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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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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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所以,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活在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当中。九年前,我差点跟一个女人结婚,她叫埃丽卡·科茨。她第一个指出,我一直企图成为通俗小说里那种私家侦探——然而在这个时代,英雄已经不再时髦,这座城市也早就拥有了萨姆·斯佩德。她觉得我这种做法不对,不会有什么结果。也许她是正确的。

但是,成为通俗小说里那种私家侦探让我觉得很开心,看通俗小说,跟从前那些通俗小说作家聊天也让我觉得很开心。开心不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吗?

真他妈的对,马洛先生。咱们去见见那些通俗小说作家吧,斯佩德先生。

第03章

欧陆酒店是一家古老的维多利亚式酒店,坐落在市中心,离联合广场不远。酒店建于一八九〇年左右,耗资颇巨,大堂内装饰着巨大的墙柱、美丽的壁画,铺着英式地砖,每间屋子里都装饰着安妮女王风格的壁炉。尽管跟圣弗朗西斯、费尔蒙等新贵酒店相比,欧陆酒店规模很小,但它也面对同样尊贵的客户群。不管怎么说,大体上一向如此。不过,最近几年酒店运营成本不断增加,导致管理层不得不稍微放低身段,把那些不符合其一贯标准的客人迎进了空荡荡的大堂。假如二十年前你建议在酒店里举办一场通俗小说大会,酒店人员肯定会把你扔出去。

将近八点,我打扮得衣冠楚楚来到酒店,嘴里还嚼着嘉绿仙薄荷口香糖,以遮掩晚饭吃的意大利辣香肠比萨的气味。乘着四壁都是大镜子的电梯抵达十五层,M套房就位于最南端。房间门口摆着一张桌子,贴了一条横幅:“西部通俗小说大会——私人接待处”。桌后坐着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略微谢顶,穿着高领毛衣和运动夹克,正在油印清单上做记录。听到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一口牙齿歪歪扭扭。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我的名字是赛马场上关于意大利赛马的热门消息。

“真高兴见到你,”他说,“非常高兴。我是劳埃德·安德伍德,大会主席。我从海沃德来。”

“您好,安德伍德先生。”

“叫我劳埃德就行。非常高兴你能来。我听说过你,我是说,在罗斯【罗素的昵称。】·丹瑟尔提到你要来之前就听说过你,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希望哪天有空看看你的收藏。有没有拿什么好的藏品来卖?”

“这个……”

“如果你想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前的《黑色面具》,一定要告诉我。我打算卖出一部分自己的藏书。我有两本一九二七年的杂志,还有一本一九二四年的杂志,上面刊登了一篇汉米特写的小说。三本书几乎都是全新的,纸张洁净,封面也没有缺损。回头等我给你一张清单。”

“呃,当然……”

“咱们有很多时间可以好好聊天。”安德伍德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就早点来。中午开始签到,不过我十点半就能布置好,卖书的房间那时就会开门。现在你最好戴上你的姓名卡。”

“姓名卡?”

“你得戴上这个,这样就能参加所有的活动了。你肯定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会吧?”他在一张贴纸上写上我的名字,然后递给我,“好了。

进去之后左手边就是吧台。不过如果你喜欢喝啤酒的话,目前还喝不到。我让服务员去拿了,但他们还没回来。”

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碰上像他这样能言善道的人,我就会变得不善言辞。我穿过半开的房门,走进屋里。房间很大,跟鸡尾酒室差不多,两对圆形立柱把房间分成了三部分。屋顶挂着洛可可风格的吊灯,两边的墙上分别装着一个安妮女王风格的壁炉。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全都是窗户,其中几扇开着,飘进几缕微醺的夜风,散发着旧金山五月末的夏季气息。雍容华贵的维多利亚式家具位置摆放得当,供人坐赏美景。这里风景的确不错,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西边有双子峰,灯光明灭的港湾,以及散落在两者之间的都市灯火。

屋里大概有二十来个人,或站或坐,围成小圈,欢声笑语不断。我穿过屋子,没引起大家的关注,只有一位红发高个美女重重地瞪了我一眼。但这主要是因为我冒冒失失差点把她撞倒。我当时正边走边揭下姓名卡上的贴纸,并四处搜寻熟悉的面孔。

我发现丹瑟尔正站在一根柱子旁边,跟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说话。那人年约六十岁,皮肤松弛,肤色黝黑,这么深的肤色绝不是两三个月的假期能够晒出来的。丹瑟尔正在说诺伯特·戴维斯,说他是唯一既风趣幽默又不动感情的通俗作家,但那个瘦子好像并没有在听他讲话。那人神色焦虑,心事重重,不停抚弄着头顶的几根头发——仿佛担心这几根头发会脱落或消失不见一样。

