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后气呼呼地一扬手,把百宝螺钿镶就的双陆棋盘掀翻在地,青、白两色的玉棋子洒落一地,两旁的宫女们吓得浑身发颤,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收拾。因为前几天,刚有过这样一件事。
韦后晨起时,对镜梳妆,发现眼角有几丝皱纹,就突然大怒,把镙钿葵花纹铜镜还有雕花象牙粉盒都扔在地上。宫女蕙儿手脚利索,连忙去收拾,结果没料想韦后更加暴怒,命人将蕙儿拖出去痛打四十棍,关进掖庭的炭房里。蕙儿呻吟了半夜,清晨时身体早就僵硬了。
中宗脸上闪过一丝不豫之色,却听韦后厉声喝道:“依我之意,趁早下手杀了‘五坊小儿’那一窝人,还有那个南山女妖!”
唐中宗知道韦后口中的“南山女妖”,说的是妹妹太平公主。他这个妹妹相貌和气质上都像极了母亲武则天,杀伐决断,极富魄力。虽然中宗是兄长,但是见到这个妹妹,心中总不免生起一丝怯意。
不是没有机会和借口,然而中宗总是狠不下心肠。他想起武周时遍地血腥、骨肉相残的一幕幕,实在不忍心再擅动刀兵,大开杀戒。难道就没有不杀人、不流血的方法来治国吗?因此,韦后今日重提要诛灭妹妹的主张,中宗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安乐公主和她母后一样,也是火暴的脾气,她见中宗不说话,就急吼吼地催促:“父皇,你倒是宣个旨意啊,难道任由他们王气旺盛,终有一天酿成大祸不成?”
中宗不答,转而问道:“这隆庆池王气腾盛之说,是出于何人之口?”
“听说是渭水桥边一个疯道人所说。”安乐公主话刚出口,却见韦后对她大使眼色,心想糟了,说是道人所说也罢了,还加上一个“疯”字,这不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吗?
果然只听中宗说道:“既然是疯子所言,恐怕是无稽之谈……”话还没说完,韦后截断他的话说道:“仙道高人,往往装疯卖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中宗面露难色,一时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只听有人传呼:“上官昭容到!”
话音未落,满面春风的上官婉儿就款步走了进来,虽然年逾四十,上官婉儿的皮肤依然嫩滑粉白,五官也生得玲珑可爱。她的身躯本来就不似韦后那般丰硕肥胖,如今身穿一件宝蓝色瑞锦长裙,外罩平金绣鸳鸟纹锦半臂,显得袅袅盈盈,妩媚多姿。
只见上官婉儿眼波一转,看出来是这母女俩又在让中宗左右为难,问清原委后,她嫣然一笑道:“百岁医仙孙思邈先生有言:‘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皇后和公主都是见识不凡,忠心为国分忧啊。”
婉儿看韦后神色渐和,又对中宗说道:“请圣上勿忧,慈恩寺近来入驻了一位天竺神僧,法术通玄,待我派人向他请示禳解之术,定能将隆庆池所谓的王气镇压禁制。料那五坊小小的‘王气’,怎比得上陛下洪福齐天的瑞气!”
中宗听了,顿时龙颜大悦,胖脸上笑逐颜开。
接着,婉儿又眼眉一挑,神神秘秘地说道:“请皇后移步内室,我有要事禀告。”安乐公主心直嘴快,跟着起身道:“什么事情啊,我也去听听。”只见韦后突然脸上一红,少见地露出一丝忸怩之色,轻声叱道:“裹儿,别啰唣!”
只听韦后和上官婉儿轻声谈笑着携手走远,安乐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中宗说:“那个上官婉儿啊,肯定又是给母后物色了清俊美貌的少年郎君了!”中宗装聋作痴,懒懒地挥手道:“休得胡说,下去吧!”
