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诏一出,东林党人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到事情的发展脱离了控制,猛烈上疏反对。然而,给出了批复后的朱由校却再不见踪影,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张嫣自然不会对王安坐视不救,得知消息后,再次向乾清宫而去。
行在路上,张嫣细思今日这封激起千层浪的奏疏。奏疏的内容倒是无足轻重,但上疏之人让张嫣很是在意。霍维华,东林党反对者,近日里来跟魏忠贤有走动。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里应外合,迅疾行动,此事做得干净利落。
乾清宫与坤宁宫相距不远,几十上百步的路程,不时即便走到。
“皇上正在忙着正事呢,娘娘改日再来罢。”方成盛在暖阁前垂头回话。
张嫣扫了一眼暖阁前,宫女太监的数目比起往日少得多,零零落落地站在门口。她盯了方成盛一眼,这个人位居乾清宫总管,却向来喜怒形于色。于是似笑非笑,随意地说道:“皇上好似不在暖阁内。”
方成盛一听,脸色立即变了,无法回话,张嫣立即明白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方成盛面上虽藏不住事,但好歹话说得巧妙,只说皇上是“忙着正事”,也没直接言明在暖阁内,自然也不能治他欺瞒之罪。
看他神色,就算是问了朱由校的行踪,他也定不会告知。张嫣并未多言,袅袅离去。
日正当午,未见到朱由校,王安处境不妙,张嫣心下烦躁,不想就此回宫内。想去御花园散散心,却苦于身后随着的仪仗队伍过于浩大显眼,于是打算沿里层宫墙走走。
然而当接近了里层宫墙后,张嫣清晰地听到宫墙外传来奇异的声响,隔着一堵高墙听得不甚清晰,但张嫣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马匹长嘶的声音。
她心中惊疑,这儿可是紫禁城内,打哪儿来的马?从景和门可以走出里层宫墙,甫一踏出门,便见到了极其惊人的一幕:
一匹高大的马,面上和身上都被人涂满了各色油彩,模样滑稽。马匹前头有一个太监拉着缰绳,朱由校跨坐马上,却没有拿马鞭,而是高举一把闪着寒光的剑,面色十分得意。后面还有几名也骑在马上的侍卫,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朱由校一举一动。
张嫣被惊住,竟忘记行礼,站在景和门下怔怔望着这一幕。
朱由校看见了她,毫未在意她的失礼,对着张嫣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用未执剑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目,示意张嫣看着他。
他对那个牵马的太监说了几句话,那太监便把马鞭递给了朱由校。他昂首挺胸,动作生疏地一鞭抽上马屁股,挥舞着剑,口中喝道:“冲!”
马儿吃痛,发足奔出。朱由校的身子在马鞍上夸张地晃了几晃,看得随侍的所有宦官和张嫣都提心吊胆,所幸他还是稳住了。
后面骑马的侍卫反应何等快,在朱由校身子晃动之际已抽鞭向前追去,围成一个半圆状,将朱由校护在中间。朱由校在前,侍卫在后,没一会儿就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此刻张嫣已经回了神,她皱起眉头。前朝都快翻过来了,他竟在紫禁城内骑马玩?
张嫣转头看向方才牵马的太监,他在其他宦官的帮助下,也蹬上了马。鞭子一舞,动作娴熟,马匹应声跑了起来。他的身影和面庞,看起来十分眼熟。
在马匹经过身旁的那一瞬,张嫣仰起脑袋,马上的魏忠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立在地上的她。他的五官里隐现傲然之色,似乎在嘲笑张嫣的无能为力。
马跑起来十分快,只由他们对视了一眼,便已跑了过去,再看不到魏忠贤的面庞,只留下一个背影。
马蹄子踩在宫道上的声音明明清脆又好听,却听得她一阵阵心惊
魏忠贤使得算不上什么好手段,但对贪玩的朱由校来说,却足够的有效。
她没有马匹,紫禁城又是如此的大。张嫣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站在原地等着,盼望朱由校能够再次回到此处。
当夕阳西沉,张嫣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果然,魏忠贤已经看到了自己,他又怎么会让朱由校再次回到自己面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张嫣再一次抬起下巴时,脖间已然僵硬。她望向天际,今夜星辰寥落,天空幽暗的颜色映在她的眸子里,黯淡了她的双眼。她叹息,事成定局,再无人可挽救。
☆、37。大势已去
他站在紫禁城午门外,仰望这高大的建筑。
几十年了,从出生始,他便生活在紫禁城内,这是他第一次从宫外观察紫禁城的模样,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王安感叹,不过短短几日间,天翻地覆,高楼倾塌。
按理本不该如此轻易倒台,只是自己一直未主动在内廷培养自己的势力,而是更多的将心力耗费在辅佐朱由校上。树虽大,根却不深。
此刻悔不当初,也只是白费力气。
东林的大人们从今以后要自力更生了,不过幸好宫里面还有个皇后,那小姑娘是可以寄予厚望的人。同理,张嫣虽然失去了他的支持,但还有大人们在。
