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又俏皮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马克汉则摆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默许姿态。显然他也觉得,万斯的建议有其分量。
万斯回报这女孩一个迷人的微笑。
“格林小姐,我们之所以在这儿打扰你,真的是我的错,”他先向她致歉,“是这样的,在你哥哥表示他不相信是小偷杀人之后,怂恿马克汉调查这宗案件的人就是我。”
她点点头说:“哦,契仔有时候会有很好的第六感。这是他少数长处之一。”
“我猜想,你也有点怀疑小偷杀人的说法?”
“有点怀疑?”她嗤笑出声,“我根本就是彻头彻尾地怀疑。我没见过任何小偷,虽然我很想碰上一个看看;但就算是我这颗爱幻想的脑袋,也不肯纵容我去想像他们昨晚像杂耍艺人一样大展身手。”
“你让我很感动,”万斯夸张地宣称,“你瞧,我们两个少数民族的想法完全一样。”
“契仔跟你说清楚他的想法了吗?”她问。
“恐怕没有。他之所以那样想,根据的只是他的第六感。我的判断是,他所服膺的其实只是某种灵异现象。他知道,但是无法解释;他相信,但苦无证据。那是最模糊——事实上,也有点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我从来不怀疑契仔的唯灵论倾向。”她俏皮地瞪了她哥哥一眼,“只要你跟他混得够熟,就知他真的是非常平庸、没有创意的人。”
“住嘴,希蓓拉,”契斯特烦躁地反驳,“今天早上我告诉你警察正忙着寻找一个小偷的时候,你自己还不是发了一阵子飙。”
希蓓拉没理他。她轻蔑地把头一甩,斜过身把烟蒂丢进壁炉。
“格林小姐,顺便问你一声,”万斯淡淡地说,“你哥哥掉了左轮手枪这件事,可就真的很难理解了。怎么会就这么从抽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在家里看到过这把手枪。”
一提到这把枪,希蓓拉的神色便有点儿不自然,眼神里添加了些许焦躁,嘴角上抬,露出微微的冷笑。
“契仔的左轮手枪不见了?真的?”她淡然地重复万斯的问题,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不……最近我没看过。”接着,片刻的停顿之后她又说,“可是,我知道上星期那把枪还在契斯特的桌子里。”
契斯特愤怒得用力往前挺身。
“上星期你在我‘桌子里’找什么?”他询问。
“别引发了脑中风,”她冷冷地说,“我又不是去找什么你侬我侬的情书。契仔,我简直无法想像你在热恋中……”这个想法似乎让她觉得好笑,“我只是去找那个你借了不还的祖母绿别针。”
“别针在俱乐部里。”他绷着脸解释。
“真的?呃,反正我也没找到就是,但是那把左轮手枪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你真的确定它不见了?”
“别说傻话了,我已经找遍了每个地方……”他粗声粗气地说,特别报复性地补充一句,“包括你的房间。”
“哦,我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枪!但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你等不及要告诉人家你有一把枪?”她用轻蔑的口气加上一句,“没事为什么要把自己扯进去呢?”
契斯特不自在地挪动身体。
第一部分伊人之辞(2)
“这位先生,”他又一次像指着个东西一样地指向希兹——“问我是不是有一把左轮手枪,我当然得说‘有’。假如我不承认,也会有哪个佣人或哪个亲爱的家人会告诉他。而我认为诚实是上策。”
希蓓拉面带嘲讽地笑了起来。
“你看到的我的老哥,是集所有旧式美德于一身的样板。”她对万斯说,但语气已经不再轻松自如。左轮手枪的插曲,显然已经有点动摇她的自信。
“格林小姐,你说你对窃贼的说法没兴趣。”万斯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抽着烟。“就这个杀人事件来说,你能想得出其他的可能性吗?”
她抬起头来,审慎地打量他。
“我不相信枪杀妇女空着手就溜之大吉这套窃贼说法,并不表示我能提供你们其他的线索。我不是女警——虽然我常想那会是不错的消遣——对警察缉捕罪犯这档事,我多少有点概念——万斯先生,我看你既不相信是窃贼干的,也不愿意紧跟着契斯特的直觉。那么你认为,昨晚是谁在这里为所欲为?”
