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零五天前,竟然出乎意料的会让他在街上遇到下计程车的哈利·路易斯,而改变了他的世界。现在,两个月零五天前,那个改变终于摆在他的前面,让他去拿,去接受了。他会接受的,哈洛克虽然晓得,可是却仍然有点惘然若失:改变必须要有人来一起分享,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分享,没有一个人来问他,你打算教什么呢?
身穿黑礼服的侍者将那杯他点的“火中神酒”端上来,装酒的玻璃杯口,正冒着熊熊的火焰。这是一种很荒唐的噱头,而且可能去浪费掉不少好酒,可是哈利当初在华盛顿请他吃晚饭时,曾坚持两个人来过一杯。所以他今天又点了一杯,在阿姆斯特丹重温旧梦。
“谢谢你,哈利。”他等侍者离开后,就举杯遥敬他的隐形伙伴。能假想有个人少在对面,总比一个人枯坐要好些。
他从眼角瞟到一个越走越近的黑影,而且凭感官,他也能觉察得出,正有个人在朝他走过来。那是一名身穿细条纹西装的人,正朝他所坐的隔间走过来,一路穿过餐厅的暗影和灯光,越走越近。哈洛克将酒杯一斜,抬眼望来者的脸。这个人的名字叫乔治;他是中情局派驻阿姆斯特丹的情报头子。他们以前曾共事过,不太愉快,可是曾经相当专业化的合作过。
“这倒是某种宣布你位获得阿市的好方法。”他说的时候,眼睛瞟向侍者摆在哈洛克餐桌旁的小推车,那上面正放了调制“火中神酒”的银器,噱头十足。“我能否坐下?”
“十分荣幸。你好吗,乔治?”
“以前比较好。”中情局的人说着,侧身滑入哈洛克对面的沙发椅。
“那太遗憾了。要来杯酒吗?”
“这要看情况而定。”
“看什么情况?”
“看我留得够不够久。”
“真有这么神秘?”哈洛克说:“难道你现在还有任务在身吗?”
“我倒不以为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上下班的时间之分。”
“那倒是实请。这么说,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啰?嗯,乔治?”
“目前可能是。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感到很意外。我听说你不干了。”
“你没听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为什么不能来?我在旅行哪。我喜欢这个城市。你大可以说,以前我虽然来过这里好几次,却没有好好欣赏这座城市,而且从来还没在白天看过。”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可是并不表示我就会相信。”
“相信吧,老兄。是真的。”
“没有其他的目的?没故布疑阵?”他两眼平视着哈洛克。“我查得出来的,你晓得。”
“我哪有什么其他目的,根本没有。我已经不干了,结束了,暂时失业了。假如你去查,绝对可以查出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劝你不必去占用中情局的密码专线。我想整个密码早已经变了,而且所有在阿市的眼线和情报来源,都已经晓得我目前的情况了。我已经是个局外人士了,老兄。任何人不得向我接触,免得自找麻烦。”
“这些都只是表面文章。”中情局的人说。
“可是骨子里,也正是这么回事。不必去抓瞎了,你查不出什么来的。”
“好吧,就算我相信你。你在旅行,大把花钱。”情报头子上身朝桌面弯的时候,暂时住口了一下。“可是你的钱会花光的。”
“花光什么钱?”
“那笔卖命钱哪!”
“又响什么办法?反正等钱终于花光的时候,我大概也已经找到个赚钱的工作了。事实上,今天下午……”
“为什么要等钱花光了才找事赚钱?我可以马上给你一大把钞票。”
“不,你不行的,老兄。我并没有什么好卖的。”
“你当然有东西好卖。出售你的内幕情报。有人愿意出你高价。不必留姓名,没有记录,而且绝对查不到。”
“假如你是想考验我的话,你未免做得太不高明了。”
“不是考验。我只是一番好意。我不承认我是在考验你。”
“也许你是可以帮我,可是你这样子未免太笨了一点。我们怎么可以赚这种不明不白的钱?这是下三滥角色才会干的丢脸的事。”
“我也许不是你的那帮盟友,可是我也不是什么下三滥角色。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我们需要你帮忙。”
“那倒好。你太看得起我了。好极了。”
“怎么样,老兄?苏联国安会的人全涌到了海牙。我们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收买到什么情报,探到了多少内幕。‘北约’的价钱也是相当有伸缩性,很愿意妥协的。”
“我们都是可以妥协的,乔治,可是我爱莫能助。讨价还价的事,你就免了吧。”
“少跟我来这套!我们哪个人没有价钱?!”
