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每个人都心烦意乱,”他抚慰地说,“你不必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蓓拉明天就会后悔而向你赔罪。这个事件,惹得每个人都紧张不安。”
女孩回报他感激的一瞥,在他的照料之下渐渐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冯布朗挺直身子,对马克汉说:
“我希望各位已经问够了——至少今天够了。”
万斯和马克汉两人马上站了起来,希兹和我也跟着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希蓓拉大步向我们走来。
“等一等!”她急迫地喝住我们。“我刚刚才想起一件事。契斯特的左轮手枪!我知道到哪儿去了——是她拿走的。”她再次以揭发的姿态指着艾达。“几天前,我看到她在契斯特的房间里,而且我也没听说她有什么理由要在那儿到处窥探。”她对万斯得意一瞥。“这可以算是具体的证据了吧?”
“格林小姐,是哪一天?”正如以往,万斯的镇静似乎抵消了她的恶毒言语。
“哪一天?我不记得了。上星期的某一天吧。”
“会不会是你在找你的祖母绿别针的那天?”
希蓓拉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生气地说:“我想不起来了。为什么我该记得确切的时间?我只知道我正要到大厅去,看了契斯特的房间一眼——门是半开的——而且我看到她在那儿……就在书桌旁。”
“艾达小姐在你哥哥的房间里,是很少见的事吗?”万斯又问,但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除了有时候到雷克斯那里以外,”希蓓拉声称,“她从没进去过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房间。朱丽亚是很早就告诉过她,不可以进入她的房间。”
艾达无限哀怜地看着她的姐姐。
“噢,希蓓拉,”她呻吟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喜欢我?”
“你做了什么事!”希蓓拉的声音尖厉刺耳,逼视艾达的眼神更隐隐燃烧着入魔似的光芒。“每一件你做的事!每一件你没做的事!噢,你很聪明——你一声不吭、鬼鬼祟祟的作风和你的耐心,你小媳妇般的畏怯外表和伪善的态度。但是,你休想逃得过我的法眼。自从你踏进家门起,就憎恨着我们所有人。你一直等着找机会杀掉我们,一直在计划密谋——你这邪恶的小——”
“希蓓拉!”冯布朗的声音好像鞭子凌空一抽,打断这失去理性的漫天指责。“够了,别再说了!”他走向前,威吓得直视这女孩的眼睛。不管是他摆出来的态度,还是阻止她失控的做法,都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他神态里有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一种放肆的密切关系,就算在一位有着老友身份的家庭医生身上,也让我感到不对劲。万斯应该也察觉到了,因为他已经微微扬起眉尖,带着极大的兴致旁观这个场面。
“你已经歇斯底里了,”冯布朗说,一点也没有缓和他那威吓的逼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假如没有陌生人在场,我相信他会更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他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希蓓拉垂下双眼,神态瞬间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双手掩面啜泣,全身抖动。
“我很——抱歉。我真是愚蠢——而且荒谬——竟说出这种话来。”
“契斯特,你最好带希蓓拉回她的房间。”冯布朗的语调,也回到他的职业上来,“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这女孩一语不发,转身随着契斯特走出去。
“这些现代女性——神经太紧张了,”冯布朗简单地下了注解,然后把手掌贴放在艾达的额头上。“现在,小姐,经过这件事的刺激之后,我要给你一些东西帮你入睡。”
他才刚刚打开他的医药箱准备剂量,就听到一阵尖锐刺耳的抱怨声从隔壁房间清晰地飘向我们。我这才发现,连接格林夫人的小梳妆室的门开着。
“现在又怎么啦?我的耳朵受够了这些噪音。是啦,当然没有关系,我已经是受苦的人……护士!艾达那边的门都给我关上。你知道我正想要休息一下,不用开着那些门。你故意打开那些门来吵我……还有,护士!告诉医生,在他走之前我必须见他。我的脊椎又痛得不得了。但话说回来,谁又会想到我瘫痪地躺在这儿——”
护士轻轻关上门,隔绝了烦躁苦恼的声音。
“假如不是她想让门开着,护士早就会关上门了,”艾达疲累地说,憔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悲伤苦恼的神色,“冯医生,为什么她老是要说,每个人都故意让她受苦?”
