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只是,他不再记得李蔚然,不再记得苏彦棋和任何人——这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呵!
我突然不忍心再看,转了个身,朝窗外望去。远处的灯火,就像是一块被摔碎了的镜子,闪闪烁烁反着光,忽明忽暗。
这世上终究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无论你想得到什么,就必定要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去交换,这就是灵凤浴火汤的副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与阴间的孟婆汤,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能让我们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代价是,我们不得不抛却从前那漫长的时光和最珍藏的记忆——这可真残忍。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李蔚然的反应。最初发现小万失去记忆时,她手足无措歇斯底里,可没过多久,她就平静下来,安宁地坐在小万旁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唐小姐。”片刻之后,她站起身走到我旁边,“谢谢你救了小万的命,你这份情,我永远会记在心里,就算现在没机会报答你,今后,不管你何时有需要,我都会尽快赶来,再所不辞。”
我将手中的烟在窗台上捻灭,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帮了你的忙。他都不认识你了……”
“你千万别这么想!”她想拽我的胳膊,犹豫半晌,终究是把手收了回去,“咱们素昧平生,你肯这样帮一个鬼,我已经很感激了。我想得很清楚,或许小万现在不知道我是谁,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里明白,对我来说,他永远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只要我一直陪在他身边,说不定某一天,记忆还能找回来;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有希望的,你说呢?”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多少松快了些,于是点了点头。
李蔚然长出一口气,对我笑道:“好啦,耽搁了你和苏先生一晚上,现在小万已经没有大碍,我们也该离开了。”说着她转头轻快地对小万道,“咱们走吧!”
小万的眉头紧皱,似乎在心里盘算些什么:“你要带我去哪?”
李蔚然俏皮地冲他一挑眉:“怎么,你不相信我?”
小万垂着脑袋思忖了一会儿,重重点了一下头,道:“信!”随后,他朝我和苏彦棋瞟了一眼,跟着李蔚然从窗口飘了出去。
自打小万醒过来,苏彦棋就一直没说话,我猜他见到这种境况,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这时候,他走到我身后,低声道:“……你忙活了一晚上,应该也很累了,要不要早点回家休息?”
我用双掌使劲儿搓了把脸,扭头对他道:“诶,你家有酒么?”
他回头看了看餐桌上那一堆空啤酒罐,“一罐也不剩,你脸都红透了,还喝?”
“啧,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就说有没有吧!”
“我……还真有一瓶红酒,本来是打算送给一位很重要的长辈的,你……”
我失笑:“靠,我说你也太小气了,不就是一瓶酒吗,给我喝两口又不会怎么样!那酒什么来头哇你这么珍而重之,莫非是八二年的‘拉菲’?”
苏彦棋摇了摇头,仿佛拿我毫无办法的样子:“得了得了,我怕了你,这就拿出来给你喝,行了吧?反正那瓶酒已经在我这儿放了两三年,我对酒一窍不通,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期,索性拿你做个小白鼠。”
说完,他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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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彦棋收藏的这瓶红酒的确是好东西,标签上全是法文,反正我是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觉得那深红色的液体入口柔滑,带着淡淡的肉桂味,吞进嗓子里之后,舌尖还留着几许回甘。我只管闷着头喝酒,不一会儿工夫,已经消灭了小半瓶。
苏彦棋坐在对面陪着我喝。看来他是真的没什么酒量,只喝了两杯,从脸到脖子已经泛起一圈红晕,衬得锁骨附近那颗黑痣愈加明显。他的眼睛如同缀满细碎星星的夜空,遥远,又有点迷茫。
“双喜——”他像喝毒药一样艰难地咽下一口酒,扯着脖子在我耳边道,“我跟你说啊,那几张菜谱,你可一定得收好了,轻易不要再拿出来,说不清它们到底是不是好东西……”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发出“铛”地一声脆响:“屁话!我倒是想把它们挖坑埋了,关键是架不住那些鬼鬼怪怪组团前来观光啊!哼,都不知道这次我到底是在救鬼,还是害鬼!”
他伸手胡乱撸了一把我的头发,大声道:“别想那么多,这跟你本来就没关系,谁能预见到结果竟会是这样?”
“嘁,担心你自己吧!”我低头点烟,吊儿郎当地道,“你能看见小万和李蔚然,说明你也是阴阳眼。这些妖魔鬼怪,肯定也没少纠缠你吧?老娘是什么人,一会儿回家蒙头大睡,一觉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告诉你,对我来说,这世上没几样东西是真的,还是努力做生意赚钱最重要!”