似乎少了他一个,也没什么不同。已经没有人看着他了,王安少见地任由脸上出现表情,自嘲般笑笑,转身背朝紫禁城,孤身一人上路,这条路通往偏远的南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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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站在宫门前,遥望午门的方向,一站就是一天。
最终,她叹气,吩咐下去,派人暗中跟随保护王安。
即便王安大势已去,对张嫣已无作用,但念王安助自己良多,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她又不是如朱由校一般忘恩负义之人。
张嫣回到暖阁,让下人备好纸笔墨,屏退了全部人,独自坐在房内,支着下巴陷入沉思。
纵观整个事件,霍维华亲近魏忠贤,魏忠贤收买了王安身边的人,这些事统统无关紧要。魏忠贤决定性的优势只有一点——他能够左右朱由校的心意。
由此想深一层,朱由校贪玩好动,王安和张嫣却都谨守规矩,朱由校大字不识,王安和张嫣却都才识过人。也无怪乎朱由校更加喜欢与他自己相同的客魏二人了。
既然这是朱由校一贯的性子,一时半会也劝说更改不得,不如先顺应他,取得他的信任后,再行计议。
张嫣将目光聚焦在面前放着的纸张上,上面留着上次写下的“杨玉环”三字。
当下便有这样一个机会,怎能不利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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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子。
见到提督刘朝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时,王安明白自己已到末路。
移宫案中,自己帮了东林党,获得了朝堂的赞誉。自然也得罪了许多人,例如刘朝。刘朝当时是李选侍手下的一个太监,被他和东林大人们联手赶出了宫。
如今这人竟当上了南海子提督,王安不由得冷笑。
忽然联想起,当初原名“李进忠”的魏忠贤,也是李选侍手下的人。这两人,共事多年,自然有极好的交情。魏忠贤想必煞费了一番苦心,才将刘朝安排到现在这个位置。
为了折磨他。
刘朝连对外形式都懒得做,直接命人将王安关了起来,断绝饮食。王安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坐在院子的一角,思考过去几十年的人生。
这一生,数万个日子,一天之内就回忆完了。似乎没有做过什么愧对自己良心,愧对天地的事。他安心了,即便命绝于此,也并无悔恨。
忽然听得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安以为是老鼠在打洞,并未理会。
直到从墙洞中塞进来的东西碰到了王安的衣角,他才低头看去,是一个红薯与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十分丑,看得出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所写,两个简单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
“皇后。”
王安看完字条,便塞进嘴里吞掉了。手中抓着半熟的红薯,很是欣慰。在离开紫禁城之前,他毕竟做了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扶张嫣这才德皆备的姑娘当上皇后,或许阎王爷会看在他这份功劳上,让他早日过奈何桥。
☆、38。王安之命
王宛儿来看她,张嫣已经将戏文修改了几遍,差不多可以定下,便同意见了王宛儿。
并不在正殿内接见她,而是让如晴将她引入西暖阁内。
王宛儿一迈入门中,便规规矩矩地给张嫣行礼,“嫔妾参见娘娘。”
张嫣还埋头于桌前,手上不停,随口道:“免礼。”
写下这一页的最后几字,搁下笔,这才站起来,“让宛儿你来暖阁内相见,就是让你不要太见外。”
“嫔妾不敢失了礼数。”她口中虽这样说,肩膀却松了下来。
张嫣浅笑着拉她在茶台旁坐下,颔首示意如晴和王宛儿的贴身侍女出去候着。
王宛儿看向堆满书本纸张的书桌,问道:“嫔妾是不是扰了娘娘?”
张嫣摇摇头,“一连几日都在忙这事,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会。”
王宛儿往那边张望了几眼,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没再多问,垂下眼帘,盯着茶台。
张嫣见她迟迟不开口,眉目间忧色尽显,也不催促她,只是翻起了两个茶杯,想倒茶给她喝。王宛儿惊觉,忙伸手去拿茶壶,“让嫔妾来吧。”
张嫣笑着,手上却留了劲,不给王宛儿拿去。
“娘娘。”门外忽然传来低唤声。
这声音是语竹,如晴应该告知了语竹,自己正在与林宛儿叙话,她却还如此失礼地发出声音。联想起最近几日都没有南海子的消息,张嫣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进来吧。”张嫣吩咐道。
语竹推开门,她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张嫣和林宛儿都被吓了一跳,因为语竹的脸色足可形容为死灰。
张嫣心中的不安之意强烈,站起来对王宛儿说:“宛儿,可否改日再叙?”
