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贵领会,“据查,两人有数年的交情。”
这样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王安是皇上的恩人,皇上都敬他三分,又是东林党的盟友,自然对客印月来说,王安十分碍眼。而对魏忠贤来说,王安是掌权路上的绊脚石。两人有充分的理由阻止王安成为手握大权的掌印太监。
张嫣承认自己掉以轻心了,因为王安对魏忠贤的信任,就降低了对他的戒心。没想到王安虽有勇有谋,却无断人之能,她高估他了。
朱由校的态度很暧昧,原本他不甚上心任命之事,以往皆交由司礼监处理。结果此次难得亲自下诏,就指了个人压在了王安头上,这人还是魏忠贤的人,境况十分不妙。
但这事由皇后出面不太合适,毕竟宦官手中握有大权,本就不应跟后妃有所勾结。以往王安也是特地避开了众人耳目与自己接触,若现在出声,先前的苦心便都白费了。于是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第二日堪堪过去了,第三日也这样过去了。反常的是,对于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重要的任职,前朝一点声音都没有。
东林党没有上疏提出异议,张嫣约莫猜得到原因:他们从前便和王安关系甚密,颇受朝臣诟病。若是此时上疏,非常有可能被抓住这个把柄,抨击他们勾结内官。
而东林党的反对者们肯定不愿见到王安上位,权势更大,连同东林党的气焰也越发盛,自然也对此次任命毫无异议。
张嫣在宫中渐渐焦躁起来,这几日前朝没有消息也就罢了,连内廷都毫无动静,像极了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语竹回到宫中来,面色沉重,递上来的条子上写着两句话:“皇上拒见王公公。魏朝在下放途中,被杀。”
张嫣看毕,重重坐在榻上。支着脑袋沉思,忽感觉有些气闷。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却并未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反倒是潮湿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抬头看去,苍穹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低沉连绵的乌云。
语竹在张嫣身后,也看见了窗外景象,轻声说道:“这么快就变天了。娘娘别站在窗口,仔细受风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嫣心下一沉。这偌大内廷,也快要变天了。
☆、33。夜会王安
张嫣让邱贵给王安带了个消息,让他过来坤宁宫相见。邱贵出去了个把时辰,只带回来一个口信,“不便相见,娘娘勿忧。”
张嫣明白王安在顾忌什么,若被外界得知与宦官相交,且不说朝官会如何攻讦自己,以魏忠贤和客印月的手段,他们既对王安动手,便会不计一切代价的除去自己这个潜在威胁。
他们连王安这种势大根深的三朝老监都动得,又如何动不得她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后?
但正是因为羽翼未丰,王安在内廷的势力对张嫣来说太过重要,若是王安手中的权力被剥夺,张嫣这个皇后立时会变得势单力薄。
一人关在西暖阁内思虑许久后,张嫣还是坐不住,打定主意要见一见王安。她唤语竹进来,轻声对她说:“语竹,给本宫一套你的衣裙。”
她疑惑,“娘娘?”
张嫣想了想,拿过纸笔,写道:届时你在宫中,若有人求见,你便推说本宫睡下了。
语竹神色惊疑不定,不知张嫣意欲何为。
入夜后,张嫣换上一身宫女服,语竹见了大惊,结巴道:“娘娘…您这是……”
“王安。”张嫣抛下两个字,便要走出暖阁。
语竹扑通一声跪下了,怯怯说道:“娘娘,您这样做,有违礼制。”
“这是唯一的办法。”张嫣看她反应激烈,望着她。
“娘娘,您是皇后啊,您的身份……”语竹几乎要哭出来。
“你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
语竹接不了话,只是不断叩头,口中道:“娘娘您是皇后啊!娘娘三思!娘娘三思!……”
张嫣低眸望着她,心道紫禁城内的人竟如此迂腐不知变通,突然想起了走水那晚,王安见到她的装扮也是大惊失色。
她感到奇怪,既是可行的法子,为何要顾忌着身份不能做?张嫣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王守仁先生的“知行合一”,知和行永远是统一的,既“知”却不“行”才是违背了自己的心。
张嫣从小到大,接触的人不多,本以为其他人的想法就算与她不全相同,也是大同小异。但自从进宫后,在紫禁城内呆的越久,越是觉得她与旁人竟有许多观念上的不同。确是有些古怪。
但此时顾不上深思此节,只对语竹撂下一句:“记住本宫的吩咐。”便匆匆离去,将惊恐的语竹留在了西暖阁内。
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早已被张嫣设计支开,她畅通无阻地出了坤宁宫。宫后苑在坤宁宫的正后方不远处,张嫣驾轻就熟地避过了巡夜人,绕了两三个弯,便到了宫后苑的入口。
乌云沉沉,夜幕静谧,零落的宫灯勾勒出了御花园内奇花异草、森森树木的轮廓。
在黄昏时分,她已让邱贵给王安传话,让他今夜去御花园。因为顾虑到不好外露形迹,加之怕王安不来,便没说明自己会去见他,只说有要事交待。
王安虽然暂时失势,但职权还在,入夜了也照样可自由出入紫禁城。果然,钦安殿前,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公公。”张嫣走上前去。
他恍若不觉张嫣的到来,只仰头看着天空,口中似自言自语般道:“黑云压城。”
张嫣锁住眉头,又唤了一声:“王公公。”
他这才从空中收回目光,似乎早有预料,看张嫣宫女打扮也并未多言,如常屈膝对她行礼,张嫣挥手让他起来。直奔主题,问他道:“你认为是谁在背后动的手脚?”
