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往后一缩,直愣愣看着女孩的笑颜,惊愕道:“你,你是……”
“怎么了?”女孩一怔,随即又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伙计没有回答,他看看那女孩,又看看我,脸色僵硬之极。然后他从牙缝里硬挤出句:“您……您请慢用。”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愿在我们身旁停留半刻。
女孩看着我委屈地说:“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怪里怪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敷衍般说道:“快吃饭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用搭理。等明天我带你去警所,让警察帮着查查,看你到底和这个小镇有没有关系。”
女孩觉得这个方案倒也稳妥,便不再说什么,只和我一块埋头吃面。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围的情势却在我们吃面的过程中变得愈发蹊跷。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饭馆,但他们却不是来吃饭的。这些人或坐或立,围聚在饭馆大堂里,目光一个劲地往我们这桌招呼。那感觉就像是在围观动物园里的两只猴子。这样状况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女孩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无法下咽了,她放下筷子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走吧。”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忽听得屋外街面上传来“叮叮”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快速而匆忙。我便从窗口向外探望,却见一辆黄包车正急急地向着饭馆门口而来,车上坐着的一人被车夫挡在身后,一时看不真切。但车旁一溜小跑还跟随着一名男子,这人我倒认得,正是先前骚扰女孩的那个担担仔。
黄包车很快就停在了饭馆门口,车上坐着的那人迈步而下。饭馆内的看客们这时也纷纷回头,当他们看清来人之后,人群便自动分向两边,为那人让出了一条通道。
粗粗看去,车上下来的那人是个中等个头的男子,他穿着一袭长衫,身形虽然清瘦,但腰背挺拔,显出一股昂然的精气神。他向店里走了几步,进得门之后却又停下,站在原地扫视着周围的镇民。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镇民们纷纷躬身颔首,忙不及地行礼,神态谦卑之极。
男子把这一圈扫遍了,所有的礼节都坦然承受。然后他才略略点了点头,算是给大家还了礼。在这个过程中,那个担担仔一直跟在男子身后,摆着狐假虎威般的流氓作势。
店里的伙计这会也凑过来,躬着腰谄媚一笑,招呼道:“凌先生,您来啦。”
被称作凌先生的男子微微一笑,态度倒亲切随和。随后他转过头,目光向着我们这边投射过来。那些围观的看客们全都跟随着他的动作,我和那女孩便再一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女孩不敢与那么多人对视,只好怯怯地看着我。作为男人的我当然要在此刻撑住场面。于是我在女孩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别怕。”同时我抬起头和那男子对视着,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气概。
男子注意到我和女孩之间的小动作,他的眉角轻轻地挑了一下。这个极细微的表情仅是一闪而过,随即那男子便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笑容,稳步向我们走来。他的步伐不徐不疾,很快便来到我们桌边,然后他首先冲我点了点头,用标准的官语道了声:“你好。”
我也回了句:“你好。”同时起身想与那男子握手。可当我把右手伸出去的时候,男子却双手抱拳,按国人旧礼行了个揖,谦然道:“在下凌沐风。”
凌沐风,真是个好名字。我近距离打量着对方,却见此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向清矍,一双眼睛虽然透亮,但温和不显锐气。而他穿着一身长衫布鞋,举手投足,一言一貌,全都充满了古朴的儒雅韵味,确实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姓冯,叫冯远驰。”我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向凌沐风还了个揖。可我这一身西式装扮,打起揖来难免不伦不类。就这一个照面,我已悄然落了下风。
凌沐风又一指我旁边的座位,问:“我可以坐吗?”我点头说:“请便。”凌沐风便坐在了我和女孩的侧面中间。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全部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女孩身上。他的神态温柔似水,目光中情意绵绵,几乎要将对方融化一般。
女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她茫然看着对方,眉眼中写满了困惑。而这时凌沐风已主动开口,柔声唤了句:“云云,你终于回来了。”
云云?这不正是那玉坠上所刻的名字?女孩顿时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认识我吗?”
