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最后一根稻草
南市是洛阳最大的市,占据两坊之地,市内主干道纵横各三,东西南北各开三个门,统共九个门,其中犹以正对建春门大街的南中门最是气派恢宏,平日豪门管事富商大贾多半走的便是此门。然而,今天这南中门却被人堵了。虽说影响了生意,但不少气呼呼的店主在探头张望了一下之后,全都把头缩了回去。
那一马当先冷脸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女子,只见她身着圆领窄袖紧身石榴衫,腰中系着紫红蹀躞带,头戴紫金冠,脚底蹬着一双乌皮靴,赫然一幅胡服男子装扮,正是天子嫡长女,深受宠爱的长宁公主。此时提着马鞭的她冷冷扫了市内一眼,满脸的愤怒和恼火。
祖母退位,她终于成了公主,因嫌弃旧日的宅第太小,于是便死活磨着父皇母后营造新宅子。正好驸马杨慎交喜欢跑马,她便下令造一个大大的跑马场,定期招来各家亲贵子第游玩,寻思着再蓄养一群俊俏的家奴也好充场面。宫中尽管赐给了她好几十房奴婢,她却依旧难以满足,闻听妹妹安乐公主蓄养了好些美少年,她开口相讨却碰了一鼻子灰,这一发狠竟是决定在民间搜罗。
仅仅这十天,她就已经带回了七八十个人,但就算把这些人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刚刚一眼瞥见的那个青年。
“居然跑进了南市……以为这样就能逃过去么!”勃然大怒的长宁公主心中一合计,回头便朝身后的一个家奴下令道,“给我传令金吾卫的左右街史,御史台的左右巡御史,还有洛阳县洛州廨,让他们派人给本公主找人!其他人别愣着,给我冲进去搜!总而言之,南市如果没有就在洛阳城里头大索,今儿个就是把整个洛阳翻过来,我也非得找出那个家伙!”
她这番话异常高声,靠近南市这中门门口的人顿时听得清清楚楚,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面露恐慌,有的噤若寒蝉。正在市内采买的人们眼看大批穷凶极恶的家奴冲了进来,纷纷朝其他大门四散离去,生怕走得迟了,那位金枝玉叶大怒之下会把自己抓回去。一时之间,南市之中一片鸡飞狗跳,恰是乱成一团。
混在逃窜的人群中,凌波随手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衣衫不整的陈珞身上,心中异常恼火。早知道陈珞出来一趟这么显眼,她当初就不该带上他。只不过,武宇那四个人是合格的打手,打探消息还马虎,但不能提供什么有参考性的建议,喜儿年纪还小,顶多就只能胜任一些家务琐事。在这种人手紧缺的时刻,她唯有忽略陈珞那张俊脸的巨大杀伤力,结果麻烦终于上身了!
一个门被堵,南市却还有八个门,因此凌波原本并不担心。然而,当她拽着陈珞随着拥挤的人群好容易抵达了一个门前,看到的却是一群虎视眈眈的家奴堵在那里的时候,她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就算长宁公主是金枝玉叶,但真要堵死了南市,亦会遭到各方面的强烈反应,那位公主是气糊涂了还是忘乎所以了?
她心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念头一动便不可收拾。这些天四处跑的结果是记住了不少人的住处,如果她没有记错,张柬之和桓彦范都住在陶化坊,这建春门大街乃是他们从宫中回家的必经之道,算算时间,似乎再捱上半个多时辰,那两个人就会和正堵在建春门大街的长宁公主撞在一起。
自打刚刚求救之后,陈珞就再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披风罩头的他悄悄抬头往外望去,面上仅余的一丝血色也全都消失了。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居然倒霉到撞上长宁公主的车驾,也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只是在看了一眼之后便一路追到此地,更没有料到那位公主居然会这般兴师动众。冲动和绝望一瞬间交织在一起,他猛地想要拽下那披风,谁料一抬头就被人死死抓住了。
“你想要干什么?”凌波一直都在注意陈珞的举动,这时便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不是区区一个你站出去就能够解决的。这洛阳的王法虽然形同虚设,但还不至于连一个出头的人都没有,更何况长宁公主亲自堵在建春门大街这条要道上!”
