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懵懵懂懂,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月,你怎么会听得懂桂家话?”李畋岔开话题,而且,这个问题很让李畋不解—一个麻风病人居然听得懂一种已经消失上百年之久的语言。
“跟我爷爷学的。听我爷爷说,我的祖上本不是苗族人,而是桂家人。祖上曾经是土司宫里雁的侍卫,在战场上和族人走散,后来辗转来到石门坎。再后来,就在这里娶妻生子,慢慢变成了苗人。我们家每一代人都会说两种话—苗话和桂家话。”
李畋看着阿月,就像打量着一个天外来客或者一个怪物:“而你会说第三种话,就是还有汉话。”
会说三种话的怪物阿月挠挠头:“嘿嘿……”
“阿月,你骗人!”李畋突然正色道。
“嗯?”阿月奇怪地扭头,脸上的那道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你唱的那首歌肯定也是桂家话!你一定知道那歌词的意思。你不想说。”
“不,不!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桂家话。”阿月急忙辩解。
吱呀一响,门开了,一道阳光铺进来。一个阴影,两个阴影,一片阴影。阳光被分割得支离繁碎。
还是昨天捉到他们的那个头人,摆手。有人将一些东西丢过来—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面饼和兽皮缝制的水袋。
头人咿哩哇啦。
阿月翻译:“他让我们吃饭,吃饱后去见酋长。”
高志华牧师用力揪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嘴里,很硬。“阿月,告诉他们,能不能把我们自己的食物还给我们。”
阿月照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头人再次挥手。
那些昨天被搜去的烤好的土豆们又神奇地回到高志华牧师手上。
一个阴影离开,两个阴影离开,一片阴影离开。那一道阳光很干净。门关上,阳光消失,那一片黑暗也很干净。
三个人开始吃饭。
“我觉得这个寨子有点意思。牧师不觉得吗?”李畋用玩笑的口吻说。
“是吗?说说看。”高志华牧师会意地一笑,又塞了一口烤土豆。
“不管这个寨子和我们要寻找的人有没有关系,这个寨子都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李畋说道,“首先,这些人非苗非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其二,这个寨子离石门坎说近不近,说远又不算太远,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寨子的存在?其三,从这些人的穿着看,他们仍然处于最原始的生活状态,物质极其贫乏。但是,那个女孩儿却佩戴着一件玉饰。我仔细观察过那件东西,物件虽小,但做工极其精细。以这个寨子的状态来看,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精美的东西。那样的玉饰最有可能的产地是中国内地。也就是说,这个寨子和华夏文明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其四,那个女孩儿名叫艾西瓦娅,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印度人名字。那么,他们又和古老的印度文明产生了联系。其五,他们的语言是缅甸地方汉语。一个原始的村寨,横跨两大古老文明、涉及三个国家,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高志华牧师略作思考之后说:“其实,李先生心里已经有了部分答案,还是让我来明说吧—这个部落也许就是桂家人遗脉。问题是,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为什么在这里遗落下这些人?至于他们是不是和你要寻找的人有某种关系,我想,这点已经不用我回答了。”
门再一次打开,还是先前那帮人。
高志华牧师起身:“走吧,这是来请我们了。”
一间相对宽敞的石屋,一个老人端坐在一张简陋而结实的木椅上,木椅前面一张石桌,桌面上刻着九纵十横的凹槽,凹槽的交汇点摆放着两色的石子,黑红各十六枚。
老人很瘦,肌肉已经干瘪,像枯树皮,花白头发乱而且脏。艾西瓦娅站在老人身边,一只白鸽立在艾西瓦娅肩头。
李畋三人被推搡进来。
老人不作声,冷眼打量着形容迥异的三人。
阿月有些惶恐不安。
高志华牧师平静地与老人对视。
李畋的目光却被那张石桌上的凹槽和石子所吸引,仿佛全然忘记了现实的处境,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畋完全沉浸在对那些凹槽和石子的想象中,全然不知老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老人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异乎寻常地衰老:“你们都出去,艾西瓦娅留下。”
先前那个头人眼里流露出一种幽怨,默然离去。一帮人离去。
老人费力地抬头看着艾西瓦娅:“他们能听懂我的话?”
艾西瓦娅点头。
老人显然不敢确信,对着李畋他们:“你们,能听得懂?”