冯布朗叹口气,回答她:“艾达,我告诉过你,不必太认真看待你妈的脾气。爱生气和爱抱怨,本来就是她的病征。”
我们和女孩道了晚安,医生则陪我们走进大厅。
“恐怕你们没有什么收获,”他歉疚地说,“最可惜的是艾达没看到凶手。”他对着希兹说,“顺便问一声,你们检查过餐厅的壁柜了没?有没有东西不见了?我想你知道,壁柜就在壁炉架过去一点。”
“那是我们查看的重点之一。”警官的声音略带点骄傲。“不过医生,这可提醒了我:明天早上,我会派一个人上楼来采集艾达小姐房间的指纹。”
冯布朗赞同地点了点头,对马克汉伸出右手。
“不管是你还是警方,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任何事,都请不要客气。”他微笑着加上一句,“我非常乐意帮忙。虽然我看不出来到底能帮上什么忙,但是谁也说不准。”
马克汉谢过他后,我们就往下走到一楼大厅。史普特正等在那儿帮我们拿外衣,过了一会儿,我们就都坐进了检察官的车,看着司机奋力驶过雪堆。
第二部分疑影幢幢(1)
十一月九日,星期二,下午五点
我们到达刑事法庭大楼时,五点刚过。史怀克已经打开马克汉办公室的铜瓷制树枝形吊灯,一股怪异沮丧的氛围弥漫着这个房间。
“亲爱的马克汉老兄,那个家庭很不像样,”万斯叹气着说,仰靠在一张厚皮椅上。“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家庭。一个走下坡的家族,往日的气势早已败坏。如果格林家的祖先爬出他们的古坟看到眼前这些人竟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天哪,那对他们是多大的打击啊!……奇怪的是,这些世代相传的古老家族,总是会在安适悠闲及无所事事之下变质堕落。俄罗斯的罗曼诺夫家族,罗马的朱利安•;克劳狄家族,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家族……你也知道,奢侈浮华和恣意放纵,就是这些一代望族腐坏的源头。看看古意大利的军事强权罗马,和穷极奢侈的末代国王萨丹纳帕路斯统治之下的亚述,以及汪达尔人吉利莫统治下的非洲帝国时期。这些历史事实,总是十分令人痛心。”
“你这些旁征博引的观察心得,社会历史学家也许会觉得引人入胜;”马克汉咕哝着说,一点也不想掩饰他的烦躁,“只可惜我不认为这些史实能有什么特别的启示,或甚至与目前情势有何关联。”
“那是你的看法,我可不敢那么武断。”万斯不为所动地答道,“事实上,我反倒认为,以你的热诚、关心和你个人与格林家族的关系来说,身为目前还毫无头绪的案情侦查带头人物,不能不考虑……真的,你要知道——”他摆出一副凝神遐想的调调,“——那就太令人遗憾了。你和警官是那么热衷于追求社会正义,你们一定会觉得:如果根除像格林这类的家族,社会的状况就会更美好。这是个很吸引人的问题——相当吸引人。”
“可惜我一点也分享不到你的狂热。”马克汉粗鲁地说,“我眼里的犯罪都一样的污秽可耻,没有哪个比较特别。要不是你的介入,我今天早上三言两语就把契斯特•;格林打发走了。但你就是要插上一脚,故弄玄虚地帮他求情,我竟愚蠢到让自己误入歧途。我相信你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而在下我呢,眼前就有拖延了三小时的工作等着我。”
最后这段话很明显是要我们自己识趣一点告辞走人,但是,万斯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哦,我不能说走就走,”万斯带着逗弄的微笑说,“在你目前这样大错特错的状况下,我不能容许自己离开你。马克汉,你需要指导,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你和警官倾诉我的激动不安。”
马克汉皱起眉头。他太了解万斯了,知道这种轻浮只是表面的——更清楚一点说,万斯的轻浮之下总是隐藏着重大的意图。作为万斯长期的亲密战友,他早已习惯万斯的举动——不管看起来多么不合理——都不会只是没有根据的怪念头。
“很好,”他不再和万斯抬杠,“但我只会感激有实用价值的话。”
万斯气馁地叹气。“你的态度真令人失望。在这样焦躁不安的日子里,还要搬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硬脾气。”他好奇地转向希兹。“告诉我,警官,你看过了朱丽亚•;格林的尸体对不对?”
“我当然看过。”
“她躺在床上的姿势有没有特别的地方?”
“我怎么知道她平常在床上是怎么个躺法?”希兹不耐烦地幽万斯一默,“我看到的是半坐半躺的姿势,她肩膀下有两个枕头,棉被盖在身上。”
“这个姿态不奇怪吗?”
“我看不出来。没有挣扎的迹象,如果你是这个意思。”
“她的手——是在棉被的外头还是里头?”