丹瑟尔抬眼看到我,叫道:“嗨,就是他,侦探先生。”边说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猛地转过头,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又开始拨弄那几根头发,手上酒杯里的冰块一阵叮当乱响。

“弗兰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喜爱收藏通俗小说的侦探。”

丹瑟尔跟他说完,转过来对我说,“这位是弗兰克·科洛德尼。通俗小说界最他妈吝啬的编辑。利奥·马古利斯【利奥·马古利斯(Leo Margulies,1900…1975),美国著名科幻小说编辑,一九三二年前后曾在《通俗小说杂志》工作。】最负盛名之时也不及弗兰克一半吝啬,而弗兰克私底下则不及利奥一半那么讨人喜欢,对吧,弗兰克宝贝?”

科洛德尼什么也没说。我冲他伸出手,说见到他让我备感荣幸。在那个时代,他可算是个魔鬼般的人物——他的成长过程历经磨难,因此个性顽强。一九四二年他接手《午夜侦探》时年仅二十三岁,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当时《午夜侦探》境况很糟,但科洛德尼却让这本杂志重现生机,整个战争期间乃至战后近十年内都一直蓬勃发展,比其他若干本侦探小说杂志、西部小说杂志、言情小说杂志、空战小说杂志的状况都好。看他这个人的外表,你绝不会猜到这些。但同时,他也以生活奢靡、饮酒无度闻名。或许,这些生活奢靡、饮酒无度的浪荡子最终都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骨瘦如柴,皮肤松弛黝黑,头顶只剩寥寥几根头发。不管怎么样,像我这种生活低调,很少饮酒的独身者就是这么想的。

科洛德尼可不觉得见到我让他备感荣幸。他嘴里嘟囔了几句,旋即松开我的手,就好像松开那些让人讨厌的东西一般,随后一口气喝了半杯酒。他看起来依然非常焦虑,心事重重。

丹瑟尔对我说:“你知道五十年代行动出版社倒闭时他都干了什么吗?世上最他妈无耻的事。我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跟他说说啊,弗兰克。”

“你说得太多了。”科洛德尼边说边从我身边挤了过去,冲吧台走去。

“可真是个友好的家伙啊。”我说。

丹瑟尔的好心情仿佛一下子没了,变得怒气冲冲,就像喝醉的人一样,情绪变化莫测。事实上,他的确喝多了,或者说,喝得差不多了,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这一点。“他这个狗娘养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四十年代克扣了我差不多一千美元,这就是为什么。还克扣了别的作家很多钱。”

“怎么克扣的?”

“他有办法。”丹瑟尔攥起拳头,眼睛瞪着吧台边科洛德尼站着的地方,“狗娘养的。”

“算了,”我说,“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这事是真是假,我心里想,“五十年代通俗小说行业垮掉之后科洛德尼干什么去了?你说了一半还没说完呢。”

丹瑟尔一下又恢复了之前的好心情,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买了座城镇。”

“这又是怎么回事?”

“买了座城镇。搬到亚利桑那州,在山里买了一座死城【死城,一百多年前,成千上万的人争先恐后到美国西部去淘金,那里建起了大量的城镇,非常繁荣,后来随着淘金活动的结束,人们逐渐离开了那里,这些城镇也就被遗弃了,变成了一座座死城。】。你想得出来吗?是不是你听说过的最他妈无耻的事?”

“他买座死城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他说他一直想要拥有一座城镇,现在他做到了,还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上帝啊。科洛德尼城。是不是你听说过的最他妈无耻的事?”

“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一座死城里?”

“他说时不时会去。大部分人在林间有座度假小木屋,而科洛德尼在山里有座该死的死城。是不是你听说过的……”

“是。”我说。我还在摆弄着那个姓名卡,背面粘着的那张纸撕不下来。去死吧,我心里想。首先,我不喜欢姓名卡,其次,丹瑟尔并没有戴这个东西。我把卡放进外套口袋里,相信自己很快会忘了这东西。

丹瑟尔问道:“你不喝酒吗?”

