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有身边这头大笨鹅开路,这次换成了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几步远,凌波就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当她奋力排开前面一个人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刻愣住了,甚至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那位蓝衫幞头的中年人竟是新任太尉,安国相王李旦!如此龙蛇混杂的街头,这一位号称并肩皇弟的老好人亲王居然不在宫里头看教坊歌舞伎的表演,而是毫不忌讳地出门凑热闹?
一愣之下凌波慌忙低头,想要借机蒙混过去。要知道,虽说这名义上是亲戚,但她和这位表舅照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对方应该不会记得她。然而,她刚刚绕过相王李旦和周遭的几个随从,拉着裴愿正准备一头扎入人群中避风头,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咦……十七娘?”
这一声十七娘让凌波的所有希望彻底破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女皇记性好也就罢了,就连儿子也居然有如此过目不忘的记性。
人家既然已经认出了她,她也不好再装聋作哑,故作惊讶地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就连忙赔笑叫了一声舅舅。
外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被人簇拥在中间的李旦却显得悠然自得,仿佛真的融入了百姓中间。笑呵呵地在凌波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便转头打量着她旁边的裴愿。最初还不过是好奇,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几分惊讶。
凌波看似站得规规矩矩,却一直都在偷瞥李旦的表情。相王居然认识裴愿?不可能,这小子出生的时候,裴炎都死好几年了。不过,想当初裴炎乃是这位相王的老师,情分绝非寻常。这裴愿倘若真是裴炎之后,说不定李旦这个昔日学生真能看出什么端倪。
良久,李旦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呵呵,刚刚看到你身边这少年郎,我竟是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对了,十七娘,里头今天晚上正在开元宵灯会,你不好好在里头呆着,怎么想到往外头逛?”
“这里头闷得慌,又没人会注意到我,所以出来走走。再说,舅舅今天还不是一样换了便装出门?”
凌波笑嘻嘻反嘲了一句,这要是别个尊长她绝对不会这么做,但既然是老好人相王,你越是客气他越是不高兴。
果然,对于她的小小放肆,李旦一点都没在意,反而笑呵呵地说:“说的不错,那些轻歌曼舞我都看腻了,还不如到这里与民同乐。看看这些彩灯,这些百姓,比看那些浓妆艳抹的歌姬舒服多了!回去之后再看看家里的儿女,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孙儿,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相王李旦是老好人,这一点凌波知道,但却没想到这位曾经当过傀儡皇帝的亲王如此容易满足。此时,她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亲切感,因为她死去的父亲也是这么一个很容易满足的老好人。当然,亲切归亲切,她还年轻,虽说并不期望什么指点江山,但却希望自己的日子能精彩一些。
“舅舅果然是豁达的人!”
凌波真心实意赞了一句,看到李旦笑得悠然,正准备再打哈哈闲话两句蒙混过关,周遭忽然传来了阵阵骚动。她正奇怪的当口,就只见一个黑衣护卫模样的汉子匆匆上得前来,面色很有些不好看。
“主人,是洛阳县的差役正在巡街。说是裴氏余孽擅自离开庭州,潜入洛阳意图不轨,如今奉上命正在追查!”
这句话让凌波心中一跳,此时此刻,哪怕她不转头,亦能想象裴愿脸上的表情——这愣小子从来就藏不住情绪。
一直都表现得犹如和蔼长辈的李旦一下子皱起了眉头:“都已经是多少年的事情了,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
就在李旦皱眉的时候,那三个忠心耿耿的裴氏家仆也已经觉察到了人群中的骚动,正准备想办法过来和裴愿汇合。可是,眼看着裴愿就在不远处,他们却被相王李旦遍布周遭的护卫死死拦住,根本不能上前。罗七还想理论,骆五却敏锐地觉察到那褐袍中年人看上去仿佛贵人,而且和凌波似乎关系匪浅,便赔笑向其中一个护卫打躬作揖,更指着裴愿说自己是他的家人。
孰料那护卫根本不吃这一套:“就算那是你家少主也不行,且等我家主人问完话再说!”