希兹抬头看了万斯一眼,有点惊讶。
“两只手都在外头。你提醒我了——我记得她两只手都抓着被单。”
“而且抓得死紧。”
“嗯,对。”
万斯突然倾身向前。
“警官,表情呢?她是在睡梦中被射杀的吗?”
“看起来不像是。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向前直视。”
“眼睛张得大大的,向前直视。”万斯又说了一遍,声音里透着热切,“如果要你描述她脸上的表情,你会怎么说呢——害怕?惊恐?意外?”
希兹机灵地看了万斯一眼。“呃,都有可能。她张着嘴死去,似乎非常意外。”
“两只手紧抓住被单。”万斯的眼光飘到空中,缓缓起身,头低低的,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他在检察官办公桌前停住,两只手搁在椅背上。
“马克汉,听着。那幢大宅里有些可怕、不对劲的事。昨天晚上,根本没有什么临时起意的杀手穿过前门进入大宅枪击那两位女士。这是经过周详计划——仔细考虑过的犯罪事件。有人潜伏等待——这个人完全熟悉四周的环境,知道电灯的开关在哪儿,知道每个人何时入睡,佣人多晚休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怎么攻击。这桩罪行的背后,深藏着某种极恶劣的动机。惨案的由来远非我们所能揣测——它隐藏在人类灵魂里最恶臭最隐秘的角落。极度的仇恨,反常的欲望,突发的冲动,可憎的野心,才是这宗谋杀案最底层的驱动力。你们却只是在一旁闲着,不但不肯费心推断它的含意,反而专干些对凶手有利的事。”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特、让人自然而然安静下来的本质,实在令人很难相信,这种声音竟然出自那个生性乐天、最爱冷嘲热讽的万斯。
“马克汉,那幢房子里的人已经都败坏了。正在逐渐崩解的格林大宅,早已进入了衰败的状态——不是物质上有形的腐败,而是一种更为严重的腐化堕落。属于那老家族特有的精神和本质逐渐萎谢,居住者的精神、思想、品德也跟着一天比一天更堕落、更糜烂。他们已经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特有氛围所污染。这宗你们如此掉以轻心的罪行,正是这样一个背景环境里不可避免的产物。我惟一感到奇怪的,是它居然没有变得更可怕、更邪恶。这表明,它只是这个病态家庭的自我总清算的第一个阶段。”
他停顿片刻,比了个已经没有指望的手势。
第二部分疑影幢幢(2)
“想一想目前的情况。一座古老、孤寂、空阔的房子,空气中散发着逝去一代的残存气息,里里外外只见萧条、破败、昏暗,到处都是另一个时代的鬼魂,屋脚下是衍生邪恶的土地,环抱它的则是肮脏的河水……再想像一下,有六个极不快乐、焦躁不安、不健康的人不得不住在那儿,要每天相处最少四分之一个世纪——这就是老托拜亚斯的畸形理想主义。他们日复一日地住在那儿,活在那用土堤围起来的古老恶质气氛里——不存在任何选择余地的环境,优柔寡断或太怯懦的人不可能独力闯出一条新路。他们死守着逐渐削弱的安全感和使人腐化的安逸,越来越憎恨特别看不顺眼的人,越来越尖刻、恶毒、嫉妒、邪恶。他们磨损彼此的精力到粗俗野蛮的状态。执迷不返的忿恨,烈火一般的仇怨,妖邪恶毒的念头——抱怨,争执,咆哮,扩张再扩张……然后,终于来到了引爆点——从内心滋生、茁长的仇恨,找到了它可想而知的、不可避免的宣泄方式。”
“整个大宅的局势很容易理解,”马克汉同意,“但毕竟你的结论就算不会太戏剧化,至少也是完全的纯理论——你到底借着哪个明确的环节,来连接昨晚的枪击事件和格林大宅里不可否认的反常情况?”
“没有‘明确的环节’这档子事——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然而尽管串连的环节难以捉摸,却仍然一定存在。从我踏进那座屋子开始,我就察觉到关键就在大宅里;而且,我也用了一整个下午来摸索,但每次都失之交臂。格林大宅就像一幢有着错综复杂的暗道、活板门和臭气四溢的土牢的房子:没有一样东西是正常的,没有一件事是合情合理的——一幢噩梦中的房子,住着怪异的变态人,每个人对昨晚爆发的事件所产生的无法言传的极度恐惧,就萦绕在古老的门厅之中。你难道感觉不到?难道你看不出来,就在我们与这些人谈话、静观他们天人交战于自己的丑恶想法和对他人的怀疑时,这令人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