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张嫣的震惊视而不见,坐在右边那老者脸上挂着让人反感的笑容,有礼道:“在下张易,不过一介布衣草民。”
中间那个老者扬眉简略道:“张世伦。”
“小女张嫣见过三位……长辈。”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张嫣越发一头雾水,除了注意到他们三个人同姓‘张’之外并没有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张嫣被心中疑问折磨得受不了,自觉还是主动发问较好,“请问三位长辈,‘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这地底宫殿……你们又是……?”疑问实在太多,张嫣的话说得又乱又急。
张世伦似乎在三人中较有地位,出言不耐道:“你为何能当上皇后?”张嫣没想到他突然问这话,又听他继续道:“王安和东林党为何要帮你一个小丫头当皇后?”
张嫣惊了惊,对方竟然知道这个瞒过了整个内廷的秘密。底气顿时泄了,小声道:“因为他们需要有人制衡客印月,防止客氏乱政。”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时候客印月的势力还不稳,制衡的法子多得是,为何偏偏要从中宫皇后入手?”
张嫣使劲回忆当时王安对她说过的话,却一无所获。她发觉,自己的确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世伦见张嫣无话可说,接着道:“大选统共八轮,你一点银子都没耗费,宫里那些见钱眼开的太监宫女为何容你一轮轮通过。”
张嫣经历了三月选秀,自然清楚知道同行的秀女们是如何一掷千金为前程,她有些动摇了,但仍勉力找解释,“他们或许认为小女来日会记得他们的恩情,给他们带去好处。”
“那你又为何偏偏于此时入宫?”
“那时新皇登基,宦官挨家挨户寻访适龄秀女,小女恰好符合选美条件。”
“选美入宫前途难测,并不是没有大户人家将自己家中适龄女儿藏起来。”
张嫣语塞,因为她回想起当初,自己对父亲说不想离家进宫,平时纵容自己的父亲却严厉地对自己说,不许躲起来。
对方抽丝剥茧,步步紧逼,张嫣只觉在这逼问下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只好缄口不语。
张世伦细细观察张嫣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顿了一会儿,才缓声道:“你自小学奇门八卦,学兵法堪舆,学治国处事,是我们的安排。你参与选美,一路过来并未花钱打点,一路扶摇直上,也是我们在背后周旋。最后,为保你地位稳固,便引导东林党的人想出那个法子,借他们之手扶持皇后。”
张嫣听得心惊不已,却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失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三人同时露出了笑意,在烛火下无端显得有些诡异。
“我们?”张世伦庄重道,“我们是张氏家族。不过我们更喜欢自称为‘历史的推进者’。”
☆、57。张氏
邱贵进出地底多次,他知此时的宫后苑绝对不会有人在,便放心大胆从地底打开豁口走了出去。哪知出了山洞没走几步,便被人从后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邱贵吓得胆裂魂飞,他本能想转头去看到底是谁,而脖间的刀锋却紧了紧,将肉划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子,阵阵发痛,他知道,对方这是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山洞。。。。。。是怎么一回事?”身后男子问。
邱贵沉默不语,他明显感到脖间的刀锋上又添了几分力道。
邱贵出声:“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本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却不料那人并未紧逼,只是转口问道:“皇后呢?”
听得此话,邱贵倍感意外,他沉吟一瞬,想着这点似乎没什么说不得,便道:“娘娘一切安好。”
对方不再说话,邱贵忐忑间,脖间的冰凉忽然挪开了。邱贵早起杀心,见状飞速从袖笼中抽出一把精制短匕首回身刺去,但刺处却空空如也,身后空无一物,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邱贵呆呆站着,额边冷汗如豆,他猜不出这人是何方神圣。但堆绣山的机关确确实实被这人瞧见了,若是泄露出去,指不定会有什么大祸事。
然而邱贵最为担心的不是山洞之秘被泄露,反倒是自己的前途性命。若是几位大人得知是从自己这儿泄露了机密,以他们的手段,自己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他权衡良久,打定主意瞒住此事,不对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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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存在的历史要追溯到许久之前。”张易缓缓道来,“因为各种原因,许多氏族都在历史进程中消亡了,我们却仍存在,这全归功于明智过人的祖先,他,或是他们,将族人聚在一起,共同抵御外部的力量。这便是张氏家族最初始的模样,从那时起,我们家族中间几度起落,但从未中断过。”
“而我们发觉,如要自保,最方便最稳妥的法子便是依附当权者。于是,如你所知,每一个朝代中都可见张家人在背后操控的影子。”
张嫣想起了历史上许多姓张的名人,她忽然发觉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们既然要掌控朝局。为何不干脆自己称帝?”
