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怪她男人啊,抠门小气。司婆子说,必须要曹金花她男人亲手把家里养的三头猪给宰了,猪头供给黄大仙三天三夜,才能解了黄大仙的怨气,要不然它就会一直缠着曹金花。可是三头猪,一万多块钱哩,她男人死活不舍得。”
“这就对了。三头猪,杀了也是白杀。”
“这话咋说?”村长打了个酒嗝。
“事物都是由内因引起的,外因只是个引子,关键还是在这儿。”康锦指了指脑袋,“问题还是出在曹金花自己的思想里面。”
村长惊愕道:“是她自己的问题?”
康锦笑而不语,却又把头转向了我,“长青,你怎么看?”
这种最基本的病理心理学案例还是难不倒我的,我想了一下说:“应该属于妄想症吧。”
“没错。”康锦赞同道,“确切一点地说,是幻想型妄想症。广义上来讲,属于类精神型人格分裂。”
“啥?人格分裂?”村长瞪大了眼睛。
康锦看了他一眼,问道:“曹金花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村长想了想:“要说她男人,还真没啥优点。小气、抠门,长得也不好看,还内向,没见过大世面,人多的时候说句话都浑身哆嗦。”
“他俩吵过架没?”
“吵,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过曹金花她男人是个闷葫芦,就是吵架也放不上三个屁。因为生气,曹金花还喝过农药哩。”
康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一直以来,曹金花都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满意,看不上她这个畏畏缩缩的丈夫,也可能包括艰辛的日常生活。但传统社会习俗的束缚让她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于是就在心里越积越深。这种情绪压抑到最后,她就幻想出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从远方来的并且跟她丈夫和这种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也就是说,她在体内又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取代了现在的自己。”
村长有点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曹金花,不是曹金花?”
“不,”康锦摇摇头,“还是她,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另外一个她。”
“那,那,”村长舌头都打结了,“曹金花的普通话是咋回事,以前可没听她说过啊。”
“精神异常引起的官能性病变,虽然挺少见的,但也不是孤例。以前奥地利就有这么一个病例,一名男性患者在转变成另外一个人格的时候,不仅性格和语言会发生变化,就连瞳孔的颜色也都跟着改变。”
“天咧,这还不是见鬼了?”村长喃喃地说。
康锦摇头笑了起来:“跟鬼不鬼的没关系,这是科学。老哥,只要以严谨的态度看问题,这世界上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村长掉魂似的愣了一会儿问:“那康教授,要真是照你说的这样,你有法子把曹金花给治好吗?”
康锦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般治疗人格分裂,都用催眠法或者药物治疗,但这两种方法都见效太慢,患者痊愈的概率也不高。我决定用宣泄疗法,通过直接交谈,让她现在的这个人格意识到自己产生的原因,这样她就会情绪崩溃,然后再想办法把她原来的主体人格诱导回来。”
“可是,康老师,”我提出了一点质疑,“分裂出来的后继人格一旦形成,它就会强烈抵御企图消灭它的一切存在。用宣泄疗法,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这就要看交谈的技巧了。”康锦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明天你负责笔录,我来跟她谈话,让你学学什么叫心理诱导。”
看到康锦自信的笑容,我心里也就有了底了。毕竟他是我的导师,是我学术上的精神支柱。但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们之间的谈话,对于接受了二十多年现行教育的我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折磨。
曹金花,也许就是这个女人,冲开了我,哦不,是我们,心理防线的第一道缺口。
第二天,上午,天气略阴。曹金花还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眼神配合着天气,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我们。在我看来,不说话的她跟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别无二致。
我坐在一边负责笔录,康锦把双手都支在桌子上,做了一个让人感到完全不设防的安全姿势,问:“你是不是很讨厌这里的人?”
曹金花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康锦说:“听说乡里来的人跟你谈不了几句,你就哭,摔盘子摔碗,有这回事?”
她点了点头:“对,是我摔的。”
康锦:“为什么?讨厌他们?”