说到这里,她也不管陈珞是否听明白了,转身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回头见陈珞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她不禁微微一笑,旋即便朝芙蓉馆的方向走去。她记得芙蓉馆临近建春门大街,里头有一幢两层小楼,若是在那上头,兴许能够看到待会的精彩一幕。
正如凌波预料的那样,虽说芙蓉馆的主人孟胖子这一天不在,但从上到下的人居然依旧记得她,风韵十足的万芳甚至亲自将她带到了地头,奉上茶之后,她还在陈珞身上来来回回肆无忌惮地扫了一阵,最后在凌波的冷眼下方才不情不愿地离去。
直到确定人走了,凌波方才来到窗前,把窗户打开了一小条缝隙。
建春门大街赫然有七十五步宽,长宁公主虽然率人堵住了南市大门,但并没有阻止其他人在这宽阔的大街上通行。只不过,是人都有看热闹的心理,远远近近围观的百姓已经有数百人,清一色的中老年,年轻的男子一个都没有。
此时已经是官员下朝时分,从她这个角度甚至能看到不少穿绯着紫的身影,只不过,那些人在看见了这边的光景之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绕道。在绕道的人数增加到了第十七个之后,她终于等到了那两个联袂而来的紫衣人。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只看那两人在看到这里的情形之后不闪不避,甚至带着随从径直往南中门走来,她便知道,那绝对是张柬之桓彦范无疑。
站在武家人的立场,她对张柬之桓彦范那五个人自然不会产生什么好感。可这个时候看到那白发苍苍的张柬之愤而上前,指着长宁公主的鼻子似乎在指责什么,她仍然生出了些许敬意。就算其中只有一小半是为了体恤百姓,那也已经足够了。所以,当瞧见长宁公主似乎满心不甘地带着人离去时,她更是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之后,她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想不到,像那样飞扬跋扈的公主还是有人可治的。”
凌波回转头盯着面色苍白的陈珞,半晌冷笑了一声:“你错了,只要陛下在位一日,顶多申斥长宁公主几句罢了,谁人能治她?须知王法便是天子所定,有几个天子会因为不相干的事责罚自己的亲生女儿?别看张相公和桓相公刚刚得到了人心,得到了赞誉,可宰相终究是外人,明君也许会因此欣喜宰相贤明,但当今陛下决计不会。”
兴许,这件事还会成为压弯皇帝李显心中那杆秤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自由身的代价
且不论大唐皇帝李显在拥立功臣以及武三思这位灵巧善媚的表兄之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掐着闭门鼓的最后一下声音踏进自家大门的时候,凌波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倘若那杆秤的另一边只有张柬之等人这样忠心有余,机变不足的大臣,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靠向武三思这一边,哪怕人家还刚刚算计了她一把,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以及更光明的未来之间,她肯定会选择后者。然而,张柬之那五人固然是轻若稻草,但和他们同时处于一边的还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还有她那位表兄临淄郡王李隆基,后者这条船就有充分的考虑价值了。
进厅堂的时候,她瞧见武宇四个人和喜儿都等在里头,便吩咐他们各自去吃饭,却没有转头去看陈珞,自顾自地转去了书房。虽然只是临时租赁的房子,她如今却预备把这地方买下来作为第二个巢穴,于是这几天来便命武宇和武宙把她历年以来存放在南市某家书店的书都搬了来,又开了一张长长的书单让武洪和武荒去按图索骥。
她一直都很羡慕上官婉儿的大书房,只不过那些珍本书不是她的目的,更何况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然而,上官婉儿曾经重点提到的那些书籍,她却不惜花费重金,现如今这小小书房的层层书架上竟是已经堆了七八成。站在门口看着这些年来花钱无数的成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读书并不代表阅历,但好歹她也算是上官婉儿的半个学生,怎么能够不学无术?
“县主。”
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连头都没有回,凌波便淡淡地发话道:“在家里你只要称呼小姐就好。”
“陈珞,今天你冲撞了长宁公主,这几天不要再随便出门。否则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担保你能够全身而退。这次是我失算,你这张脸固然能让大多数人对你不设防,但同样会让更多的人生出觊觎之心。看到这间书房了么?”
此时此刻站在凌波身后,陈珞几乎已经完全认命了。经历大变之后仅余的一丝傲气已经消失殆尽,因此即使在听到头前几句话,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徒劳的反驳或抗争。然而,当听到书房两个字时,他还是本能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了那高高的书架上。当初还是世家公子的时候,他的书房中也有这么多书,只可惜他虽然读书勤奋,但为了科举并没有把所有书都看完,现如今却后悔也来不及了。
“虽然我那位堂哥买下你是为了送人,我只是暂时收留你,但从之前你打理的那些帐目来看,显然做某些事情是可惜了。你妹妹很有志气,我想你这个哥哥也不至于比她糟糕,更不会甘心一辈子身在贱籍。我虽然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豪门千金,但亦说话算话。你只要忠心耿耿替我办十年的事情,我到时候就还你们兄妹自由身。”
说这话的时候,凌波在心中深深地叹气。就算是武家也是分亲疏远近的,她的父亲昔日就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再加上人老实不善于钻营,家里头的下人固然没什么油滑奸诈的人物,但同样也没有什么能干的。除了一个基本胜任管家职责还会写写算算的楚南,其他仆役竟是连一个识字的都没有!再说了,凭借她一介女流,拿什么到外头去招揽人才?