“亲爱的小姐!”万斯举手表示抗议,“假如我有一点概念,就不会这么唐突地麻烦你了。我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这无知的困境中匍匐前进。”
他回答得很明快,希蓓拉的眼中却还是显出怀疑的神色。然而,不一会儿她就开心地笑起来,并伸出她的手。
“先生,再来一根法国烟吧。我现在正处于越来越热衷这个事件的边缘,而我根本不应该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才对。我非常不喜欢自己变成这样。再说,这种事会让人早生皱纹,而我太年轻了,不该有皱纹。”
“就像朗克洛译注:法国名妓,在巴黎建立沙龙,以其美貌及才智吸引贵族政界名人、著名作家,因漠视宗教被禁闭。,你会青春永驻,脸上更不会爬上什么皱纹,”万斯一边握住火柴趋前为她点烟,一边回答,“也许你可以不怎么太严肃地猜想一下,谁可能有个理由想要夺走你两个姐妹的命。”
“如果是从这个角度,我想我们都有嫌疑。无论如何,我们不是一个理想的家庭;事实上,整个格林家族根本就是一堆怪人。我们不像那种美好高尚的家庭一般相亲相爱。我们总是激烈争吵,为了一桩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起口角或打架,乱七八糟的——这个家庭。我真想不透,长久以来竟没发生谋杀。而我们都得在这儿住到一九三二年,要不然就要靠自己努力才有这种阔绰的生活好过;当然了,我们之中没有人能够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好个父亲的遗产!”(作者注:希蓓拉说的是托拜亚斯•;格林的遗嘱,这份遗嘱规定:不但格林大宅必须保持二十五年完整无损,而且在这期间遗产继承人应该住在这地产上,否则将被取消继承权。)
她心事重重地抽了一会儿烟。
“是的,我们之中任何两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彼此蓄意谋杀。基于这一点,如果不是顾忌到这种举动所产生的可怕结果会毁了他的高尔夫球运动,契仔现在就想勒死我——你不会吗?亲爱的契仔?而在雷克斯眼里,我们每一个人都很低级,这么久以来他之所以没有杀掉我们所有人,很可能只是他觉得自己心胸宽大,因此应该多为他人设想。而妈妈之所以没有杀我们,惟一的理由就是因为瘫痪而丧失活动能力,没办法自己动手。从动机来看,朱丽亚也没两样,大概看到我们集体下油锅她也面不改色。而至于艾达——”她的眉毛皱缩起来,而且眼中逐渐浮现一股凶恶的神色——“她一定很盼望能亲眼看着格林家彻底灭绝。她不真算是我们的家人,而且也真的憎恨我们。而如果我能够干掉我亲爱的家人,我的良心也不会有丝毫不安。我经常假想,只可惜我大概永远想不出完全没有破绽的方法。”她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就是这样。假如你要找的是嫌疑犯,你已经得到好多个了。在这幢祖厝的屋檐下,没有一个资格不符的人。”
虽然她这番话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但我仍感觉到潜存其中的严峻、恐怖的事实真相。表面上看来万斯似乎只是饶有兴味地倾听,而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搜索她语调里的抑扬顿挫和脸上的阴晴变幻,努力将她的全盘控诉和他手头上的问题联系在一起。
“无论如何,”他接下去说,“你的坦白很吓人,可惜我还是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你一定也知道,我没有一点点对你们不利的证据。很气人不是吗?”
“哦,那么,”她假装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往后你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不必再等多久,大宅里头就会再有另一两起谋杀案。我可不敢相信,凶手会放弃根本没有真的完成的预谋。”
说到这里,冯布朗医生刚好走进客厅。契斯特很快起身招呼他,三两下就完成了形式上的介绍礼节。冯布朗诚恳、拘谨地欠身致意,但是我也发现,他对希蓓拉的态度虽然很亲切,但礼貌得简直冷淡。这让我有点疑心,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是这家庭的一位老朋友,但也许他认为,社交礼节还是不可偏废。
“医生,你有什么得让我们知道的事吗?”马克汉问他,“今天下午我们能和那位年轻的小姐谈谈吗?”