罗七被这硬梆梆的回答噎得火冒三丈,正准备不顾一切争吵一番,旁边的张二却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胳膊上重重捏了一记。
此时,欢庆上元节的人群中已经多了不少身穿皂服的差役,手中还拿着画像,正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查看着。个别百姓恼火地张口骂骂咧咧,可一对上那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那一张张凶神恶煞的嘴脸,再胆大的人,胆气也会弱上三分,只能忍气吞声地退到一边,抑或是竭力按捺心绪接受盘查。
凌波瞥见了正在那边焦急万分的义仆三人众,也看见了周遭出现的一拨拨差役。见情形不好,旁边的裴愿更是神情恍惚指望不上,她只得把主意打到了面前的某位老好人身上,上前一步对李旦说:“舅舅,我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李旦闻言愕然,但旋即想到不外乎是小女儿的私事,便欣然点头答应了。然而,让周遭的人暂时退开几步之后,凌波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大吃一惊。
“舅舅,不瞒你说,那小子大约就是洛阳县正在搜寻的裴氏子。他昨日对我自陈姓裴名愿,正来自庭州。”
凌波瞥了那边的愣小子一眼,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原先我还不知道他是裴相国之后,但刚刚那赦令之后他登时魂不守舍,想来应该无差。这赦令不赦裴氏一门自有陛下的考量,但他此来洛阳其情可悯,这心思也是可恕的。还请舅舅看在昔日那点情分上,保他一时周全。”
此时此刻,她对自己这番话能否说动相王李旦没什么把握。虽说李旦算是老好人,但大半辈子蹉跎起伏,未必就会因为昔日一点情分维护裴愿,就是她其实也没必要为了这一天多的交情费什么心思。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这愣小子遭难,那却万万不能。
于是,见相王李旦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她又微微一笑加上了一番话:“舅舅,当初裴相国就算对别人有千万个不利之心,对于舅舅你却还是真心的。”
这最后一句话恰恰点在了李旦心中最软的一块地方。他沉吟片刻正想回答,岂料一抬眼就看到外间护卫陡然和人起了冲突,另一方正是几个满脸横肉的差役。还不等他吩咐什么,那边便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嚷嚷。
“我等奉命盘查裴氏疑犯,谁敢阻拦?”
凌波举目望去,却见裴愿的三个家人已经先一步闪进了相王李旦的护卫群中,再看裴愿亦是满面悲愤,仿佛一个不好就要冲出去,顿时心急如焚。
这个时候,若是李旦撒手不管,那么一切就都完了。她当然明白为什么此次独独不赦裴炎后嗣,因为昔日把当今皇帝李显拉下马,使其困顿房州数十年的罪魁祸首虽说是如今退居上阳宫的女皇,但最大的帮凶却是裴炎!
正文 第十四章 别以为老好人好欺负
一年到头才只有三个解除宵禁的节日,这又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原本最是热闹。然而,这欢天喜地的气氛却被一群犹如虎狼一般的差役给破坏了。
虽然百姓们都很恼怒,但有道是敢怒不敢言,不少人都明白,新君登基新气象,之前清理二张余党不但涉及朝堂和军队,就连差役也顺带清理了一通。现如今这群属于洛阳县的差役,全都是彻头彻尾的新人,完全忠于新任洛阳令秦牧。
而这秦牧由于不是五大拥立功臣的人,自然更受新皇李显信任。
此时此刻,差役们凶神恶煞地推搡着李旦的护卫,不少按捺不住的甚至把手按在了腰刀上,只等着头目一声令下。而领队的头目冯达在多次交涉无果之后,也颇觉得对方不通情理。他刚刚一步登天成为新任明府心腹,心中充满了一股雄心壮志,再加上这是秦牧转达的上意,料想对方身份再高也没资格违逆。
想到这里,他再也耐不住立功受赏的期望,噌地一声抽出了腰刀,厉声喝道:“某等奉陛下旨意行事,谁若是敢再阻拦,便是欺君罔上!”
掣出了这样一杆大旗,那些原本如临大敌的黑衣护卫顿时有些为难,纷纷转头去看自己的主人。一边的凌波早就是心急如焚,奈何如今能指望的就只有李旦,她只能在心里干着急,面上却不能流露出太焦急的情绪。在洛阳这种地方,别说她这个县主封号朝不保夕,就算是货真价实的,此时此刻也没有半点用场。
“什么旨意?这好好的上元节,被你们闹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她万分惶急的当口,旁边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虽然不怎么大,但却四平八稳,赫然是李旦的声音。更令她安心的是,李旦慢悠悠上前了几步,而那些训练有素的黑衣护卫则是一瞬间重新列队,将他牢牢保护在了中间。
冯达虽说满腹雄心,但还不至于连一点眼色都没有,瞧见面前这人四十多岁生得白净派头十足,指不定是哪家国公,便收起了满脸凌厉之色,收刀回鞘,恭敬地行礼道:“某等奉旨搜索擅离庭州的裴氏余孽,并非有意冲撞,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李旦上前,凌波便悄悄跟了上去,此时见李旦正在蹙眉,仿佛还在犹豫,她便知道不好,遂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舅舅,陛下只下了赦令大赦天下,可不曾提到要捕拿什么裴氏余孽,否则舅舅怎会没有听说?再者,这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个上元节,忽然之间如此大索惊扰百姓,恐怕绝不是陛下本意吧?”