“不喝。劳埃德·安德伍德跟我说这里没有啤酒。”

“啤酒?今晚烈酒免费,你要知道。”

“我只喝啤酒。”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

这时一个穿着西部风格T恤、打着领结的大个子走了过来,使我免于解释自己的饮酒习惯。他正穿过人群走到我和丹瑟尔之间,估计是打算去卫生间,然而丹瑟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吉博【吉姆的昵称。】,”他说道,“停一停。来见一下我跟你说过的侦探先生。”

“好。”大个子答道,露出一丝微笑,这使他坚毅的面容稍显柔和。他大概七十岁,个子很高,站姿笔挺,双肩微张,脑袋高昂,看起来是个很骄傲的人,同时也是个很有活力的人,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行动迟缓。他冲我伸出手,说道:“我是吉姆·博安农。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吉博在四十年代可是海尼·福斯特【海尼·福斯特(Heinie Faust),下文提到的麦克斯·布兰德(Max Brand)的笔名之一。布兰德是二十世纪美国著名的通俗西部小说作家,擅长撰写西部小说。】的继承人,”丹瑟尔说,“新一代麦克斯·布兰德——西部影视节目之王。”

“都是些虚名。”博安农说。

“这是事实。差不多每个月都给利奥·马古利斯的《战栗》或罗格·特里尔的《流行》写一篇主打小说。你一共写了多少篇通俗小说,吉博?”

“哦,大概有一千篇。”

“太能写了。现在时不时还写一篇呢。肯定已经出版百十来本书了吧,嗯,吉博?”

博安农皱了皱眉,但仍然宽容地对待丹瑟尔,就像父亲对待吵吵闹闹、粗鲁无礼但仍不失可爱的儿子一样。博安农又看了看我,重新露出随和的笑容:“该死,你对博安农的统计数据肯定不怎么感兴趣。我知道,你们这些通俗小说收藏家最感兴趣的是悬疑侦探小说。可能我的小说你一个字也没看过。”

“我很感兴趣。”我诚实地答道,“而且我看过你的几本书。”

“哦?”

“真的。我看过你过去为《探险》写的那一系列小说,就是关于二十年代阿拉斯加那位治安官的故事。还有《短篇小说》上刊登的关于铁路侦探金凯德、巴克马斯特的系列故事。非常地道的侦探小说,写得相当棒。”

博安农笑得更开心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奉承我,但不管怎样,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不是奉承。”

“谢谢。有人记得自己的作品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大概你是这么想的,吉博。”丹瑟尔说,“但我不这样认为。谁会真的关心你出版了两千万字而我出版了一千万字?谁会关心我们写过的那些糟糕的故事和小说?这些书现在不过是堆在地下室和二手书店里的垃圾,等着烂掉。”

博安农叹了口气。很显然,他以前就听过这些话,或是差不多的论调,因此他知道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我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一把,换个话题。

“博安农先生,说起你和其他几位收到的那份手稿来信,”我问道,“你觉得这是不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敲诈案?”

“噢,我表示怀疑。可能是某些人开的玩笑。”

“那篇小说看起来熟悉吗?”

“恐怕我不熟悉。”

“风格是否熟悉?”

“也不熟悉。”博安农答道,咧嘴一笑,“我对维多利亚风格的情节剧不怎么了解。我喜欢西部片。”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丹瑟尔说,“再没有什么让人喜欢的西部片了。甚至连色情小说都没什么好的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原文为西班牙语。】。”

“可能是没有了,罗斯。不过我告诉你,二十年过去了,现在依然有样东西到处都是。”

“什么东西?”

“蠢货。”博安农说。

这是句非常好的结束语,博安农知道这一点。他冲我点点头,笑了笑,转身离开。丹瑟尔瞪着他的背影,脸上却没有怒色。也许,他喝醉时只有弗兰克·科洛德尼才能激怒他。他耸耸肩,举起杯子看了看,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不由皱了皱眉。

“我得再去倒杯酒。”他说道,似乎很惊讶自己怎么才发现杯子里已经没酒了。

“现在还早得很,罗斯。”

“非常正确,”他说,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来呀,咱们再去喝两杯。我会把你介绍给通俗小说帮其他几个人。”

他转身朝吧台走去,脚步依然稳健,我跟着他过去,看他让吧台那个年轻人给他倒了加冰的双份威特基【威特基(wild turkey),一种非常柔和,但酒精含量很高的波本威士忌。】。屋里还是没有啤酒。丹瑟尔对此很是不满,不过我跟他说没关系,我不渴,边说边把他拽到了旁边。

但我拽得有些太用力了,丹瑟尔一下撞到了旁边一张沉重的红木咖啡桌,被桌腿绊了一下,杯子里的酒也洒到了桌面上。桌子后面的维多利亚式长毛绒沙发上坐了两个女人,她们跳了起来,避开洒出的酒水。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位女士伸手按住放在桌角的手包,没让包掉到地上。

丹瑟尔重新站稳了脚步,露出大灰狼般的笑容:“抱歉,女士们。出了点小意外。”

“你在场的时候总会出点小意外,罗斯。”年纪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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