苏彦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沉默了一小会儿,用力拍拍我的肩,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哪?”
“什么叫我欠你一顿饭?明明你自己也没空!”
他一偏头,无赖地道:“那我可不管。”
相处了这几天,我和他已经熟稔许多,却从未曾见过他这副带着点执拗半开玩笑的模样,当下忍不住笑出来,左手单握成拳,直抵到他眉间,气势汹汹地吼道:“哎哟,威胁我是吧?瞧见没有,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啊,想不想尝尝滋味?”
苏彦棋充耳不闻,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道:“明天,就明天……这时候约朋友怕是来不及了,单我一个人,我只要一样菜,行不行?”
我嗤笑一声,摇头晃脑地道:“你只点一个菜,我也照收一桌的钱,本姑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你干吗?”
“行啊,只要你这道菜做得好吃,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
“成交!说说是什么菜吧,我倒想听听你口味有多刁钻!”
他顿了顿:“……红豆饭团。”
我脑袋里凭空闪过一记炸雷,瞬间清醒过来。手一抖,一截烟灰跌落在餐桌布上,烧出一个黑漆漆的小洞。
我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去你大爷的,我不会做!”
第十二话 旧事
异灵私房菜12…第十二话旧事
苏彦棋可能怎么也没料到我居然会是这种反应,吓了一大跳,半张着嘴愣了好几秒,小心翼翼地道:“你怎么了?红豆饭团而已,工序很复杂,很难做吗?还是……你喝多了酒,现在终于想起发酒疯来了?”
“滚蛋!”我不耐烦地一挥手,嘴硬道,“你才发酒疯,你全家都发酒疯!像红豆饭团这种低等菜品,我做出来都嫌丢人,本姑娘既然开的是私房菜馆,当然就有权利依着自己的主意行事,你点的菜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需要跟你解释原因吗?”
这番话说的很不好听,可是,苏彦棋却反而沉静下来。他静静望着我,隔了一会儿,突然柔声道:“双喜,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遇到了让你不开心的麻烦,不妨说出来,或许……”
“说出来?说出来让你开心一下是吧!”我盛气凌人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总而言之,你点的那劳什子红豆饭团,我是不会帮你做的。你最好不要在在我耳边像个苍蝇似的哼哼个没完,否则,休怪我令你血溅当场!懒得跟你唠叨,天这么晚了,我现在要回家睡觉,就这样!”
说罢,大步朝门外走去。
苏彦棋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头,使劲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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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没有开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唯有搁在窗边的那块落地穿衣镜,被月光染上了几许颜色,隐隐透出幽暗的亮。
我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在被子里,脑袋里一堆小人儿往来奔跑,争先恐后地为我上演一幕幕旧事。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乐平,他的父母和我爸妈是世交。
乐平初中时,他父母因为一次意外而罹难,那一年,我七岁。
在替他父母料理完后事之后,爸妈把乐平接来了我们家,就住在我的房间隔壁。
因为一夜之间双亲皆丧,他的情绪很低落,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爸是个老实人,不懂得软语安慰,只会默默地在厨房做了他最爱的红豆饭团来哄他。
我亲眼看着他一天天重新快乐起来。
那时候的我每天早上背着印有米妮的单肩书包跳进客厅,这时候,妈妈便会一边笑嘻嘻的把早餐递到我手上,一边对着里屋喊,乐平啊,你快点,妹妹在等你了。然后,他穿着拖拖沓沓的校服,慢悠悠地晃出来,用单车载我去学校。
在这之后的十三年里,我一直叫他哥哥。
哥哥——这欲盖弥彰的称呼。
他教我弹吉他。
说白了,他不过是个半吊子,连五线谱也认得磕磕巴巴,对付我这个顽固的左撇子,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他却执意要教,每个礼拜一,强迫我把手指甲剪得秃秃的听他讲课。我好生羡慕女同学们的漂亮指甲,不过,看上去她们似乎更羡慕我。
我不喜欢弹吉他。我天生是音痴,一点也不适合。但是,我喜欢他。
他的满不在乎的笑,偶尔专注的神情。
在躲开大人们的视线后,我坐在他的单车后座,用手臂环着他的腰,脸就贴在他的背上。他的身上总有干净好闻的气味,和他的嘴唇一样清甜。
没有大人们在场,我就会叫他的名字,我说,乐平,你给我买校门口的烧烤,乐平,你帮我背书包,乐平这样,乐平那样。
我多爱这名字。
可是,我永远也再没有机会把这个名字叫出口。
二十岁那年,他对我说:“我要告诉你妈妈,我不愿意再当你哥哥了,我要娶你。”接着,两个星期之后,随着“砰”一声巨响,汽车腾空而起,他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
……
脸上湿湿的,我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这不是我愿意记起来的事,对我来说,它太狗血了,我宁愿一辈子抛诸脑后,就算失忆也在所不惜。可是,该死的苏彦棋,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吃红豆饭团?
