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6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好啊!坐车了!”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摇头:“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都营住宅、公团住宅还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与时代潮流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迷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厢式车了嘛。”
母亲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压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辨,凉子只好将自己的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做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就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要迟到了!”
就在手忙脚乱换上制服时,她听到了第一辆警车的警报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次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方向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是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就在附近吧?”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
警车和救护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脱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我马上就来。”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公分,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蓝,澄静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没错,确实不同寻常。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中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间,有几名教师无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
“等着。”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凉子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暴力,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泄,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暴力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会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早上好!”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老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招呼。警察和老师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齐刷刷地朝他转过脸来。
藤野刚一边继续与积雪的街道苦斗,一边从防寒服的内插袋中取出警察证,举到自己的脸旁。
“我是警视厅的藤野,是该校二年级一班藤野凉子的父亲。”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警察和老师们相貌的距离。老师们聚集在边门里侧,警察和救护人员则站在自己这边。在这波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所以过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相互谦让。藤野吃力地蹚着雪,朝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走去。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警察也踩着胶鞋向他走来,扫了眼藤野的警察证,低声说道:“是这样的,有一名学生死了。积雪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是藤野刚心中最坏的答案,却也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是该校的学生?”
“是的。发现者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看到脸,马上就认了出来。是个男生。”
“所以不是校园暴力事件,对吧?”
老警察摇了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校内并无异常。”
藤野刚想询问死去学生的姓名,随即打消了念头。即使问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年轻警察站在警车打开的车门旁,一个劲地对着无线电话说话,估计正在联络当地警署。城东警署离这儿不远,但就眼下的路面状况,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现场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可惜地上的积雪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了。
藤野刚的脑海中闪过“自杀”二字。“学生”与“自杀”的组合容易引发悲剧性的联想。先入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