“老人家,我听得懂。”阿月连忙回答。
老人眯着眼看了看阿月,对艾西瓦娅说:“这人真丑。”然后又转向阿月,“你们从哪里来?”
“石门坎,我们从石门坎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阿月转向高志华牧师,用汉语:“他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他,我们来寻找上帝迷失的羔羊。”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面露难色:“牧师,我不知道上帝用桂家话怎么说。”
“用汉语替代。”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用夹杂着汉语的话将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老人恍然大悟:“噢,你们的羊跑丢了。跑到我们这儿了?”
阿月苦笑。转述老人的话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一边和阿月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畋。
李畋还在看那些凹槽和石子。
“你看出什么来了?”老人突然问李畋。
阿月赶紧翻译给李畋:“他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畋说:“告诉他,这是中国象棋。”
听完阿月的翻译,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会玩吗?”
阿月看着李畋:“他问你会不会玩?”
“告诉他,我略知一二。”李畋说。
阿月翻译。
老人很兴奋地往前挪了挪椅子,朝李畋招手。
这次不用阿月翻译,李畋知道这是老人要和自己下棋,便也不客气地站到石桌旁边。
老人把两色石子分开,红色的给了李畋。
两个人各自把石子摆好。石子虽然没有刻字,但形态却有分别。车、马、炮等各自归位。
李畋执红以当头炮开局。
老人执黑以反宫马相应。
二人只顾下棋,全然冷落了身边的人,就连阿月这个翻译都无事可做—下棋不需要翻译。
一开始两人旗鼓相当。但很快就被李畋揪住一个机会,使出沿河十八打的招数,两只炮变化多端,诡异莫测。一鼓作气拿下第一局。
老人不服,重新开局。
不料三局下来,李畋三战三胜。直杀得老人片甲无存,颜面尽失。
老人的脸色变得阴沉,两眼发出阴鸷的光芒。
李畋暗自后悔—不该一时兴起,只顾技痒而忘记了当前的处境。
老人死死盯着李畋,过了好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李畋觉得背寒。
老人停住笑,转而对阿月说:“刚才你说什么?你们的羊丢了?对,是说羊丢了。别找了,这里的山太大了,找也找不到。你们也是迷路了吧?像我们一样。”
阿月像是突然缓过神来,赶紧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家,你们是怎么迷路的?”高志华问。
阿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他将老人的话逐句翻译给高志华和李畋,然后根据两人的意思再和老人对话。
“你们是大清国的人吗?”
“我们是中华民国人,大清国已经完蛋了。”
“大清国完蛋了?大清国怎么就完蛋了?中华民国,中华民国的兵会杀我们吗?”
“没人要杀你们,你们又不是坏人,干嘛要杀你们啊!”
“我们桂家的土司在哪里?你见过我们的土司吗?”
“现在已经没有土司了。我们桂家的土司,没了。自从宫里雁土司被大清国杀死之后,我们桂家人都各自逃命去了。”阿月在翻译这句话时打了折扣,把李畋所说的“你们”,悄悄变成“我们”。
“你骗人。你又不是桂家人,你怎么知道桂家人没了?”
“老人家,我是桂家人。除了桂家人,没有人会说桂家话。我的祖上叫何猛,是宫里雁大土司的侍卫。”
“何猛?就是当年杀死刁派春救出囊占夫人的那个何猛?我听我爷爷说过,何猛是我们桂家人的英雄。”
老人的话显然让阿月很兴奋,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得意—自己的祖先居然是个英雄:“是的,我就是何猛的后人,我叫何阿月。”
“何阿月?这么奇怪的名字。不过,倒是和你挺相配的。”老人对阿月很不客气,转向艾西瓦娅,“他说他是何猛的后人,这就更好办了。”再转向阿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叫艾西瓦娅,是大土司宫里雁的后人。她是你的主人,你要效忠于她。从现在起,别想着找那几只羊了,丢就丢了,你丢了羊,却找到了主人。这是天大的好事。”
阿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问高志华牧师:“我说什么?”
“你记住……”不等高志华牧师回答阿月的问题,老人又低声说,“你记住,刚才带你们来的那个人叫索索。”忽而又变成高声,“索索!索索!”
那个被叫作索索的头人进来。
“索索,给他们换个地方,让他们斋戒沐浴。三天后,请他们观礼。”
索索不解:“观礼?”