“对,我们每个人都有价钱。全都有。别再提了吧,还是喝一杯吧。”
“不,谢谢。”中情局的人靠回沙发椅背。“我看到你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还没呢。”
“滚进地狱里去吧,哈洛克。”情报头子起身离开。
“乔治。”
“什么?”
“你刚才没听到。我本来想告诉你今天下午的事情,可是没让我说完。”
“有什么好说的?”
“原来你早晓得我要告诉你什么了。你任时截到那份电报的?中午前后?”
“滚进地狱去吧。”
哈洛克看将中情局的人横过餐厅,走回自己的桌旁。他虽然看上去是一个人进餐,可是哈洛克却晓得他并非一个人。三分钟之内,他就证实自己断判果然没错。乔治一签完帐单,就很快的从拱门走入前厅——这是很差劲的一种掩饰。四十五秒钟后,一名坐在餐厅右边位子上的年轻人,也起身离去,还搂了一位有点莫名其妙的女士。再过了一分钟,坐在左边隔间的两名男子也走出了拱门。籍着微弱的灯光,哈洛克看出那两个人点的东西根本没动过,盘子上还是堆得满满的。这种掩饰也够差劲的了。
原来这伙人一直在跟踪他,盯他,到处截他。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不能让他好好独自清静一下呢?
他受够阿姆斯特丹了。
巴黎中午的太阳是一片耀眼的黄,阳光从塞纳河桥下的河面反射上来。哈洛克走到桥中央,他住的小旅馆离这儿只隔几条街,而走的这条路线,正是来往“罗浮宫”的必经之途。
他晓得绝对不能采取闪避的策略,不管他后面是什么人在跟踪,他都要装出还不晓得的模样。原来跟踪他的那辆计程车,只稍微在拐角上待了两三秒钟,就疾驰而去,丝毫没有停一下;很高明,这表示跟踪者已经提前下车了。不管他是谁,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混进桥上拥挤的行人里了。
要跟踪人,最好是混在人堆里,尤其是在跟踪途中遇上了桥的时候,更要如此才行。一大堆行人在走到塞纳河的桥上以后,都驻足桥边,傻望着桥下的塞纳河。几世纪以来,人人莫不如此。假如跟踪者要化暗为明,凑上来与他交谈,就比较不会显得很露骨和突然。
哈洛克脚步一停,倚到及胸的桥拦上,点了根烟。他并没有故意对着桥下的人挥手,表示他还有同伴在下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抬出右手遮太阳,望着那个高大的人影从他右边走上来。
他可以分辨出那个人戴的灰尘呢礼帽,绒翻领的大衣,还有脚上穿的那双名牌皮鞋;这已经够了。这是个巴黎人,既富有又高雅,曾出现于欧洲各个有名的豪华俱乐部。此人名叫葛洛维,是巴黎最有名望的古典艺术批评家,明白他底细的人,也知道他平常尚不止贩卖这方面的知识。
他走到距离哈洛克七尺远的地方,就停步靠到桥栏上,同时伸手整了整衣领子。
“我果然没有猜错,正是你。从勃纳街开始,我就已经跟着你了。”他说话的音量控制的刚好可以让哈洛克听见。
“我晓得。你想干什么?”
“问题在于,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要到巴黎来?我们本来听说你不干了。而且还有人特别叮嘱过我们,要离你远一点呢。”
“而且还被叮嘱过,只要我一跟什么人接触的话,立刻报告上去,对吧?”
“对。这自然是一定的。”
“可是你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了。是你上来接触我。这不是很笨吗,嗯?”
“值得冒个小险,”葛洛维说完,就把腰杆挺直,向四下打量。“我们认识也不算短了,哈洛克。我根本不相信你来巴黎只是为了想来走马看花,沾点文艺气息。”
“我也不相信。谁说我想的?”
“你进入‘罗浮宫’,前后只有二十七分钟,就出来了。要想吸收点什么文化知识,时间未免太短了一点;说你进去上洗手间,时间却又好象太长了一点。显然你是进去跟某个人在阴暗角落碰面的,挤到人多的地方,好像——罗浮宫的三楼尽头那里——就很适合。”
哈洛克哈哈大笑。“天哪,葛洛维,你听我说——”
“拜托,不要望我。请把眼睛望着河面。”
“我本来是想到‘罗马古物陈列室’去的,可是里面挤了一大堆旅行团,所以我就出来了。”
“你向来利落,我佩服你。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外面已经传出‘此人已经出局,务必保持距离’的说法,你为何还到处晃荡?”
