中怒骂了一声,当下狠狠挥了挥缰绳,放低了身子,几乎把整个人贴在了马背上。急促的马蹄声中,她赫然看到那个牵马的少年懵懵懂懂地惊觉,朝她的方向投来了惊诧的一睹。说时迟那时快,她猛地合身下压,高声叱喝道:“初晴,跳!”
俗话说良马通灵,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初晴和主人培养起深厚的默契。当那声叱喝响起时,白马猛地长嘶一声腾空而起,挟着一股凌厉无匹的劲风,它硬生生纵身一跳,连人带马一起拔高,倏忽间横跨了十余步距离,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四蹄微微一弯之后,它往前冲出数步,渐渐恢复了起初的高速。
马背上的凌波在百忙之余往回看了一眼,见那少年毫发未伤,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幸好她在练功夫和练马术上头更偏重于后者,否则这次就要出人命了!
虽说这时候更应该下马去道一声歉,毕竟是她跑太快了,但她一看那愣头愣脑的小子就心里有气。待听到那响彻全城的闭门鼓陡然响起时,她更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这当口就甭计较小事了,否则她要是被抓了犯夜还得劳动别人来领。想到这里,她连忙加快了马速,没有回头再去瞧。
而那个牵马的少年呆呆地望着那个消失在黑夜中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使劲拍了一下脑袋,懊恼地自言自语道:“哎呀,只顾着找路竟然没听到那马蹄声,也不知道人家刚刚那一下跃马有没有伤着……”
瞧见不远处已经有金吾卫的卫士巡街,他也来不及思考更多的疑惑,往那黑暗中又看了一眼,随即赶紧翻身上马,一溜烟奔得无影无踪。
正文 第二章 变天的伊始
洛阳如今是大周神都,宵禁制度自是执行得异常严格。别说宵禁之后商家里坊统统关门,就是太初宫也会闭门落锁。
六百下闭门鼓一响,也就意味着深夜宵禁的开始。所以,凌波紧赶慢赶,穿过天津桥和左掖门,终于在最后时刻前冲进了太初宫。这一路时间原本就紧,还遇上了那么一档子惊心动魄的事,她跳下马时几乎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也一阵阵发软。
“县主,今天回来的倒是刚刚好!”
听到这戏谑的声音,凌波立刻抬头一看,见是一个熟识的中年队正,遂笑嘻嘻地从马褡裢里头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油纸包和一个酒葫芦。这都是老一套了,那队正一把接过来,又不露痕迹地让一小串铜钱滑进了袖子里,遂转身朝几个军士招了招手。一大群人顿时哄笑了起来,甚至有人玩笑似的嚷嚷道:“还是县主周到,每次都不忘了大伙儿辛苦!”
“那是当然,这大冷天的大家还得值夜,不填饱肚子怎么行?”
凌波笑语之后,见十几个卫士已经开始商议如何享受这顿夜宵,便把马匹交给一个牵马的小内侍,少不得又给了一小串铜钱。瞧着飘雪的夜空,她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裹紧了斗篷便匆匆赶路。
这长乐门和她要去的仙居殿之间很远,而且甭管王公贵戚,进了宫之后都一定得下马,靠两条腿走完这段漫长的路程,她自然也不例外。平常也就罢了,无非当作锻炼身体,但在风雪天,当她终于走到迎仙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几乎要冻僵了。
如果说太初宫是神都洛阳的中心,那么如今迎仙宫就是太初宫的中枢。迎仙宫又叫集仙殿,殿外矗立着四根一人难以合围的盘龙金柱,红墙黄瓦,飞檐排角,雕梁画栋,透花棂窗,什么华丽的字眼都形容不了那奢华铺张的光景。这里就是女皇的寝宫。
虽说只是路过迎仙宫,但她也少不得被人盘查了一回。同是羽林卫士,这些人却不比长乐门那些卫士的善意,一个个都是满脸倨傲一丝不苟,拿着她的腰牌反反复复地查看。
“这么晚了,以后若是出宫,还请早点回来!”
凌波点了点头,见那些卫士大步离开,她方才吁了一口气。看来,若不是她这腰牌来路硬,只怕今天这一关就不会过得那么容易。别看她如今还是个县主,但这年头什么宗室贵胄都不值钱,更别提她这个区区孤女了。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地下也渐渐有了积雪,踩在上头嘎吱嘎吱地响。出门时天色尚好,她又不曾准备木屐,此时此刻雪水已经渗透了脚上的鹿皮靴子,愈发冷得刺骨。好容易来到了仙居殿,一进门就有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她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哎呀,你终于来了!这种下雪天也不知道找一把油纸伞,看看你身上这黑缎背子都湿透了,还有这鞋子!来人,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弄到里头去,赶紧换衣服扒鞋子!”