我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拼命将脑中那些纷乱的杂念赶出去,专心地数起了绵羊。不知道数了多少只,意识终于开始朦胧。
“唐双喜……唐双喜……”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很微弱,听上去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好像离得很近。
叫魂儿哪!
我忿忿掀开被子,伸出头来。
狭小的房间里,不知从什么时候,竟全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原本一团漆黑的室内,此刻到处都闪着萤绿色的光芒。那种绿,仿佛是从墙壁中浸出来的,阴森森冷涔涔,点点透着冷意。
我有点害怕,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啪、啪、啪。”
一阵微弱的响动钻进耳朵里,就如同有人正轻轻拍打着我家的窗玻璃。
我尽量保持上半身不动,一抬眼,壮着胆朝窗子的方向望去。
一团黑乎乎的人形影子,身体挨着身体,没有骨头似的黏在窗户上。黑夜之中,人影的头颅微微晃动着,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只能随风飘荡。
它们的手,不断在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上拍打,在玻璃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手印,大大小小,密密麻麻。
“唐双喜唐双喜唐双喜……”它们的声音就像一堆蜜蜂,嗡嗡地不断嘶吼着我的名字。我心神俱乱,头好像都要裂开了,手紧紧攥住床单,用得力道之大,甚至能把手指扭断。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那些人影的脸,在我眼前变得清晰。
他们……他们长着同一张脸,除了表情或微笑或严肃,其他再没有任何不同。
那是小万的脸!
他们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我,同时张嘴,隔着窗户对我道:“唐双喜,你要我报答你吗?”
要我报答你吗……要我报答你吗……要我报答你吗……
“啊——”
我再也承受不住,紧紧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
“双喜姐姐,双喜姐姐!”
有人在用手摇晃我的身体,伴随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喊。
我认命地睁开眼,窗外除了树影什么也没有,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亮。
妈的,敢情我这是做了噩梦?
兜子站在床边,手还拽着我的胳膊。见我终于肯睁开眼,他松了一口气,担忧地道:“双喜姐姐,你还好吗?”
我使劲喘了几口粗气,心有余悸地又朝窗外瞟了一眼,确认只是一场虚惊之后,咽了咽口水:“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吓着自己了,现在什么时间?”
兜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用责备的口吻对我道:“早上五点过了!姐姐你别怪我多嘴,我看你就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晚晚都耽搁到后半夜才睡,瞧你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你是女孩子呀,时间一长,怎么可能受得了?我知道最近咱们私房菜馆生意好,可是,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嘛,钱又赚不完!”
我斜睨着他道:“请问,我能尊称您一声‘事儿妈’么?”
兜子根本不搭我的茬,转身就朝门外走,嘴里道:“姐姐你快点起床穿衣服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起床?”我揉着眼睛怪叫道,“不是才五点过吗,上吊也得喘口气吧?!”
“不是的,那个勾魂使大人又来了,怕打扰你休息,在客厅里候了两个多钟头了。刚才你那声怪叫,可没把我们俩的魂给唬掉。”兜子一边说着,一边径自走了出去。
什么,敢情老娘就是跳不出这些个魑魅魍魉的圈子了是吧?昨天晚上才打发走两个求我救命的鬼,还害得自己半夜做了噩梦,现在,这个杀千刀的又来?
我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掀开被子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冲出房门,跳进客厅里,目眦欲裂地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进入老年期睡眠时间严重缩水了?大清早的跑来我家干嘛,我可不会再做饭给你这个身无分文的臭穷鬼吃!”
时桐原本恭恭敬敬坐在沙发里,屁股只勉强挨着一点坐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