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碧珠是极其溺爱这独子张少廷的,但凡他开口,尽量满足他。
“少廷,这次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戴碧珠喝着咖啡,透着大窗户看着窗外的太阳,袍子是兔毛,戴碧珠并不喜欢紫貂皮,觉得俗。衣柜里不少衣服是张定邦去法国带回来的,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帽子,各式各样的都有,所以出席各项宴会时,总是焦点人物。
“妈咪,等我追到手了再带给你看不迟。”张少廷胸有成竹道,把面包中间涂抹了花生酱递到母亲手里,算是对她刚才那番话的回报。
“妈咪相信在上海没有你追不到的女孩子。不过儿子啊,要小心点,人心难测,要穿好雨衣呢。”戴碧珠用暗语提醒张少廷。
“今天学校不是有军训吗,这么晚了小心迟到。”张定邦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
“张定邦,儿子一个星期回来一次陪我吃个早餐你话那么多干什么?你吃完了你自己去忙你那摊子事去!”戴碧珠说话清脆有力,其实倒是有去电台播时事新闻的天分,举手投足之间就是一个字,酷。
其实一个女人混到戴碧珠这个地步也算是成功了,要什么有什么,老公长得标致又听话,事业一帆风顺,儿子上了军校,模样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除了有点霸道有点花心有点爱骂人有点爱耍赖有点爱撒谎外,其他都是完美的。尤其是眼睛,简直让戴碧珠最喜欢,简直跟自己的一模一样。戴碧珠的父亲是上海斧头帮的老大戴士魁,虽然年事已高,却是德高望重。下一任斧头帮帮主已经内定了,是戴碧珠的哥哥戴玉龙,是个混世魔王的坯子,无恶不作,危害四方——但这八个字却是黑社会的标志。
戴碧珠小时候很霸道,这是遗传。
张定邦走到门口,张少廷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牛奶,对父亲道,“爸,咱们今天换个车开,你开轿车,我开军车。”
“为什么?”张定邦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没什么,就是开车的时候被个傻司机给撞了一下,车灯有点破。”张少廷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明明是他自己的错,全部推到了司机身上。
“啊,你这个混小子,我的新车啊!”张定邦心里发毛,真后悔把车借给了这个家伙。
“换嘛,我觉得开军车让我感到自己有种军人的自豪感,这不正是你要求我的吗?”张少廷把钥匙塞到父亲手里。
“你这个败家子啊!”张定邦大吼一声,实在忍不住了,“车是随便乱开的吗?出了事情怎么办?”
“以后我会小心的,我以委员长的名义发誓。”张少廷举起右手,眼神却无助地看着母亲,对他无限溺爱的母亲。
戴碧珠噗哧笑了,哪里有这样的发誓!随口说道,“唉,我说张军统,我看你也不是小器的人。”
“好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月内不准逃课,开车要慢速。”张定邦把钥匙拿出来,郁闷不已,今天要开重要会议,听说是有机密事件宣布,开个破了车灯的车出席,实在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
张定邦对这母子俩,只是无奈,只得乖乖就范。
张定邦一走,张少廷高兴得跟猴子似的,跳到戴碧珠面前鞠躬,“谢谢年轻貌美高贵大方雍容华贵贤良淑德艳惊四方青春永驻的戴碧珠小姐!”
正说得开心,一个爆栗磕上了他的脑袋,张少廷躲闪不及,哎哟了一声,戴碧珠道,“以后开车再这样鲁莽,仔细我扒了你的皮!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爷爷会拿我问罪的。”
“明白了,我会小心。我该走了,姆妈保重。”张少廷吻了吻戴碧珠的额头,一出门就看见停在大院子里积雪旁边的军车,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打开门跳进去开走了。
黄埔军校里都是些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家伙,可别小看任何人,也许随便一个军官将来都是抗日战场上的精英。
一个星期,曼丽都没打电话给君初,君初也未到电台来找过她。曼丽心里觉得有点失望,是不是那一脚踹得太重了,伤了他的自尊心?一看见那束马蹄莲,花茎很短了,花蔫着,说不出的丧气,顺手拿出来扔在垃圾桶里。曼丽心里有点难过,他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其实自己心里是喜欢君初的,只是恨他太着急。没有性经历的女子总是以为是君子的男人就得克制自己的欲望,忍耐着。果子没熟就急着摘,吃到嘴里的不高兴,果子自己也不高兴,迟早是你的,急什么!