男子一怔,反问道:“你说什么呢?”他的表情极为诧异,似乎那女孩的提问荒诞无比。
凌沐风对女孩的态度如此亲密,我心中早酸溜溜泛起醋意。而他们俩这番对话更似要将我抛在一边,为了显示我的存在,我插话问那男子:“你是她什么人?”
男子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话该我先问吧?请问兄台是何人?缘何来此?”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彬彬有礼,但言语间却又保持着主动的姿态,始终不让下风。
我把腰板一挺,壮起气势答道:“我是个侦探——这个女孩失去了记忆,我带她过来寻找线索。”
“失去了记忆?”凌沐风愕然看着那女孩,“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女孩认真地盯着凌沐风的脸,试图从记忆找到对方的影子。但从她茫然的神态来看,这番搜索毫无效果,最终她只能无奈摇头道:“对不起……以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凌沐风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的目光在我和女孩之间转了两个来回后,停下来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便长话短说,把女孩怎么被渔民救起、失忆三个月来的生活以及我们此行的目的简单介绍了一遍。凌沐风越听越惊讶,不等我说完就追问道:“南京?她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着肩膀说,“既然你以前认识她,我还想从你这里找找答案呢。”
凌沐风沉默不言。而这时围观的人群倒有所反应,略起了些窃窃的私语声。凌沐风回过头去,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整个饭馆一时间鸦雀无声,片刻后,凌沐风似乎想到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个荷包。打开荷包,却见里面除了散碎钱物,还夹着一张照片。男子把照片抽出来推到女孩眼前,满怀期待地问道:“就算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我们的孩子吧?”
孩子?这个转折实在太过突然,女孩彻底怔住了。她先是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然后又呆呆地看着那男子,神色惘然,犹若梦中。
我往前探着身体,也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娃儿,看来刚满周岁,那一双眉眼弯弯,如新月般惹人怜爱。
我明白了女孩如此惘然的原因。谁都看得出来:照片上的娃儿虽小,却已活生生映出了女孩的影子!
却听凌沐风又说道:“你的名字叫做楚云,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成亲已有两年。三个月前你跟我吵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我心中充满愧疚,我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凌沐风最后那句话说得诚挚而又动容,只可惜女孩仍然一片恍惚,全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你真的失忆了?”凌沐风微微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还是到现在也不肯原谅我?”
女孩咬着嘴唇,一脸的无辜表情:“原谅什么?我根本都不记得……你说我们是夫妻,而且还有了孩子,这……这实在是……”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默然摇头。
我明白女孩的感觉。她希望寻找的生活绝不是这样的!她是如此的纯洁美丽,充满了现代女性的自由气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山区小镇的已婚母亲?这叫谁也无法接受啊!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凌沐风沉吟了一会,转头看着那些围观的镇民,他抬手一指女孩,问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我凌沐风的夫人?”
镇民们纷纷点头,一片附和之声,不由人不信。
女孩没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很显然是想听听我的建议。
而此刻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其中,交织成一股无人能够理解的酸楚。在我的潜意识里,那女孩已经是属于我的,我又怎能忍心把她亲手交给别的男人?
“嗯……”我努力想着对策,片刻后方才顽强说道,“这个事现在也不能说绝对了。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也不少见,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你老婆?”
凌沐风“呵”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的质疑很可笑。
“我和她青梅竹马,成亲后又一块生活了两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认错?”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又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你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对不对?”
女孩的脸庞一下子红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但这番表情显然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凌沐风一语得势,便又对那女孩趁热打铁:“云云,跟我回家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你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我们的女儿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到了末了,他说得动情,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女孩看着那娃儿的照片,善良的天性让她的心头那层戒备的坚壳慢慢融化。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尝试接受这现实。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女孩凝目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这里真的就是我的家吗?”