“的确是如此。”
“不管你这次扮演的新角色如何,”葛洛维顺口接下去说,同时用手掸大衣上的灰尘。“既然把你说得那么敏感,就表示你现在手头上一定有热门消息。我呢——刚好也是个转手各类消息的经纪人。越灸手可热的顾客,我越喜欢。”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好买好卖的。放我一马吧。”
“别那么武断,你还不晓得我会开什么价钱呢,这年头到处都有令人艰以置信的事情发生。敌友难分,很难说敌人不会变成朋友,朋友不会变成敌人。这些例子要我举出来给你听,可以编成一本书。不要小看我,哈洛克,你买我一个交情是不会白买的。你甚至可以爬得更高。”
“我为什么要爬行更高,既然我已经爬出去了?”
“你又在武断了。你是个到处都有牵连的年轻人,他们不会轻易让你一走了之的。”
“他们可以盯住我,可是却不能控制我,我只想有笔养老金去安静的蹲完下半生。”
“那还不简单。你们这种人不到处都有银行户头?把行动基金揩个几笔下来存到世界各地的银行里去,申请一些秘密经费,说是要用来买根本不存在的情报;突然逃亡要钱,买假护照也要钱,这种钱你们早就捞饱了。等你三十五岁说要退休的时候,早已是个大富翁了。”
“你说得可真美,把我们未雨绸缪的伎俩全抖出来了,”哈洛克说着就笑了笑。“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你这次主意打错了,我实在没什么好卖的。假如你真听到了我手上有情报的谣言,你总会套得出价码高低的。反正你向来不会找不到肯卖的人。”
“那些人全是二流人物。那象你,有直接跟……决策中枢相通的路子,我可以这么说。”
“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路子了。”
“我不相信。全欧洲,目前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和国务卿安东尼·麦锡直接讲话。”
“不必把他扯进来。老实告诉你,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跟他联络了。”哈洛克说着,突然就身子一挺站直,大大方方的转身面对法国佬。“我们找辆计程车到大使馆去。那儿我还认识几个人。我替你找个一等参事,告诉他你有好价钱,怎么样?反正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我既无情报也无兴趣,总可以了吧??”
“你晓得我是不能这么干的!而且,拜托你——”葛洛维又打算求他不要面对他讲话。
“好吧好吧,”哈洛克又转身靠回桥栏望着桥下。“那你就给我一个联络电话或者是接头的地点好了。我替你把电话传过去,叫大使馆的人跟你直接讲清楚好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何必玩这种猜谜的把戏?”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猜谜的把戏。就跟你刚才说过的,我们认识不只一天了。我情愿帮你个忙好让你相信我。你如果相信了,也好去说服别人,叫别人也相信,免得他们再来问东问西。怎么样?”
法国佬一听之后,顿时脑袋一撇瞪着哈洛克。“不必了,哈洛克,我心领了。我看,我只有相信你说的了。我可不愿意被你们大使馆的一等参事晓得有我这号掮客。我永远只能隐身幕后,也许哪一天你会需要我。好吧,我相信你了。”
“既然你相信我了,那就请你多替我广为宣传一下,也好让我日子容易过一点。”
“那些苏联国安会的人怎么样?他们会相信吗?”
“我认为会相信。他们潜伏在我方的内奸,弄不好早在我签辞职文件的时候,就已经把消息传回札钦斯基广场的国安会总部了。”
“他们可能会怀疑这只是个烟幕。”
“那他们就更不会来碰我了,对吧?又何必来咬我这个毒饵呢?”
“他们有逼供药,把你逮进去打个两针问问,也无伤大雅。你们还不是一有逼供药。”
“逼供也没用,他们不知道的,我也不清楚,而我知道的也早已变更了。这是很滑稽的事:我的敌人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他们就是逼问出几个名字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反而会自找麻烦。”
“可是你当初把他们搞得很惨:即使你不干了,还是会打人来找你报仇,或者是向你讨回一点公道的;这是人性,总难免的。”
“我想不会吧。要来找麻烦的话,他们就该衡量一下能不能稳吃住我。在那方面,我耍的伎俩可不比他们差,也不比他们仁慈。再说——又何必呢,想来整我,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和结果了。妄杀无辜是毫无意义的,没有正当的理由,又凭什么去杀人?我们这一行里面,不管敌我,总还是有这么一点老规矩的。很疯狂吧,对不对?满有点维多利亚时期的古风呢。我们只要一不干了,就谁都也都会来碰你了。这是相当讽刺的,毫无利用价值后,马上就形向陌路,弃之如敝履了,葛洛维。当我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