她:“谈不上讨厌。那几天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他们说那么多。他们又不走,我只能摔东西。”
康锦:“你昨天怎么没摔东西?”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直接认为我是精神病。”
我心里偷笑了一声,明白康锦已经开始了他的诱导,在用语言慢慢地给对方下套。看似无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对方说得越多越好,只要等到时机成熟,一个反问就足以使她全线崩溃。精神病人有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只要你能找到他逻辑中的漏洞,就相当于抓到了他的要害。
康锦继续引导:“说说你自己吧,你是从哪儿来的?”
她:“很远的地方。”
康锦:“你昨天说自己是一个迟到的流浪者,到底什么意思?”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了,你们信吗?”
康锦点点头:“当然信,你说吧。”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是从猎户座旋臂的第九行星群来的,距离这里一千六百光年。”
我冷不防地惊了一下,手里的笔差点掉到地上。
康锦愣了一下,他显然也没料到曹金花会有这样的回答。随即,他笑了起来,用手扶了扶眼镜:“猎户座……有意思。你能告诉我猎户座旋臂在什么方向吗?”
她:“太阳系本身就位于猎户座旋臂之中,我只能给你指出第九行星群的方向。以地球为参照物的话,位于银道面以北,与天赤道的夹角约为35度。”
作陪的村长和曹金花的丈夫一脸茫然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康锦。那意思很明显,喏,看吧,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满嘴放炮。
康锦沉默了一下,问:“这些专业的天文术语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电视里?”
她神情略有不悦:“你还是不相信我。”
康锦:“相信,我相信你。这样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到地球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为了星战。”
康锦哑然失笑:“星战?”
她点头:“对,可惜我来晚了,星战早已结束。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遗落在了地球上。”
康锦:“什么是星战?”
她:“星战,就是星际战争。很早很早以前,猎户座旋臂内爆发了一场席卷了十五个行星群的星际战争。以地球时间来算的话,这场战争的结束时间大约是七千年前。”
康锦:“这个星战,跟地球有什么关系?”
她:“星战进入尾声的时候,地球被卷入了战场,作为我们的联盟在太阳系进行反攻的一个基地。我是从第九行星群被运送过来的士兵之一,来地球执行反攻任务的。可是在运输过程中出了差错,我来晚了,战争已经结束。”
康锦:“来晚的只有你一个吗?”
她:“据我所知,应该是的。”
康锦沉默了。大家都在沉默。这种话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起码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硬要我说的话,只能佩服曹金花那瑰奇的想象力了。康锦皱着眉头,在思考接下来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语言诱导还不到应该结束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七千年前,那个时候地球上应该已经有文明了。”
她:“很低级的文明。”
康锦:“应该还可以吧,起码部落格局已经形成了。书上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女娲补天的故事你知道吧?”
我暗道一声牛逼,康锦又开始往上古文化上扯。
她:“你觉得女娲补的真是天吗?”
康锦很意外:“补的不是天,是什么?”
她:“当时人类并没有宇宙的概念,所谓的天,就是抬头能看到的东西。你现在抬头看看,天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能破?”
康锦:“你的意思是说,七千年前人类看到的天,不是现在的这个天?”
她:“对的。”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康锦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深呼吸了一下,继续保持着轻松的口吻问:“那七千年前人类看到的天,是什么天?”
我忽然间觉得这场谈话有些诡异。本来是要康锦诱导曹金花的,但现在已经反了过来,却是曹金花在引导着康锦一步步地往下走。
她:“那时候的人类抬起头看到的不是现在的天,是月球。”
康锦:“现在我们晚上抬起头,还是能看到月球。”
她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当时的月球离地球非常近,就悬浮在人们的头顶上,完全遮盖了整个天空。人们抬起头就能看到它。”
康锦笑了,表情顿时释然起来:“可能你对天体物理学还不够了解,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如果月球离得那么近的话,会受到地球强大的引力影响而坠落的,根本不会浮在空中。”
她:“我们在月球上安装了反重力装置。”
这次不仅是康锦,连坐在旁边的我都一个哆嗦!村长和曹金花的丈夫则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话里所隐含的匪夷所思的含义。
她继续说:“月球不是一个自然天体,它是我们联盟建造的巨大飞行器之一。建造月球的某些材料甚至比地球都要古老。它是我们在太阳系发动反攻计划的重要基地,所以在战争的尾期,这个基地受到了对方猛烈的攻击。月球表面的那些大坑有很多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很多巨大的环形山都呈一条直线分布,就像被扫射的一样。你也明白,陨石并不能造成这样的结果。那都是镜户炮(音译)带来的伤害。”
我强压住内心的震惊,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荒诞的笔录。康锦的表情有些不安,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尽力保持着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者的严谨态度。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问:“照你这样说,女娲补天是怎么回事?”