“我不觉得说几句话有什么大不了,”冯布朗边回答边往契斯特身边坐下,“虽然她真的是吓坏了,也因为失血过多而相当虚弱,但目前的艾达只有一点点发烧而已。”
冯布朗医生是位温文儒雅、面容光洁的四十岁男子,有着细致到几乎可以说秀气的五官,却也带着一种坚定的、令人愉悦的神态。说起话来很客气,客气到让我觉得做作——不,“职业化”可能是最贴切的字眼。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说话的方式,也代表着他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份自我意识与其说让人厌恶、反感,不如说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从他一开口说话起,万斯就很留神地观察他。我相信,万斯比希兹更想立刻就讯问这位女孩。
第一部分伊人之辞(3)
“你的意思是,她的伤势并不严重?”马克汉问。
“不,不严重,”医生向他保证,“虽然险些就要了她的命。只差一点,子弹就穿透肺部——真是死里逃生。”
“就我的了解,”万斯插嘴说,“子弹是横着扫过左肩胛。”冯布朗点头赞同。
“凶手显然是从背后对准心脏的位置,”他压低了声音温和地说。“但是正当歹徒开枪的那一刹那,艾达一定刚好稍稍向左倾斜过去,所以子弹没有命中要害,而从她背侧第三节脊椎等高的肩胛骨射入,划伤了束状韧带,最后嵌在三角肌内。”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左手臂上指出三角肌的位置。
“很明显的,”万斯也提出他的看法,“她正转过身去想要逃走,凶手却紧随着她,而且枪口几乎就抵在她的背上——医生,你的判断是不是这样?”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就如我刚刚说的,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稍微地转了身,因此才挽回了性命。”
“尽管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她还是当场倒地?”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不但要考虑到枪伤的痛楚,也得把她所受到的惊吓算进去。艾达——或者是碰到这种事的任何女性——可能马上就昏过去了。”
“我们可以推测——”万斯接着说,“从背后袭击她的凶手一定也认为她会一枪毙命。”
“我就会这么认定。”
万斯移开目光,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
“是的,”他同意医生的看法,“我们可以先这样认定——但这么一来,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就出现了。艾达小姐中枪时是在梳妆台前,离床有一段距离,而且武器几乎是顶着她的背,这倒使得这桩意外的狙杀倒看起来更像是不慌不忙的谋杀,不太像凶手因为惊慌失措而乱开一枪。”
冯布朗锐利地看了万斯一眼,以询问的眼神转向希兹。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仔细斟酌该怎么回答,当他终于开口时,的确带着浓厚的警戒。
“当然,也可能会有人用这种角度来解读当时的情况。没错,现场的事实是可以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位闯入者之所以非常贴近艾达,而这颗子弹会在致命时刻打进她的左肩,却很可能是极单纯的意外。”
“完全合理,”万斯让步,“无论如何,就算我们抛开预谋的想法,总得解释一下这个事实:为什么枪击发生后,管家进入房间时灯是亮着的。”
冯布朗显然被这一番话吓了一大跳。
“灯是亮着的?那真是太奇怪了!”他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无法想像的表情,好像一时还消化不了万斯的话。“如果是真的,”他仍然不退让,“这也许正可以解释这桩枪击事件是突发的——假如凶手发现他闯入了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很可能就会惊慌地开枪,以免房里的人目击他的长相。”
“哦,有道理!”万斯轻声地说,“不过光在这里猜测也没用。让我们期望在见过艾达小姐和她交谈之后,就能知道事实的真相。”
“我们为什么不马上就去问她呢?”希兹忍不住发起牢骚。他向来用之不竭的耐性,已经快被万斯耗尽了。
“警官,你太性急了,”万斯却责备他。“冯布朗医生刚刚才告诉我们,艾达小姐还很虚弱,如果我们可以先弄清楚一些事,就可以让她少回答很多问题。”
“我只想知道,”希兹用规劝的语气说,“她有没有瞄到射伤她的家伙,能不能告诉我他的长相?”
“警官,这宗案件的真相,恐怕注定要彻底地粉碎你的深切期望。”
希兹只有猛抽雪茄的份。万斯则再次转向冯布朗。
“医生,我很想再问一个问题——从艾达小姐被打伤到你医治她的伤势,中间隔了多长的时间?”
“瓦斯先生,管家已经告诉过我们了,”希兹没耐性地插嘴,“不到半小时医生就到了这儿。”
“是的,差不多是那样。”冯布朗的声调既平顺又不带感情。“史普特打电话找我时,很不幸我正好出诊,但是大约十五分钟后我回到家,马上就赶过来。还好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很近——就在东四十八街。”
“你到达时,艾达小姐仍然昏迷不醒吗?”
“是的,她失血过多。还好之前厨子已经在她的伤口上压上敷布,那当然有帮助。”
万斯谢谢他,然后站起身来。
“现在,假如你愿意带我们去见你的病人,我们会非常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