“只能是魏忠贤。”王安面色喜怒难辨,“忠贤吗,倒更像是反其名而行。”
“本宫一早派人提醒你留心魏忠贤,你却还放任他从中作梗,坑害自己。”
王安看着张嫣,面上闪过一丝难察的讶异,摇头道:“小人并未收到您的提醒。”
“本宫在魏朝被下放当日便派语竹给你递了消息。”张嫣想起了曾被背叛的事,捂嘴道,“莫不是语竹她……”
“不会。”王安笃定道,“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再者,平日里为了避嫌,也并不是她亲自给小人递的消息,都是假手于多人。当是小人的手下被魏忠贤收买了。”王安叹了一口气。
张嫣心惊,那时王安的势力还未被压下,魏忠贤竟然收买得了王安身边的人,真真是个有手段的太监。幸得开始安排人手时足够谨慎,不以皇后的名头出面,而是辗转多道弯,一环扣一环地收买。即便王安身边被收买了一两人,魏忠贤一时也难以查到字条来自皇后宫中。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张嫣先开口,问道:“王公公,你又做何打算?”
“当今圣上不同于先皇。”提及先皇,王安目光黯然,“既拒不肯见,小人……确是无法可想。现下只能等着,看魏忠贤和奉圣夫人要做到何等地步才肯罢休。”
张嫣心中纷忧,默然不语。倒是王安,絮絮叨叨地跟张嫣交待了许多话,才告退离去。
回到宫后,一个晚上,张嫣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今夜王安无端端与她交待了这么多重要的话,难不成是他预感自己已到末路,大势将去,认为再不交待,就没有机会了呢?
☆、34。妇人之心
客印月和魏忠贤*到深夜,终于筋疲力尽,瘫在床榻上,气喘吁吁。
因为某些原因,魏忠贤并未完全失去他男人的能力。客印月对他的床第功夫很是满意,这也是她为何抛弃魏朝选择魏忠贤的原因。
烛火还未燃尽,室内有微微的光亮,能让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明日去找朱由校罢。”客印月深呼吸道。
魏忠贤应下,“皇上做的木床已经快要完成了,明日应该是肯见了。”
“你准备周全了吗?”
“我做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魏忠贤吃吃一笑,“你之前已经劝过皇上了,明日我给皇上胡编几条理由,他保准动摇。”
客印月也笑,伸手捏了一把魏忠贤,“真有些不明白,你也是太监,王安也是太监,怎么偏得皇上就更听你的话呢?”
“你忘了,咱们皇上不识字。王安那家伙日日在皇上面前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又不准皇上干这干那的,你说皇上能喜欢他吗?”
“是呀,你陪皇上变着法子玩乐,他自然更乐得见你。”客印月在魏忠贤脸上亲了一口,佯装不乐意,“皇上信你都快超过我了。”
“得了罢,在这宫中,又有谁能跟高永寿比宠信。”
客印月闻言脸冷了下来,转口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王安?”
“发配去,让他自生自灭吧,毕竟他对我有恩,还是积点阴德。”
客印月反对,“移宫时,是他给东林党传消息,是他帮东林党拉走了太子,是他和东林党一同逼李选侍移宫,此人不可小觑,非杀不可!”
魏忠贤想了想,翻身将她压在下面,说道:“就按你说的办罢。”
………………………………………………………………………………………………………………………………………………
第二日一大早,张嫣便摆驾去了乾清宫,想面见朱由校。求他收回成命,或是另外下旨。她已经构想好了,暗求高永寿在旁相助,不见得朱由校会拒绝此事。
她不愿王安倒台,除了为自身势力考虑外,也同样忧惧魏忠贤和客印月会像杀魏朝那样,对王安痛下杀手。
急着到了乾清宫暖阁,方成盛却将张嫣挡在了门外。他恭敬有礼地回话说:“皇上正在做着正事,下令不见除了魏公公以外的人。”
正事?朱由校这个既不上朝又不看奏书的皇上,所谓的正事,只怕是在做木工活。
张嫣早就通过探子探听到,朱由校最爱做木工活计,每次干活时,总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不许旁人打扰。
可是他却愿意在这时见魏忠贤,这代表了什么?