其实忍耐对于君初来说有些困难,那截人肉香肠根本不听自己大脑的指挥,非但不听,还经常妄图反过来指挥大脑。那天晚上强吻的过程就是肉体战胜意志的过程,那东西谁的话都不听,想起来就起来。谁解男人苦,右手最清楚。当然,左撇子是例外。君初那天晚上回家洗澡的时间特别长,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有点像便秘的叫喊,其实是在呻吟。喷薄而出的那一瞬间,思维定格在曼丽与自己交欢的瞬间,姿势是传统式,可见君初是传统的男人。
君初这个星期深刻反省,也给曼丽点时间考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偶尔会约老杜喝酒,也仅是喝个半醉。君初请教老杜,“女人是不是只有在寒冷寂寞恐惧的情况下才需要男人?”
老杜做无可奈何状,用越来越熟练的汉语回答君初,“我的女人跟你的女人是不同类型的书,我的女人是一本教科书,你的女人是一本小说。”
“WHATDOESTHATMEAN?”(此话怎讲?)君初将酒杯里的威士忌晃来晃去,并不好喝,但这间酒吧不卖老白干与花雕,只能选择这个。
老杜解释道,“哲学家说过,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我的妻子比我大,经常教育我为人处事的道理以及怎样才能彻底地把包皮里的污垢清洗干净,所以我认为她是教科书。”老杜喝一口威士忌又接下去说,“你的女人是一本小说,小说自然是跌宕起伏情节曲折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谁还愿意读下去?好的小说就是让你一口气想看到底,却又猜不到下一页是什么的小说。”
君初瘪瘪嘴,“我不知道,也不明白。”
老杜看了看时间,“老弟,我要回去读教科书去了。你也走吧,我开车送你一程。”
“小说?女人?哲学家?”君初摇摇晃晃站起来,结了账。
有的女人就是一本黄书。黄书人人都爱读,会深刻记得里面的情节。读的时候大多遮遮掩掩,假如说起那个女人就一脸鄙夷,嘁,那种贱货。其实恨不得自己钻进去读,仔细领略其中滋味。
那么,你是一本什么书?你爱读什么书?
第十六章
吴美娜的法事请了十多个和尚,彻夜念经。伊玲这几天来去自如。徐伟良没有想到身边的这个女佣兼奶妈就是造鬼的人,只是觉得她去那边帮忙能够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米雯不抽鸦片,脸色也渐渐好了起来,打扮一下是个漂亮的孕妇,头发短短的,摸上去有点扎手,她是为了孩子才牺牲自己的头发。徐伟良也懒得出去花,店里忙碌,进货出货什么都得自己经手。忽然希望曼丽找个男人,条件好不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人品可靠,将来自己的生意也可以有个人可以接手。生意人,满脑子记挂的就是自己的生意。
伊玲有时候觉得好笑,笑自己,笑别人,笑活着的,也笑死去的。生亦何欢,死又何哀,伊玲最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丈夫的尸体,那可爱的孩子连爸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徐伟良不再去灵堂,他下跪的时候不敢面对吴美娜。
我们人人心里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有鬼,忙碌的时候会遗忘它的存在,夜晚在床上反复回忆,它们便如失控的水龙头一样流得到处都是。被往事和回忆折磨着,漫长的人生就如漫长黑夜,到了尽头,我们又成了别人心里的鬼。
廖金兰发现最近君初非常之听话,但却变得非常之不爱说话。也不再像前些日子喜欢听收音机,只是拿块绒布盖着。有一回蓉妈在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打开,君初第一次对蓉妈大声说话,“关掉,关掉!吵死人了!”
