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又过了两个星期后,我回到自己的帐篷区,发现物是人非,好多帐篷已经不见了。而且整个大坝区域,不知道为什么被一块巨大的幕布围了起来。外沿也设置了警卫,不让任何人靠近。
王四川他们给我搞了个欢迎会,我太久没有放松地和别人说话,这一个晚上很是开心。
打牌的时候,我问了他们最近基地里有什么动向,为什么那边围起了幕布。
话刚问完,王四川他们的表情都变了变,几个人的神色都有点闪烁。
我心中奇怪,难道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又追问了一下,王四川看了看帐篷外,压低声音道:“你们上来以后,这里出了怪事。”
首先是伙食这段时间一直持续着高等级,这一方面让他们暗爽,另一方面,疑惑也渐渐多了。
到月底的时候,事情更加让人看不透,一边的工地里,架起了巨大的幕布,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从幕布的内部,时不时传出机械吊装的大型噪声,而另一边被帆布遮盖的装备,也开始准备集中搬运。
那时候距离我从下面上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也是裴青完成述职以后,说起来,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其他人尚且可以忍耐心中的疑问,王四川却早就忍不住,连白痴都能看出,这里在进行一个非常大的工程吊装。而且,上头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吊装是什么东西,并且接二连三撤走的人也让他们更加不安。
一方面,王四川分析他们之所以被留下,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技术编制,组织部往往最后才会搭理他们:另一方面,越来越好的伙食待遇又让他们觉得,他们会不会撤不走了。
如果撤走,那这里的一切肯定和他们没有关系了,这就会导致心有不甘,特别是那幕布后的东西,让人揪心。而不撤走的话,他们又不知道,最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王四川在这段时间做了件蠢事,他在上厕所的时候想偷偷溜去看幕布后是什么东西,但被巡逻的发现了,关了三天的禁闭,写了检讨。
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拍大腿挠头说只扫到一眼看见大量的巨大设备,我想了想,说按照这里的情况推断,他们也许在安装新型的苏联雷达。
王四川就摇头,道:“不太可能,我觉得幕布后,很可能在组装一架大型的飞机。”
三十八、新的会议
王四川的猜测让我毛骨悚然,但我内心觉得那不太可能。飞机部队属于空军,在我们的概念里非常神秘,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的时候,一共才几架飞机还都是从******手里缴获的,从此中国的飞机工业完全是绝密的。
现在再看,当时的中国完全没有工业基础,造飞机几乎是不可能的。到了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们部队的大部分伤亡都来自于空中打击,飞机一直是中国军队的痛处。我后来查访当年的资料,看到彭德怀在朝鲜问毛泽东:“我们的飞机呢?”内心非常感慨。
那个年代中国获得飞机技术的唯一途径是苏联,但即使有苏联的帮助,我相信在当年也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吊装能力,那个时候很多工程兵连精密吊车都没见过。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自己有多保守。
在四川提出他想法的第四天,我们被通知参加一次特别会议,我当时心跳骤然加快,知道这次会议,可能决定我们的去留。
这是个小型会议,比我们到佳木斯以来的所有会议规模都小。我们在这个小帐篷里,一共也就十来个人,没有放映机,但一看坐在前头的几位,全都是饭里有鸡腿的主儿。一个是之前认识的程师长,但他却不坐在正位,坐正位的人,穿着深色的中山装,大约六十岁,双目炯炯有神精光四射,一眼看去很不一般。
等程师长开始一一介绍,我们都站起来握手,才意识到此人的价值。在这里照例我不能说,不过当年中科院没多少人,在系统里的人也许能猜到他是何方神圣。此人有个外号,比本名更广为人知。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我并不意外,这么大规模的工程加上这里的机密度,有一位朝野大员亲自把握,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落座以后,由中山装老人带头,我们再一次宣誓保密。
我在这个故事里,一共宣誓了三次,这就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认为我之前的事情已经算是匪夷所思的话,那之后的故事,会更让你无法接受。
从这篇文章开始以来,我之所以选择平铺直叙,就是为了能让大家在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可以接受后面的故事。