一个高挑的女子嗔着埋怨了一通,几个宫人慌忙上前把凌波簇拥到了里间。
这些都是服侍人的老手,也不用凌波动一根手指头,先有人用干布为她擦干了头发,又用两人拿了滚烫的软巾来,为她脱了衣服,然后就在她全身上下擦了起来。
直到原本冻得冰凉的肌肤渐渐变得红润发热,两人这才住了手,取来香油均匀地抹了。最后,一个宫人给她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将散落的头发用一根丝绦轻轻系了,这才拿来热水为她烫脚,又用双手用力搓着。待冻得冰冷的脚热乎乎之后,另一个宫人便取来一双皮屐子弯腰给她套上,递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凌波大口大口地喝着那姜汤,不一会儿,就只见刚刚那个高挑女子方才掀帘进来,屏退了诸宫人之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那高挑女子手中拿着那个紫红色的酒葫芦,笑吟吟地说:“这秦家酒肆其他的酒都寻常,就是桂花稠酒温润利喉,酒力绵长,最是与众不同,连宫中御制也不及它的香醇,亏得你每次都记得带回来。怎么样,今儿个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
被人料理了这么一番,凌波自是感到里里外外都是暖烘烘的,此时缓过神来便耸了耸肩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无非都在那里议论着什么是不是要废太子之类的闲话。这啰里啰唆已经好些天了,也没见商量出一个子丑寅卯来!上官姑姑,我刚刚路过迎仙宫,见里里外外防范煞是森严。其实只要羽林军不动,根本乱不起来。再说了,如今执掌羽林的人里头,可是有李义府之子李湛。”
这太初宫中姓上官的,唯有这些年来一直负责秉笔草诏的上官婉儿。此时,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接着淡淡笑了一声:“纵使真的变天,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活路。先有酷吏之祸,之后总算有狄国老撑持接回了庐陵王重立太子,结果临到最后还不是人心惶惶?李义府都已经死那么多年了,谁能担保他的儿子就必定忠心耿耿?陛下已经老了,若不是她纵容,怎会有张氏兄弟的嚣张?”
这些事情凌波虽然听别人提过几次,但她并没有太大的亲身体验,此时此刻也无从接口,只得双手托腮坐在那里。
室内点着四盏油灯,但兴许是灯盏中的油所剩不多,因此显得异常昏暗。大门都关得好好的,房间里也就没有风,四朵火苗稳当当地绽放着微光,却少了几分灵性,多了几分呆滞。
虽说光线不好,但凌波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灯火下的上官婉儿尽管有些消瘦,却仍不掩娇艳。四十岁对于女人来说原本应该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年纪,然而,时光的效用却仿佛在上官婉儿的身上停滞了,那额头依旧光洁,那青丝依旧黑得发亮,那身材依旧曼妙,那声音依旧甜美。
只不过,这保养得宜的女人并不少见。上官婉儿之所以是上官婉儿,却是因为那机敏百变,出口成章下笔千言的天赋。
忽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打断了上官婉儿的沉思,亦打断了凌波的胡思乱想。不等上官婉儿出口喝斥,一个宫人便满面惊惶地闯了进来:“梁王……梁王殿下来了!”
此话一出,凌波立刻站起身来,还没想好找什么借口溜之大吉,却被上官婉儿一把拉了个正着:“你又不是外人,避什么嫌!快,请他进来。”
梁王武三思对于凌波来说确实不是外人。如果说,女皇是整个武家的顶梁柱,那么,武三思就是武家的第一掌门人。他也是凌波已去世父亲的堂兄,论理凌波该叫一声伯父。即使撇开这层亲属关系不谈,凌波往来仙居殿的时候,也没少撞见过某两人的鬼混。
第一次看到还觉得震动和不可思议,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她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上官婉儿都已经四十岁了还没出嫁,找个情人又有什么打紧?
然而,这次连夜来访的武三思面上没了往日的顾盼自得,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惶。他甚至顾不得房间里尚有凌波这个碍事的人,急匆匆奔到了上官婉儿的面前。
“婉儿,不好了!我刚刚得到消息,张柬之他们策动了羽林军,马上就要逼宫!他们不但要杀张家兄弟,而且还号称要尽灭我武家人,复李唐江山!姑母病得七死八活,张家那两个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