半个月过去了,吴美娜的鬼魂不来,君初也不来。
他大概是放弃了,想不到对我这么好的沈君初竟然就这样放弃了,说到底就是要我的身体,见我态度强硬觉得碰了钉子大约觉得没面子吧?曼丽胡思乱想着。天气依旧是寒冷,但不下雪也不下雨,就是干干的冷。鼻子上了火,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条喷火龙,上节目也是无精打采,话少了些,多半是放歌给听众欣赏,然后用手掌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车灯发呆。
老张最喜欢的饭后甜点也取消了,不敢多要求,只是希望那位沈先生快来,因为他来的时候曼丽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身体里似乎藏匿着扑翅的快乐小鸟,身体轻盈,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的那种。
过年前,曼丽到好好百货公司买了大包小包的糖果、礼饼,准备回郊区看望父母,顺便休息一段时间。房租是可以不交的,房子空在那。“爵士风情”节目过年停播,取而代之的是早就录好的拜年音乐,每天一个小时,唱戏,喜洋洋的梆子,也有黄梅戏,给老人家准备的。
新电影海报已经出来了,不是《姐妹花》,是一出喜剧电影《十字街头》,一大家子人印在海报上,分不清楚谁是主演谁是配角,一律挂着招牌式的笑容,一律拱手恭贺新禧,好像他们祝你万事如意就真的事事顺利。
打扫房间的时候,君初的卡片掉了出来。卡片放在衣服的口袋里——出了太阳,想中午的时候把衣服晒晒,倒过来晾在阳台上。
要打电话给他吗?曼丽问自己。
廖金兰与蓉妈爱上了逛年货街,因为君初说了,过年电影厂的同事要到家里来聚餐,要蓉妈早早准备。
腊月初七晚上,君初半夜起床,亲自熬粥给家里的老人喝。这是准备很久的,也是孝敬的具体体现。淘米,泡果,剥皮,去核,到后半夜开始煮,要用微火炖到第二天清晨,这腊八粥才算熬好。跟别家腊八粥有所不同,君初家里的除了糯米、桂圆、糖、莲子、银耳、红枣、百合、山药、绿豆、红豆,其他像胡桃仁、松子仁、芡实也是分成一堆一堆,花生要磨成粉,并不是一颗一颗,这样更容易消化。
到了天亮,蓉妈按照地址送了一些给君初在上海的亲戚朋友,然后全家人一起品尝。味道跟去年的一样美,老太太提着女朋友的事情,希望快点抱上孙子。
电话响了,是老杜,说年底要回国一趟,走之前想跟君初见面吃饭。廖金兰在电话旁边听得清楚,叫他快去快回。
曼丽路过邮局,打算告诉君初她过年要去父母家,租的房子那边没人,叫他不要去找她,但又觉得这个借口太荒唐——君初并未来房子找过她,否则会像上次那样留下纸条。
后面排队打电话的人嘀咕了声,打不打?
曼丽在心里也在问自己,打不打?
好吧,打过去,顺便也有个交代。他是吻过她,但现在曼丽想跟他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积极的那种,想告诉君初其实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在想念他。
拨通电话的时候,君初正去银行的路上,一点预感也没有。
接电话的是廖金兰,“沈宅,找哪位?”
曼丽之前听君初说她的母亲也在家里住,所以礼貌道,“伯母,请问沈先生在家吗?”
“哦,君初啊,刚出去,请问您是哪位?”廖金兰听出她的声音,就是电台里的那个女声。
“哦,不在。我是沈先生的一个朋友。”曼丽说道。
廖金兰说:“你要留下口信吗?”
“不用了,谢谢您。”曼丽挂了电话。
曼丽一阵失望。无法用语言表达。
君初也觉得这样就过去了,毕竟相处时间不长,想着曼丽心里并没有他。晚上回来的时候问老太太,“有人打电话找我吗?”
廖金兰说有一个女的。
曼丽,是曼丽!
“她说什么了吗?”君初急切地问。
“就说找你,我说不在,她就挂了。”廖金兰很少看见君初这样的表情,君初从来都是波澜不惊。
“我出去一下!”君初也顾不上解释,朝曼丽房子走去。
从楼下看,没有灯,君初上去敲门,无人。会不会在睡觉?又咚咚咚敲了三声,仍然没有声音。
她会去哪里?她是不是又因为害怕逃出去了?这么一担心,君初良心不安起来,责怪自己当初太冲动,这几天碍于面子也没去电台找她,只能失望而归,到走廊灰暗的灯光下留了纸条在门上。回来时坐在车上在行人中寻找曼丽,连个相似的背影都没有。
徐伟良见曼丽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心情好了些,毕竟是女儿贴心。曼丽说吴美娜的魂也没再出现过了,米雯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拉不下面子跟曼丽说话。
倒是曼丽大度,不计前嫌——如果不是米雯将事情抖出来,吴美娜怎能甘心入土为安?现在这样,至少可以给她家人一些补偿,于是问候,“姨娘的肚子还好吧?”
米雯不说话,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
徐伟良轻轻咳嗽了一声,米雯这才懒洋洋道,“托大小姐的福,好得很呢。”
曼丽碰了个钉子,吃了晚饭就回房了。不用上班,忽然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君初现在怎样,大约忘记我了吧?曼丽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十七章
各自的年过得热闹,内心却又落寞。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也只是片片凋零。
君初想起小时候融化的雪人,觉得自己傻,越喜欢的东西总是消失得越快。心不在焉地陪着老太太逛遍上海,逛好好百货公司的时候想起曼丽,乘蓉妈跟老太太买东西的空当,到楼顶电台打听曼丽的消息,说要等过年以后才上班。
曼丽这边也去过几次外滩,站在当初跟君初一起散步的位置,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徐伟良怕米雯受不了风大,找人拍了张全家福就回去了。
风的确是大,把君初留的字条吹落了,在空中盘旋了几秒钟,不知所踪。
曼丽回来的时候,门口空荡荡的,这个年过的,一点变化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