他笑答道:“怎么没有?我们试过,只不过,败给了朱元璋。”张易明明笑着,却总看得人不舒服。
张嫣惊呼:“张士诚?他也是张家的人?”
而此话出口,张嫣已经想明白了,元末时期,国内局势十分不稳,张士诚一介私盐贩子,却将生意做得富可敌国,只因背后有张家的势力在推动。张士诚凭着这财富起义反元,与其他几股势力一起成功推翻了元朝政权。然而最后三雄争霸期间,还是无奈败给了军事天才朱元璋。
张易笑着点头,“那一次失败折损了不少张家的人,但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们明白了,委身于当权者身后,更加安全。”
张维迎接口:“在下祖上张玉,相助皇子朱棣造反称帝,由此得到了世袭英国公这等至高无上的地位,再由他相助其余张家子弟入朝致仕。”
张易继续道:“再来便是跟你此次入宫大有关系的历史。几十年前,我们家族中出了一位绝世无双的人,他当政时,几乎将皇帝架空成傀儡,掌控整个明朝,家族的势力也在他那时达到最盛。”
张嫣听得专注,他却断在此处,不再往下说,反站起身来,说道:“随我们来。”
听完如此复杂的历史,再加上之前的惊讶,张嫣的脑子已乱成一团,根本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来,再提不出什么意见,便顺从地跟着他们走。
他们穿出坤宁宫,穿过交泰殿,路上,两位老者默不出声,静静走在前头,反倒是张维迎主动告诉张嫣,地底的这条道路直通宫外,他们便是从宫外的入口进来的。
走过熟悉的道路,来到乾清宫的正殿内。明晃晃的龙座在高台上耀眼夺目,背后的墙上嵌了精雕紫檀木,低调大气。
张易径直走上高台,在屏风面上摆弄了几把,一股密集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嫣无意识地攥起拳头,她认得这声音,有某种机关启动了。
一大块紫檀木忽然开始挪动,缓缓陷朝墙内陷进去,最终停下来时,约莫陷了两尺多深。
“这地底的宫殿,便是那位当政时所建。”张易的话语中对他提到的人很是尊重,“他的能力有多大,野心也有多大,这个机关,直通上方龙座。”
张嫣点点头,地底有龙涎香——专给帝王所用香——的香味,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但张易话锋一转,“只可惜,他太过独断专行,年幼的皇帝被他钳制,朝野中树敌甚多。因此他去世后,皇帝亲自下令对他抄家灭族,那是张家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次,虽然藏身暗处者居多,但皇上的怒火滔天,即便无辜被牵连者都不计其数,张家元气大伤。”
“然则,就在家族危急存亡的时刻,太后出言劝服皇帝,不再继续深究下去。”
他话中并未言明那人是谁,但张嫣从时间与事件上推断,很自然地联想到万历年间的那段历史。那个太后,是李太后。那个皇帝,是明神宗。那个不世出的天才,是张居正。
“女子无法入朝为官,因而从前女子在张家没有地位,但自那一次事件过后,族长才决意要送族中女子入宫,只可惜数十年之间,所出皆是资质平平之辈。这情况,直持续到张国纪的大女儿降生。”张易看向张嫣“你长到五岁时,就已表现出惊人的天资,毫无疑问,你被选中了。之后的事,你便知道了。”
对方的说话方式让她根本来不及多加思考,张嫣的脑子乱成一团。但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为何父亲不让她与外人接触,为何父亲说,这是她的命数。为何从小唱的童谣中,隐藏着开启地宫的法子……
场面一时沉默了,张维迎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这两位是张家的长老,今日特意来见你的。”
沉默既已打破,张世伦便继续道:“我们本打算让你成为朱常洛的皇后,但没想到他如此短命,登基一月便驾崩。所幸他还有个适龄的儿子。”
张嫣记得,朱常洛登基时,已经三十八岁了,那时自己才十四岁。她心内暗道,朱常洛早逝,是他的不幸,却是自己的幸。
“这是你的幸运。”张世伦这样道,张嫣本以为他也能体谅自己的心情,却听得他说:“朱由校大字不识,年少无知,比朱常洛更好掌控。”
“你却不懂得珍惜机会。”张世伦眉梢一挑,严厉道,“你今日见了信王。”
乍然被张世伦道破,张嫣不由心虚。她低头暗骂,定是邱贵暗中通报消息,怪不得他们今日急着要见自己。
张世伦毫不留情面,“你是家族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你暗地里在盘算些什么,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我们全都一清二楚。”
“不要打别的主意。”他们的声音冰冷凌厉,“你的任务便是尽早和朱由校同房,诞下嫡子,稳固后位。”
张嫣像个小女孩般咬着下唇,想到了朱由校,想到了高永寿,又想到了燕由。沉默许久,她怆然道:“你们既然一早便打定主意培养我入宫,为何不早便告诉我,我的身份是一颗棋子,今日也不至于让我心中不平至此。”
“哼,还不是……”张世伦轻蔑道,却被一旁的张易截了话头,他笑着道:“家族的做法,自有家族的道理,你只需服从,没有深究的必要。”
张世伦接回话头,“再者,你是张家的人,你心中再怎么不平,你也肩负家族的责任。你所学的一切,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我们赐予你的。”
张嫣不甘心地分辩道:“可皇上并不爱女子!”