这隆庆池畔的饮宴和戏象,就是上官婉儿提议的禳解之术,据说来自那位天竺神僧的推算。安乐公主最喜欢的就是饮宴和热闹,首先拍手赞同,唐中宗见这办法不动刀兵,十分和谐,自然依从。
韦后虽然觉得这个举措有点隔靴搔痒,不够解恨,但前天晚上品尝了上官婉儿新物色的那个美少年后,心怀大畅,心里只惦记着再去秘所私会,于是她也没再生事取闹,只是假借身体不适,没有去隆庆池饮宴。太平公主虽然勉强前来,但没多久,就借故告退了。中宗情知此事定然令她大大地不快,不免心中有愧,所以也不阻拦。
一头大白象用鼻子卷起白玉酒碗,里面盛的是黑如纯漆的龙膏酒,这酒传自波斯,名贵非常。只见大象摇摇晃晃地来到御席前,给唐中宗敬酒,一时间千百名大臣、兵士和百姓齐呼万岁,江山在手,万众蚁服,这感觉真好啊!唐中宗未饮先醉,早已醺然。
安乐公主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了,她今天特地将百鸟裙穿了出来。为了给安乐公主做这件百鸟裙,宫里特意派十万大军到岭南捕鸟,一路上搜山荡谷,使得山林中的鸟兽无端遭遇了一场大劫难。工匠从上千只鸟中,选用最漂亮的几百根羽毛精心织成了这件百鸟裙。
此时安乐公主站在肩舆之上,手持斟满美酒的缠枝纹八棱金杯,由轿夫抬着绕行一周,只见这件裙子真是宛若云霞变幻,瑰丽无比。从正面显出宝石般的碧蓝,而随着肩舆的移动,似乎又变幻成了藕荷,在阳光下一映,呈现出金灿灿的明黄色,而走到阴影中又是水汪汪的湖绿,而且裙上还隐约闪烁着百鸟图案,令在座的人们咋舌不已。
驸马武延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托起安乐公主的裙摆说:“公主累了吧,还是到席中来坐吧!”安乐公主柳眉一竖:“你来做什么?滚一边去,本公主还要乘舟到池中玩呢。”武延秀赔着笑,躬身退下了。
安乐公主要了一艘画船,到了隆庆池中,她非要亲自撑篙掌船,仆人们不敢不依,只好答应。但她哪里会使船,这船被她弄得东倒西歪,险些翻掉。她低头一看,池水溅湿了那件百鸟裙,不免又对仆人大发脾气。
等安乐公主回到岸上,只见六个大力士正和大象拔河为戏,这六个力士都是胡人,身高足足一丈,胳膊和池边的小柳树一样粗,六个人肌肉突起,正全力和大象较劲,正当大家凝神注目地观看时,突然“砰”的一声,绳索从中断开,六人猝不及防,一起倒地。
众人哄笑叫好,安乐公主却大声对中宗道:“父皇,人和大象拔河,我都见过多次了,没意思,不如让大臣们拔河,先让品级最高的官儿拔一下,看看谁最厉害。”
中宗笑道:“那就让老宰相唐休璟和韦巨源两人试一试。”唐休璟和韦巨源已是发白如雪的老头,都是三朝老臣,突然听到皇上竟然任由安乐公主胡闹,命令自己拔河为戏,心中羞怒万分。但圣上有命,不敢不依,只好装模作样地拿起绳子摆了个姿势。
安乐公主看出两位老臣出工不出力,于是抱过她驯养的黄毛花点猞猁,口中呼哨一声,只见那猞猁跑到拔河的缰绳中间,咬住绳子用力一扯,韦巨源和唐休璟这两老头一起倒地,半天爬不起身来,安乐公主和唐中宗等哄然大笑。
上官婉儿此时却凝眉思索,对眼前的闹剧似乎视而不见。她在想,隆庆池畔这一闹,那英武睿智的李隆基肯定会有所察觉,他会如何反应呢?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性格,上官婉儿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幕:
女皇武则天当政时,长安城内溅满了李姓皇族的鲜血,而武家子弟如武嗣宗、武三思、武懿宗等人,都是气焰熏天。这武懿宗虽然相貌丑陋,身材短小,指挥打仗时愚蠢无能,但屠杀百姓是心狠手辣。河北百姓被契丹人掳掠去,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他居然斥为通敌,将这些百姓活生生地剖腹挖肝,真是惨绝人寰。
这些情况上官婉儿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在武则天身边执掌机要,批阅过不少控告武懿宗的奏折,当真是声声是泪,字字是血,但有武则天的庇护,武懿宗仍旧稳做高官。当时有一天发生的情况,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年,李隆基刚刚七岁吧,自己也还是二十八岁的青春年华。那一天,李隆基这个小家伙在几个甲兵的簇拥下去朝堂拜见祖母武则天,正好碰到武懿宗值殿宿卫。獐头鼠目的武懿宗借故呵斥李隆基的卫兵,以显示他们武家的威风,没想到尚为小小孩童的李隆基,却高声叱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堂,有你什么事?”
“李家的朝堂”,要知道当时李姓皇族,能活下来的也都改姓为“武”,谁还敢说是“李家的朝堂”?上官婉儿当时心就一揪,生怕这孩子惹怒了武则天,马上就有无妄之灾。可出乎意料的是,女皇脂粉掩饰下的老脸,却少见地绽出了温和的微笑,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民间一位慈祥的老祖母。
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是上官婉儿非常拿手的本领,但她一直不明白,当时的武则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是出于疼爱小孙儿的天性,还是从李隆基这个小家伙身上看到当年自己要制服“狮子骢”的骄傲无畏之气?