当时与会的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六个领导外,剩下五个包括我们都是被选中参加任务的人员。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当时的名单。事实上,不用再看我也能背的出来。
他们是我,王四川,田小会、朱强和阿卜买买提。我和王四川属于基层的地质勘探员,田小会和朱强都是院里的。田小会就是老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李四光麾下的学生,当时已经是主人级别,说小会,实际也比我们大了很多岁。
阿卜买买提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看样子可能是在后方指挥工作。
朱强是摄影师,以前没见过,但我被救上来以后开的第一次赶鸭子会,摄影机是他安装的。
整个会议过程非常短,其实那只是一次非常简短但是不可抗拒的任务安排。
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将要进入到深渊中去。这一次,不是使用钢缆,而是飞进去。
说完这个,王四川就看了我一眼,表示他的未卜先知,但他脸上并不是得意的表情,反而是一种严肃下的悲切。
程师长汇报,这本来是既定的计划,在老猫第一次幸存回去通报了洞里的情况之后,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计划。计划一共有两个方案,第一是准备从苏联进口一家大型飞机,但是和苏联交恶后,很难再进行这样的活动;第二是使用中国现有的飞机,但这个需要很长的时间,他们现在运到了吊装设备等零件运进来还要很长时间。
后来裴青发现了吊装仓库里还有日本人的轰炸机零件,因为这里的起飞铁轨都是根据日本的规格来设计的,所以,他们决定使用那些零件,再组装出一架“深山”轰炸机。
经过工程师们不分昼夜的工作,这架飞机即将完成最后的组装。
三十九、起飞
起飞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会议结束第二天,王四川找卫兵要了一张信纸,把一些事情交代了下去,他怕有事牺牲,不能只言片语也留不下。我受到感染,也给家里留了条子,封在信封里,托组织部带出去。
组织部的几个女兵都向我投来了异样的光芒,我不敢说那是崇拜,但至少是一种炙热的光。我心中想着前途不定,各种滋味涌上心头,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胡思乱想根本没法停止,转眼又过去了一个礼拜,白天训练,晚上开小会,有人一次又一次对我们重复着“无产阶级勇气”,倒也没有太大的恐慌。不久后,这一天终于来了。
前一夜我出乎意料地休息得很好,早早去了集合地,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工程兵,负责发射任务的人已经连夜测试了很多次。
我一个人在集合地等到所有人到位,包括我不太愿意共事的飞行员伊万,然后列队走进了飞机里。
基地里给我们每人都配了一套飞行服,全是小日本的航空服配置,应该是从仓库里淘出来的。我们几个还好,王四川和伊万都是大个子,穿上那些衣服戴上头盔后显得特别的寒碜。
我们早早坐上了自己的位置,系上了保险带,听着驾驶舱里传来无线电的声音,外面有无数的声响,叫喝声和机械敲击的声音掺杂着,所有人都僵硬得要命。
不是紧张,只是无奈和麻木。
机身的固定卡架使用非常牢固的铁夹钳停在铁轨上,起落架被加上了这种铁夹钳,一共六个,每个有六十公斤重,用巨大的螺栓收紧。现在飞机即将起飞,需要把这些铁夹钳松开,得用很长的时间。
另一边所有的探照灯都在定位,风向非常重要,因为现在不是常规起飞,如果风压向下,我们会被压得下降过快,可能来不及提速就直接撞上深渊底部了。
我不知道外面忙碌的所有部分,但显然只要一处出问题,我们就小命难保。
应该是搬掉铁夹钳使得飞机震动,动荡中王四川递给我们每个人一根烟,有人拿了,有人没拿。王四川又问在机舱里为我们做最后检查的三个战士,是哪里人。
三个战士一个是甘肃的,一个是山西的,一个是哈尔滨的。
王四川就稀罕地道:“怎么都是天南地北的兵。”
其中一个年长的道,他们是贺龙手下的兵,虽然年纪不大,但参加革命都很早,是真正上过战场的那批,十一二岁在部队里当勤务员,没几年就全国解放了。都是苦孩子出身,除了部队没地方待。
我见一个是我老乡,和他用家乡话说了几句,小兵很高兴,但看得出他的高兴中透着紧张。
我苦笑,心想你紧张什么,等下飞的是我们。
他们检查完了之后挨个向我们敬礼,然后下了飞机,我看着就像遗体告别一样,突然特别难受。
裴青什么话也不说,在机舱里不能抽烟,那根烟被他把玩得不成样子。王四川拍了一下他:“别板着个脸,这次任务危险不大,鬼子坠机才死了一个,轮不到咱们。”
裴青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怕死,我不像你们有家里人。”
王四川道:“那好,你既然有这觉悟,回头如果飞机要减重,先把你扔下去。”
裴青没反驳也没不理会,而是反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飞机并不是探索这个深渊最好的办法。”
“不飞怎么下去?”王四川道。
“对于这种空间最好的探索方法是使用飞艇。”一边的朱强道,“其实指挥部也有过这个想法,但听说建造飞艇的技术暂时还没有。”
“事实上什么技术也没用,如果没有这架飞机,工程兵也能直接修栈道下去。”裴青道,“为什么一定要用飞机?”