王宛儿来此本有重要的话要对张嫣说,犹豫了许久,本就要说出口的那一刻,被语竹打断了。但见张嫣眉头紧皱,猜想事态严重,还是将话吞了回去,点点头,低声告退。
她离去后,语竹关上门,再回身面对张嫣时,已是满脸的泪。她双手交予张嫣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人便跪在了茶台边。
张嫣清楚感到语竹的手在发抖,心也随之沉得要命,接过这张纸条后,紧紧攥在手中,吸了一口气,才以极其缓慢的动作展了开来。
入目便是一行字,“刘朝见安三日犹不死,乃扑杀之。”
虽然已隐约猜想到结果,但直接确认后,张嫣还是身子一软,跌坐在凳上。
语竹跪在地上默然流泪,不能自持。王安亲眼看着她长大,她也是将王安看作父亲一般的人物,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想来确是极大。
张嫣久久不说话,心绪平复了些,才抖着手,将纸条抚平,继续看下去。
张嫣手下在纸条中写道,因刘朝将此事处理得非常隐秘,当发现王安不见后,他足足找了他三天,最终才在乱葬冈翻出他已不成人样的尸体。
短短几句话,却看了许久。张嫣心中刺痛,一路过来,王安助她良多,她却一丝也未帮上他的忙。
南海子地处偏远,远离朝堂,耳目也少,刘朝很容易就将王安之死瞒了下来。若不是张嫣派人暗中保护王安,恐怕也不易发现。
她沉默良久,对涕泗横流的语竹吩咐下去,让那人悄悄找个地方好生葬了王安,并给他宫外的家人送些银子补贴,安排另外的去处,远离北京城。
语竹如梦初醒,王安的身后事还需要人处理,于是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悄悄退了出去。
张嫣坐在凳上,感到胸口发闷。
或许对魏忠贤和刘朝来说,王安的错,就错在他的正直。即便王安大势已去,也不肯就此放过他。
王安,历经三朝沉浮,聪明圆滑有手段,但身居高位,不迷本心,为人刚正不阿,懂事理,明大义。从辅政始,变规劝皇帝实行各种有利于国家的政治措施,发努金接济边塞,起用忠直的大臣。
最终被奸人所害,下场悲惨,在一个偏远的地区,死得无声无息。
☆、39。《飞仙记》
王安离开了司礼监,魏忠贤接任秉笔太监,他和他的盟友王体乾,一同控制了司礼监。内廷的势力格局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客印月和魏忠贤狼狈为奸,共掌大权。
张嫣见识了魏忠贤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不寒而栗。张嫣这才发觉自己有多天真,真实的政治斗争中,从来就没有“怜悯”之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安已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她这个皇后。
她不能坐以待毙。
一切问题的关键,都在朱由校身上。若是得不到皇上的宠信,皇后之身又如何?之前是为了救王安,现下是为自保。眼下,这出傀儡戏,还是要排出来的。
经过了昼夜不分的劳作后,终于改完了最后一句话。张嫣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强撑着精神,翻回扉页,写下其名:《飞仙记》
戏词改编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参考了汤显祖的《牡丹亭》。为避忌高永寿,弱化了戏中杨玉环的性别,只着重强调其美貌艳绝。
实际上,因为傀儡戏的特点,不适合排演此等讲述男女情爱的剧,张嫣反复改动,删去了大部分铺垫唱词,让内容变得连贯紧密,跌宕起伏。同时还嵌入了许多道家的神话思想,场景人物亦幻亦真,也有引人入胜的作用。
写好后,张嫣立即着人拿去给宫中乐师配曲子,乐师细细翻看后对戏文赞不绝口,也不知是真心诚意还只是逢迎拍马。
第二日,托人带信给了父亲,传皇上口谕,私下里引了戏班子进宫来。她们擅长托棍傀儡戏,曾在家中排过戏曲《梧桐雨》,唐明皇和杨玉环的傀儡都是现成的,不用新做,均高约两尺有余,在宫内的大戏台子上排出来也不怕气势不足。
本为避开朝臣攻讦,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但那么大一支戏班子,宫里最不乏的就是眼睛和嘴巴,不日里消息还是传开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此次前朝言官表现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除开东林党的人,其它朝官也少有的保持沉默,零星有一两个小官员上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