一席话说得李旦登时眉头舒展连连点头:“不错,今夜陛下甚至有意临应天门观灯,绝不至于下如此扰民旨意!”
倘若这时候换了某个更聪明一些的人,听到这边两位竟然用如此语气议论当今天子,就应该知道不对头了。然而,冯达如今满心都是唾手可得的功劳,刚刚恭敬也不过想着息事宁人,如今听人家居然敢这样质疑自己等人的合法性,登时怒发冲冠。
不过是某不管事的国公而已,事成之后,让自家明府去打擂台就是,如今抓人要紧!
“来人,把那边几个家伙给我抓起来!”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凌波情不自禁地呆了一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和相王李旦已经给出了那么明确的暗示,这个差役头目却还是如此嚣张。难道这家伙有什么凭恃?可再大的凭恃,足以让他和如今的名义上的天下第二人对峙?
一瞬间,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就扑了上来,直奔那边的骆五等三人,至于裴愿则完全被忽视了。而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三个分明身上有工夫的家伙竟是束手就擒,任凭人家把锁链套在了他们的头上身上。即使是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黑脸丑汉罗七,虽然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但愣是没有任何反抗。
对于这么一种情况,凌波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顷刻间她便想起裴愿阅历浅薄,出面在外周旋大赦之事很可能就只有那三人众,兴许这次能逃过一劫。然而,还没等她生出什么侥幸之心,就只见那愣小子怒吼了一声,一个箭步便上前甩开了骆五边上那四个得意洋洋的差役,继而更是抓住了忠仆脖子上那已经上了锁的锁链,怒不可遏地伸出二指在其上一剪。
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那沉重的锁链如同豆腐一般断成了两截,紧跟着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凌波看得瞠目结舌,甚至忘了这愣小子是在武力拒捕,只顾着为那削铁如泥的强大本领而咂舌。而一旁的几个差役则又惊又怒,尤其是冯达更认为削了面子,恼羞成怒地亲自操刀冲了上来,当头向裴愿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局势就要大乱的当口,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反了,全都给我拿下!”
凌波只看见那举刀要砍人的差役头目被人从后头一脚踹倒,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差役则是被人一拳头砸在肩上。
刚刚那些心有顾忌的黑衣护卫既然动作了起来,那效率就格外高。只见他们迅疾无伦地左冲右突,却都不用兵刃,两记异常利落的拳脚往往就能撂倒一个人。还不到一炷香功夫,那些个刚刚还张牙舞爪神气活现的差役全都被制服,不是仆倒就是趴伏在地上。
那冯达被人按在地上,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愤怒,甚至连说话都不利落了:“你……你居然敢无视陛下旨意……”
李旦从来都是一个低调的人,凌波前前后后见过数次,他除了诚惶诚恐地拜见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皇,其余时候,他大多都是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模样。然而,此时此刻,就只见这位老好人相王满面怒色,那眼神仿佛正在喷火,胸前合在一起的双手似乎也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发白。
“尔等口口声声说是圣旨,可敢跟孤王去面见陛下!若是陛下说此令并非上出,孤王定以矫诏之罪诛尔等九族!”
这重若千钧的一句话顿时让一地差役都傻了。孤王两个字代表什么意思,没有人不知道;而对方能够有资格提出御前对质,这一点代表什么,没有人不知道;诛九族是什么意思,相信更不会有人愚蠢到不知道。一时间,几十双眼睛统统投向了此次的始作俑者冯达,那眼神中赤裸裸的全都是愤怒。
要不是你丫的要逞能,怎么会踢到这块硬铁板!
事到临头,冯达也已经慌了神,当他奋起最后一点精神,准备把那位看重自己的明府大人拿出来壮胆时,耳朵里便钻进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
“何必御前对质那么麻烦?这大唐天下,还会有您堂堂安国相王尚且没听说过的旨意么?”
安国相王……李旦!冯达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牙齿正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喀喀作响,猛地一头栽倒在地——今天做了这么愚蠢的事,别说一个洛阳令秦牧,只怕是一百个洛阳令也保不了他!
正文 第十五章 愣小子偏人人爱
裴愿很茫然。
虽然旁边有一个没完没了的声音在骚扰他的耳朵,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仍然充斥着刚刚的一幕幕情景。先是看灯会的时候忽然颁布的赦令,然后是小凌碰到的那个舅舅,再接着就是呼啦啦冲上来围捕的差役。就在他忘记了骆五反复提醒的隐忍,怒发冲冠上去解救三人的时候,却不料事情居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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