“也对,那未必不是办法。”老田道,“人多力量大嘛。”
我听得出裴青话中有话,但这种事也不能多问,正想转移话题,听到驾驶舱传来声音:“地面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要准备起飞了。”
顿时鸦雀无声,谁也不说话了。王四川把烟夹到耳朵上,对我们道:“我们那里人的习惯,这样能带来好运。”
我们互相看了看,耳朵上也都夹了烟,只有裴青把烟叼到了嘴里,靠近了舱壁。接着是无声的十多分钟,我听见发动机开始预热起来,机身开始抖动。
我无法回忆起飞的最初过程,那段记忆对于我来说,是无比清晰而又模糊的,但我可以记起启动几秒后的事情。
因为铁轨是有弹性的,飞机起飞的时候震动非常剧烈,剧烈到我一度以为它会脱轨,在废弃之前撞上大坝。
在这种震动中飞机急速加速,在第一秒,我们耳朵上所有的烟都掉了,裴青冷笑着叼烟看着我们,眼神很是不屑。
但是我没多少时间恼怒,随之而来的是头晕目眩,老田立即叫出了声音。
我死死贴住舱壁,觉得肠子直往喉咙上冲,几乎是咬着牙关才能把呕吐感压住。随着速度的迅速加快,我的喉咙整个发紧,难受到了极限,心里想着,不管是起飞还是撞毁,都他娘的给我快一点。
终于在我几乎晕眩而死的一瞬间,颠簸消失了,连飞机震动的巨大噪声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气流和发动机的声音。我刚松了一口气,机身猛地一沉,飞机倾斜,机头朝下急速下降。
我知道我们已经飞出了大坝,失重感让老田终于吐了出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抓住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缓缓的失重感慢慢消失,一切都平缓下来,我一身冷汗看向裴青和王四川,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了,只听无线电里伊万道:“已经进入平飞,可以解开安全带开始工作了。”
我很想大口呼吸一下,无奈没有了任何力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开保险带,跟王四川对视,看了看已经休克的老田。王四川也吐了。
骑马和坐飞机完全不一样,我心中苦笑,见裴青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舱口。
没有打开照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招呼伊万把挂在飞机外面的所有照明打开。很快白光亮起,照出了一片洞壁。外面布满了巨大的黑色花岗岩层,在白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深渊,我来了。我心道。
四十、飞行日志
最早的一个小时,我们是在惊叹、恐惧、虚弱中度过的。老田醒过来花了十五分钟,朱强后来也吐了,但他还是开启了摄像,让我们能观察飞机下的情形。更多的人都注视着摄像机。
那是如此幽深的景象,现在我夜间坐飞机的时候,看着舷窗外的黑暗,有时候还会惊醒,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刻。
“黑云母花岗岩。”缓过来的老田清理完吐得一塌糊涂的头罩,来到我们后面,一边咳嗽一边道,“第三纪时候形成的,真想去敲一块下来当样本。”
一边的洞壁只被探照灯照亮了一小部分,黑色的岩壁凹凸不平非常狰狞,老田看着那些因为常年压力形成的岩石纹路,开始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理论知识。
这些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我们也就由得他讲。
慢慢地,两边的洞壁同时远去,我们飞出了喇叭嘴,往巨大的空间深处飞去。黑暗侵入,探照灯渐渐什么都照射不到了。
在这里气流变得平稳,只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飞机飞得很慢,我们来到中间机舱,翻开舱盖,开始观察洞顶的情形。
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无限的,只有洞顶一定是有限。
然而飞机缓缓爬高,我们看到洞项越来越近,却有一股泰山压顶之感。孙悟空被如来翻掌压下的那一瞬间,估计看到的情形和这个差不多。靠近了看,这个洞穴的顶部犬牙交错,断裂的巨石形成无数凸起的岩锥往下刺来,就像倒悬在头顶的无数险峰,随便蹭一下我们都会立即粉身碎骨。
飞机不再升高,在这种视角和速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