他十分宠信魏忠贤。
张嫣她笑吟吟地接过语竹手中的食盒,“天时渐热,本宫特意为皇上准备了冰糖银耳莲子羹。现下的凉热正适合食用,再迟些便失了清凉温润之意。皇上也该歇歇,莫要累坏了。”
方成盛扫了一眼食盒,迟疑一瞬,口中说着“娘娘稍等”,一边就转身进了暖阁内去请示了。没一会儿,他便出了来,面色有些为难,“皇上现下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不如娘娘将食盒交给小人罢,让尚膳监先冰着,皇上想起来了也好吃。”
张嫣嘴角的弧度有些僵,连说辞都想好了,不料朱由校直接把她拒在了乾清宫门前。
☆、35。拒不相见
张嫣将食盒给了方成盛,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立在暖阁前不动。方成盛和语竹起先还劝两句,她不过是笑笑,并不说话。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由着张嫣的做法。
天气阴沉湿闷,张嫣从午间等到黄昏,从黄昏又等到入夜。朱由校还没做完活,却等来了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
魏忠贤腰背佝偻,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长相看起来倒和善。走到乾清宫门口时,客印月也未对张嫣行礼,只扬起下巴得意一笑。
客印月跟在魏忠贤身后,就要走进乾清宫,张嫣皱眉扫了一眼方成盛,他本不敢拦客印月,但在皇后的注视下不得不走上前,弓着身子,对客印月说:“奉圣夫人,皇上下令只见魏公公一人。”
方成盛想必是见识过客印月的脾气,满脸的谨小慎微,却不料客印月此时毫不动怒,娇笑一声,转身便由紫香扶着走了。
客印月如此反常,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张嫣大感反常,不禁看向在门口的正要走进去的魏忠贤。恰巧此时,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张嫣,两人目光对接那一刻,张嫣身周一凛。
张嫣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
他长相虽然和善,甚至可说是憨厚,可一双小眼睛中充满了毫不相称的阴险和狡诈。张嫣直觉,这个魏忠贤会是一个比客印月更加棘手的大危险。
客印月虽然狠毒又专横,但她嚣张轻敌,这是显而易见的弱点,凭着皇后的身份与她周旋倒是不难。但是魏忠贤,目前为止,尚且看不到他的任何弱点。
他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皮囊之下却隐藏着残酷毒辣的本性。这样的人,又得了朱由校的欢心,后果难以设想。
六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夏之将至,张嫣却周身发冷。
张嫣焦急起来,在乾清宫门口冷汗直流。语竹发现了她的异样,忙掏出帕子替张嫣擦去额角上的汗。
张嫣看见手帕,心念瞬转,趁势低哼一声,眼睛一闭,身子向后软软倒去。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顿时惊慌失措,忙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张嫣。语竹着急道:“娘娘站了一日,怕是受了暑气。”
她有着皇后的身份,却这样狼狈失仪,实则十分不合礼制,传出去怕是要让宫人们私底下耻笑,但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虚文了。
方成盛见状也蒙了,愣了好一会,想起去回禀皇上。很快他就出来了,说道:“皇上下令将娘娘安置在乾清宫西暖阁暂歇,速请刘太医来诊断。”
不知魏忠贤跟朱由校说了什么,朱由校竟也不出来看她一看。
已在乾清宫暖阁前站了一天,张嫣确有些累了,她想,事既至此,眼见着也快入夜了,只好待明天再说罢。
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失去了最后一个奋力一搏的机会。
在战争中,将军的一个决定,对错与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在政治斗争中也是如此,接下来的六个春秋,张嫣和东林党,为他们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了沉重到刻骨的代价。
☆、36。宫内御马
是夜狂风暴雨,阴沉了多日的穹顶终于放晴。在早晨第一缕日光照耀紫禁城之时,朝臣霍维华上疏,抨击王安蛊惑圣上,意图乱政。
自明宣宗起,惯例大臣与皇上的文书往来都要经手司礼监。从前王安才是司礼监的实际掌权者,所有文书皆由王安过目。而现下的掌印太监王体乾是魏忠贤的人。
因此,这道奏疏,绕过了王安的眼皮子。待整个朝野得知此事,看到的已是皇上给的批复:降王安为南海子净军。
此诏一出,东林党人终于后知后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