“小姐此话当真?”
凌波转过身子,见陈珞似乎在使劲掩饰那种惊喜,便微微笑道:“我可以和你订立契约,如何?”
陈珞心中一动,但很快醒悟了过来,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我和妹妹的性命都操之于小姐之手,当然唯有相信小姐,不用订立契约那么麻烦。我只想知道,小姐究竟要我干什么?”
这家伙还不笨!凌波忍不住在那张俊逸的脸上又多瞧了几眼,见陈珞在她审视的目光下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豁出去了,她忽然觉得有些意兴索然。原本还想再逗一逗这个最初强装冷酷的家伙,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很简单。你先回长安,在平康坊旁边赁屋子住下。平康坊原本就是教坊诸妓云集之地,旁边又有各地的进奏院,你是读书人,再加上风度翩翩,必能够结交一批文人学子和各地进京的官员。不过,你首先得改变一下外表以及说话的口音方式。我过几日会为你提供一份户籍和路引,但你现在就要记住,自己不再是山南陈氏,而是陇西李氏!”
陈珞听得云里雾里,但自己能够得到一定的自由,甚至能以当初那种世家公子的身份和人结交,这层意思他却听懂了。尽管仍有说不清的疑惑,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毕竟,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没有任何损失。而当凌波朝书房一指,说这几天书房任由他使用的时候,他更是喜出望外,立刻二话不说地冲了进去。
凌波顺手关好了书房大门,返身走出来的时候脑袋里还在想着另一个问题,结果险些和别人撞了个满怀。瞧见喜儿满面委屈好似要哭的模样,她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拍拍这丫头的肩膀便走了。这丫头虽然爱哭,厨艺却相当不错,否则她也不会带这么个小丫头出来。只不过,貌似她离家到现在也已经将近十天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在此之前,她很有必要去拜访一下那位身为临淄郡王的表兄。那天被他一番话说得懵了,如今仔仔细细考虑下来,她却能断定那些话绝对不是相王李旦的本意。她那位老好人舅舅是真心实意地不在乎皇位,只要人家不犯到他头上,他会永远那么安心惬意地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绝对不会有更多的想法。
反正她已经被武家人狠狠算计了一次,李隆基上次算计她那一回,她也可以大度地不计较。但是,她一定要设法把裴愿那个愣小子从漩涡中拉出来。那个单纯的家伙若是再这么懵懵懂懂,说不定会把整个裴家仅剩的一点资本搭进去!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反客为主的约会
新朝初立论功行赏,虽说李隆基这个临淄郡王并没有从中出多少力,但由于他乃是相王之子,因此还是封了卫尉少卿。这卫尉寺管的是武备,一个少卿并没有多大的实权,不过既然是实打实的官职,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与人结交,所以平日里呆在家里的时间极少。这一天,他外出和几个同僚喝酒,直到宵禁时分方才回家,一进门便有总管拿来了一叠名刺。
他为人豪爽待人大方,所以即便父亲如今并没有实权,他也只是个只点卯不做事的宗室,但上门求见的人并不少。接过名刺随便翻了翻,发现都是一些八九品的小官,或干脆就是白身富商之类的人物,他不禁眉头微微一挑。正准备递还给总管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其中一张名刺写得古怪。那字迹清秀飘逸,上头写着明日未时一刻,南市永嘉楼,落款上却是知名不具。
愕然沉吟了半晌,李隆基这才哑然失笑。虽说朝廷律例向来是品官不得入市,但他要结交别人,也不可能没事情就把人往家里带,或是随便登门去人家家里喝酒,于是,这出入市井便成了最好的选择。永嘉楼也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和店主也颇有些交情,甚至上头还有一向留给他的一个包厢。只不过,那丫头居然就这么大剌剌地送了一张没头没脑的名刺来,就这么笃定他会去?
那总管乃是积年成精的人,见主人只拿着其中一张名刺沉吟,便试探着问道:“郡王?这其他的名刺是否小人代收,到时候一并见了?”
李隆基这才重新审视了一遍,挑出几张泥金名刺丢给了总管,沉声吩咐道:“这些你去接待了,左右不不过是些商人,大约也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