“不爱女子,并不代表不能同女子行房事。”张易笑得意味深长,“至少,朱由校是可以的。”
张嫣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又忽然记起他们能在地底听见上方动静,或许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内幕,奇道:“他……同谁?”
“客印月。”
☆、58。风露立中宵
头顶星辰灿烂,望之如梦如幻。
宫苑极度静谧,伫立在御景亭上眺望整个紫禁城,让人陡生时间静止、世间唯余一人的错觉。好在还有月亮移动的轨迹能提醒亭中人,时间正在悄悄流逝。
终于,燕由又一次听见了机关启动的声响。随之响起来的还有由轻复重的脚步声。
燕由当然识得这脚步声的主人,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从御景亭凭栏俯望,那个少女正徐徐从山洞向外走去。她身披正红色衣袍,上面繁复细密的银绣随着她的步子而流光闪动。
燕由皱起眉头,她的背影看起来怎么这样瘦?
眼看着张嫣就要走过拐角,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了,此时,她却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而有片刻,她毫无动作,就僵硬地立在那儿,似乎是在做什么为难的决定。片刻后,她转头,看向高处的御景亭。
燕由目力如鹰,视线又一直紧紧贴着她,张嫣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还背朝堆绣山时,就已从她细微的身体动作中预知到了她想做什么。而他本可以凭着身手轻易地避开她的视线,然而不知为何,他迟疑了刹那。
一个刹那,时机便消逝。
他没有动,张嫣看见了他。
张嫣回头时,面上带着疲惫与自嘲,而真正见到那个出尘的身影时,先是一征,随即眼神忽然变亮,亮的出奇。
星河之下,宫苑之内,夜深露重,寒意袭人,两人面无表情,遥遥相对。
正当燕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时,却见张嫣忽地朝自己嫣然一笑,那笑容夹杂着欢欣与浓重的无奈,看得燕由心中一软。
还没想清楚,身体却先于思想动了起来,燕由翻身过栏,在乱石间几个飞跃轻点,霎时间,便从御景亭中到了地上,来到张嫣面前。
张嫣没有表现出诧异,只是疲惫笑笑,轻声道:“送我回去好吗?”
燕由盯着张嫣,沉吟一瞬,背转过身去。张嫣几乎以为他要离开,却见他背对自己,微微屈膝弓腰对着自己,温声道:“上来吧。”
张嫣见他如此,心中一涩,乖顺地扶着他的肩膀,趴到了他背上。
燕由挽住张嫣的腿,背着她,毫不费劲地站了起来,又暗自皱了眉头,她怎么这样轻?
长期的练武让他的肩背宽阔又壮实,他慢慢走着,在他背上基本感觉不到颠簸,自入宫以来,张嫣从未觉得如此舒心过。
燕由听得张嫣在他耳边低声说:“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在……真好……至少你……不是被安排好的。”她说着说着,忽然紧张了起来,直起脖子,在他耳旁问道:“你不是吧?”
燕由听不懂她话中所指,但他认真回答道:“不是。”
“这就好。”张嫣立即就相信了,安心下来,软软趴回他的背上。
两人心照不宣地暂时忘却了那些隔阂,似乎一切本应如此。
燕由只恨道路太短,终有走完之时。不多时,已回到了坤宁宫暖阁。
室内一片黑暗,张嫣的贴身丫鬟还在地上昏睡着。燕由转头低唤了几声“嫣儿”,却发现背上的人儿呼吸均匀,不知何时已睡着了。
他哑然失笑,却也心疼她不知受了什么累。
燕由小心翼翼地将张嫣在榻上安置好,拉上一旁轻薄的锦被替她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