“那件大事应该办了,本来我还想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这些尊贵的客人来了,这是老天爷在催我了。再不办,老天爷会生气的。哦,对了,让艾西瓦娅带客人去休息。你留下,我还有话说。”
艾西瓦娅带人出去,屋里只剩下老人和索索。
老人招手:“三天之后你就是部落的酋长了。”老人抬下巴指着刚刚离开的李畋等人,“他们,就是最好的祭品。这下,你应该放心了吧?索索,我知道,你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索索嗫嚅:“酋长,我……”
“索索,不要辩解,也没什么需要辩解的。这是你应该得到的—部落里除了你索索,还有哪个人能担此重任?”
“也许,也许艾西瓦娅比我更合适。”
“艾西瓦娅?你真是这么想的?”
“毕竟,艾西瓦娅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后人。”
“一个姑娘家,再说,她也不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嫡传。认真计较起来,她不过是个杂种。你的祖先阿森是个人物,你索索也是个人物。如果没有阿森,也许我们这个部落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她是部落里唯一和宫里雁大土司血脉相连的人。有人信奉这个,不过,办法总是有的,让我来想。你只需要把你的刀子磨得快快的,我很久没有喝人血了。”
“索索唯酋长是从!”
“等等,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大清国完蛋了,我们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了。还有,桂家人已经群龙无首了。如果你想做桂家的土司,怕是也没人敢拦着你。”
“索索只敢称酋长,不敢称土司。”
“去吧!英勇无敌的索索酋长。刀子磨得快快的,喝人血要趁热。”
第三天,天不亮就开始下雨。一场大雨恣肆滂沱,弥天盖地。
老酋长站在屋门口,看着外面的雨,面无表情。
另一间屋。索索看着天,面带愁容。
再一间屋。艾西瓦娅仿佛无视外面的大雨,只是专心地喂着鸽子。一群鸽子咕噜咕噜地叫,围绕在艾西瓦娅身边啄食。
又一间屋。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并肩站在门口看雨。阿月远远地站在二人身后。
黄昏时分,鬼怪的天气却突然放晴。云消雾散之后,夕阳的余晖突兀地出现在空中,宛若一片神圣的佛光,美轮美奂。但只是很小的一会儿,便又淹没在崇山峻岭之中。只有一朵朵白云在天空中匆匆飘过,像一群急着归圈的绵羊。天色黑得很快,从太阳落山到星星闪亮,仿佛只是转眼之间的事。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味道。
索索带来一队人马,每个人脸上都涂抹着重重的油彩,似乎在彰显着—这是一个不同往常的日子。
石墙很高,路很窄。窄窄的小路在高高的石墙间延伸。走在路上,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在挑逗着人的神经。走过一道又一道弯,仿佛窄窄的小路永无尽头。
一扇宽大的木门,洞开着。这样的时候出现这样的门,让人忍不住跳进去。就像酷热难耐的人渴望跳进水里那样。
石头围墙圈起的一个宽阔的院落,院落大致呈圆形,奇怪的是院落里没有任何房舍建筑,只在院落中央筑有一个圆形的石台,高约五米,有石阶可通到台顶。石阶前立有三根高高的木杆,杆上有粗粗的绳索垂绕在半空。
索索指一下木杆指一下人:“你,你,你!”
不多不少,三根杆子三个人。李畋、高志华牧师、阿月,一人一根。
索索的手下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个人捆成了麻花状。
一阵嘈杂,一群人从那扇木门里冲进,手中举着火把,嘴里喊着号子。队伍参差不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人诧异,就在他们诧异之时,更多的人从那扇木门外涌进来。
人群踢踏,呼啸,直奔李畋三人而来。
三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避。
人群跑过李畋三人身边时,并没有停留下来,仿佛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三人的存在。他们只是从三人身边跑过,排着队绕着院落中央的高台转圈。而且每个人脸上都涂满各色油彩,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异常诡秘。高志华牧师、李畋和阿月后退,给那些人让出更多的空间。当那群人的前队绕着高台转了一周之后,刚好接上后面的队尾。他们突然队形一转,每个人都面向高台,跳起一种奇特的舞蹈。
索索和他的手下也加入了人群,将捆扎成麻花儿状的三个人晾在一旁。
人们一边跳舞,一边绕高台逆时针方向侧身移动。大约舞蹈了半小时之后,人们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站在原地,举着火把。由狂舞转入静默,没有丝毫过渡。片刻之后,人群闪开一条通道。艾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