李隆基,这绝对是个不能忽视的人物,加上太平公主也是他的强援,他更是如虎添翼。上官婉儿又往彩楼上看了一眼,心想:肥头大耳的唐中宗,简直就是头猪,安乐公主就知道胡闹,韦后虽然表面凶恶霸道,但对军国大事却是懵然不得要领。
但是上官婉儿内心希望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这是她一生中最风光快乐的时候。在女皇身边时,她并无半分权柄,只是每天身心疲惫地处理各种烦人的文书奏折,还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女皇的心思,稍有不慎,就有灾祸加身。
那天,她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女皇的男宠张宗昌,眉目里流露出动情的神态,结果就被女皇用金簪狠狠地往眼睛上扎去,她慌忙中一躲,刺在眉心处,至今留下一个疤痕,不得不刺成梅花形状来掩饰。
每天清晨,她对镜梳妆时都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了眉心上的这块疤!什么是地位?地位就是有的人在吃,有的人却只能看;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却跪着;有的人可以随意打人,有的人却必须忍受。
她永远忘不了,作为一个卑微的宫女,那身份有多恐怖,一个总管宦官瞧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活活杖打至死。你弱时,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你、践踏你,而你想出头时,又有多少血红的眼睛盯着你,要扼住你刚昂起的头颈。
她不是皇亲国戚,不是生有皇子的宠妃,她是罪臣之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度过了多少偷生忍辱的日子,又有多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岁月!
所以,得势后的上官婉儿不愿意再居于深宫,她知道,这宫里虽然到处都弥漫着沉香瑞脑的气息,但还是掩盖不住背后那浓浓的阴气,有着发霉的味道、朽坏的腐臭。一到暗夜,仿佛就有无数的冤魂凝集成一片片血浆般黏稠的雾霭,随着殿角的阴风吹来荡去。
然而,婉儿虽然在长安坊巷里置下好几处私宅,但她还是没办法脱离这个华丽而阴森的皇宫。她敬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英武决断,却还是不得不和令人恶心的韦后一党搅在一起。因为如果是李隆基执掌了天下,自己又将置于何地?又哪里会有这样的权柄风光?
当然,上官婉儿也不希望中宗和韦后彻底消灭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没有危机感的韦氏一族,还会把自己倚为臂膀,加以重用吗?所以,只有这两大势力平衡,自己才是一颗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重要砝码,虽然她的分量并没有多重。
婉儿正在遐思中,突然见慧范鬼头鬼脑地悄然过来向卫士们低声询问,不免大起疑心,此人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此刻急匆匆前来,不知又在弄什么古怪。眼见他得知太平公主不在,就匆匆离去,心中颇有些后悔,何不将他唤住,套问些口实?
正在此时,一个贴身侍女递上来一个花钿锦盒,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柄金丝镶边玉版做成的小团扇。婉儿心中一惊,忙吩咐侍女:“你们留在这里,要是皇上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先回府了。”
上官婉儿虽然名分上是宫里的昭容,但她并不常在宫中居住,而是在延庆坊等地修建了不少宅院。这些宅院,远不及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府第富丽壮观,但十分玲珑精致,处处可见匠心独具的小心思。
进得婉儿宅第,但见径曲屏小、松古石怪、亭朴竹疏、泉涌花闲,说不出的清幽别致。没有金玉满堂的俗气,却有几分山林隐逸之士的素雅。内行人知道,这样的池馆,花费的钱财并不少,像中庭那棵隐映在松柏中高三丈的玉石树,就是万里迢迢从天山脚下运来的,而花丛中间杂的白玉珊瑚,也都是宫里少见的珍品。何况婉儿的宅第据说也是机关重重,宝器秘藏,别人难窥究竟。
刚才说的那个是婉儿最常住的地方,叫作“天台苑”,但婉儿的宅第不止一处,这一次她赶去的是最隐秘的一个宅第,婉儿将这里叫作“天枢馆”,是专门处理机密事务的地方。当然,这处宅院朴实无华,就是长安城中一般富户的宅第形制,匾额上也并无“天枢馆”的字样,这个名称也就上官婉儿和几个亲随知道。因为里面放满了古书,几个亲随都误以为是“天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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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枢馆的几案上,放着一封蜡丸封好的密信,信中说:
〖毗沙门后人重返长安,窥伺神器,为我所擒,何用何从,望面见商榷。
扇儿〗
“毗沙门”,这个名字婉儿似乎感到很熟悉,她知道,若非很重要的事情,扇儿是不会这样急促地约自己相晤的。她移开墙角的屏风,拉动墙上的两个铜环,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里,赫然放着一尊六尺多高的金佛。这尊佛和洛阳龙门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一模一样,面部丰满圆润,眉如弯月,嘴边微露笑意,神情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祥。
这尊佛是参照武则天当年的模样铸就的,也是当时开凿石窟时的模本,背面铸有八个古篆写就的字:“足金造佛,如朕帝身。”所以,在毕生畏惧武则天的婉儿眼中,这尊像的感觉就远没有外表那么慈和可亲。
此前,这尊金佛深为武则天喜爱,常供奉在其寝宫旁的一个佛龛内。神龙宫变之后,武则天已是缠绵病榻,无心再理这些事情。依她的意愿,此佛大概是应该陪葬乾陵的,但是当时人心惶惶,中宗等只顾自己登基即位后的军政要事,哪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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