她:“女娲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生命。女娲是我们联盟建造的一个……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具有人工智能的巨大的机器触手,它负责月球的修复工作。在镜户炮的攻击下,月球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并且出现了巨大的裂口。女娲对月球裂口的修复工作,到后来就成了传说中的补天。”
康锦咽了一口唾沫:“那,然后呢?”
曹金花先站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在她弯腰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裹在衣服里的腰间的赘肉。这些赘肉太过现实,作为她是一个农村劳动妇女的标志。我不由得喘了口气,就像久被憋在水里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面一样。
她喝完水,坐下来继续说话:“然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的联盟取得了胜利。月球的推进装置在战争中遭到了重创,无法进行远距离飞行,只能解除了反重力装置,用它最后的一点推进力挣脱地球引力的束缚,成为一颗绕轨道运行的地球卫星。在月球升空的过程中,地球上的海洋受到了月球的引力影响,产生了巨大的潮汐,非常巨大,历史传说中的大洪水时代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我无法认同她的观点,在我心里,始终是把她当作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来对待的。但她的叙说却严丝合缝,我心里长期隐藏的那些疑惑忽然有了注脚:传说中长着蛇身的女娲,共工头撞不周山导致的大洪水,《圣经》中诺亚为躲避洪水建造的巨大方舟……就像长久以来一张残缺的拼图,这时被人拼上了最后一块。
康锦已经不淡定了,我从未见过他脸上的神色如此困惑。他面前的这个“人格分裂”患者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康锦试图进行的宣泄诱导法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到了这时,他只能徒劳地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点曹金花的漏洞和缝隙:“作为战争的一方,你们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出乎意料的是,曹金花咧着嘴笑了:“战争还分正义和邪恶?我想这不仅是地球上的法则,也是整个宇宙里的法则吧,只要你胜了,就是对的;你败了,就是错的。”
康锦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里浅显而又无懈可击的道理,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们的敌人,是谁?”
她:“我们的敌人也是一个强大的联盟,有很多种族。但在地球上,我们主要对付的敌人是傀儡。”
康锦:“傀儡?”
她:“对,傀儡,一种被机械操控的人类改装体,小部分是纯金属构造,但大部分都是由木头做的。那些粗陋的机械没有疼痛感、没有恐惧,是一群只懂得杀戮的家伙。往往只有将其彻底摧毁,才能阻止它们的活动。”
傀儡。我在笔记本上着重记下了这个词。
康锦想了想说:“我不明白,你们既然有着如此发达的文明,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
她反问:“战争还需要理由吗?”
康锦语塞。是啊,战争需要理由吗?纵观人类历史的发展,文明越发达,战争越惨烈,在“二战”的时候终于达到了巅峰,席卷了整个地球。即使不同的文明进化遵循普世法则,战争也同样无可避免,反而会更加残暴。
康锦:“照你这样说的话,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且还错过了那场战争的尾声,对于整个战场的了解,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信号接收。我们士兵跟机器不同,把思维抽取出来以后是以光子的形式发送到战场,然后占据一个本星球物种的身体,这样最安全,也更节省时间。以地球为例,我们占据了一个人类的身体后,意识并不会马上觉醒,需要进行统一共振才能取代之前的本体思维。一旦觉醒,脑电波频率就会自动调节,不断地接收联盟总部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现在还残留在地球上,不过已经很微弱了,估计几年以后就会消失。”
康锦:“你是什么时候占据曹金花的身体的?”
她:“不清楚,应该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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