“是的。你终于回家了。”凌沐风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女孩的手。我看到这一幕,心胸中再次酸水泛滥。就在不久前,那只美丽的小手还被我握在手中——当时的感觉有多甜蜜,现在便有多苦涩!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女孩很快就把手从对方掌心抽了回来,她带着歉意解释道:“对不起,我得慢慢习惯这一切。现在我看你……还是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凌沐风淡淡一笑,宽慰那女孩道:“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
见对方如此大度,女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向那男子嫣然一笑,以示回应。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便故意把头歪向一边,看往窗外。
女孩注意到我的反应,她叫了我一声:“冯侦探。”等我转过头来,她又赞道:“你说得可真准,我果然就是这小镇上的人。”
我知道女孩是怕我失落,才故意这么夸我。而对方眼中也分明闪烁不舍的情绪。我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勉强挤出丝笑容说:“是啊,没想到这一趟竟会这么顺利……”
凌沐风抬手冲我一揖,诚挚说道:“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夫人送回来。不如现在就移步敝府,我要备下好酒好宴,和兄台共谋一醉。”
我摇摇手,黯然拒绝:“不用了。”凌沐风也不多劝,我们三人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已是一个多余的角色,忙苦笑着对那女孩说道:“你快和凌先生回家去吧,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啦……”
凌沐风点点头:“是啊,早点回家吧。看到家里的场景,或许能帮你尽快恢复记忆呢。”
我对这一点表示赞同:“没错,早点回家对你恢复记忆有好处。”
女孩看着我,沉默不语。我猜她不忍心这么快离开我,所以正在寻摸留下来的理由。果然,片刻后女孩便想起了什么,用提醒的口吻对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协议……”
我立刻大方地把手一挥:“算了吧。留下那个协议,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这个朋友了。”
“我不会忘记你的。”女孩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又加上一个限定词,“永远。”
永远,嘿嘿,她真的知道永远有多远吗?我心中喟然长叹,嘴上却在催促:“好啦好啦,快回家去吧。”
凌沐风站起身,摆出等待的姿势。女孩却仍不动身,只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明白女孩的意思,微笑道:“我会在这里呆上一阵的,如果需要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女孩这才释然点头。随后她站起身来,目光转到自己的丈夫身上。
“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了句。
凌沐风对我拱手长揖,辞别道:“兄台,后会有期。”我这次没有回礼,只是默默地挥了挥手。
凌沐风伴在女孩身边,两人一同往店外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当两人走到店门拐角处的时候,女孩蓦地转过头来,视线正与我相对。发现我还在关注着她,她发自内心地莞尔一笑。
凌沐风也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他轻扯了下女孩的衣袖。后者加快步伐,跟上了男人的脚步,但她的目光仍在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直到两人走出店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把头探出窗外。聚集在店内的看客们交头议论一阵之后,也陆续散去了。我独坐在窗边,唏嘘自叹。忽然间我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冲着伙计大喊一声:“拿酒来,越烈越好!”
伙计端上了自酿的高度白酒。我也不点菜,自斟自饮。但不管我怎么麻醉自己,脑海中女孩的音容笑貌始终挥之不去。又饮了几杯之后,我略感朦胧。无意中一抬头,却见先前那个流里流气的担担仔正靠在饭馆门口等生意。我便招手喊了一声:“哎!”
担担仔循声看到了我,我又喊道:“进来,我请你喝酒!”
担担仔倒也不客气,当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我招呼伙计:“来,给加两个下酒的小菜!”
伙计端来一盘子炸花生米和一碟子酱牛肉。担担仔拿起女孩先前用过的筷子,夹起颗花生就往嘴里送。
我皱了皱眉说:“换副碗筷吧?”
“我舍不得换。”担担仔流里流气地嬉笑着,把那颗花生嚼了又嚼,然后语带双关地赞道:“真香啊。”
我强压着心头的厌恶,挤出点笑容问:“兄弟怎么称呼?”
“阿锤。”担担仔报了个诨名。
“阿锤……”我点点头,又问,“是你把那个姓凌的叫来的吧?”
阿锤满不在乎地咧着嘴:“是啊。咋了?”
我说:“没啥。我就想问问——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可是我们镇上头一号的人物。”阿锤美美滋了口酒,侃侃而聊,“你在东山县随处打听,谁不知道峰安凌家?这凌沐风不但是峰安最大的财主,也是全镇最有才学的先生。就是县长来了,也得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