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朱由校念着这几位正直之士在移宫案中忠心回护自己——由于张嫣的提醒——而下令中止纷争。
魏忠贤发觉自己奈何不得东林党,便先暂不理会他们,开始在紫禁城内鼓弄内操军,取悦朱由校。
现下辽东大战在即,皇上不能亲临战场,却倍感好奇,魏忠贤便召集净身过的男子们,封为宦官,组成内操军以娱乐消遣。
数千名宦官整日在紫禁城内晃荡,妃嫔们无事都不敢出门走动。
此刻坤宁宫内,语竹正给张嫣按捏酸软的小腿。张嫣叹了口气,指着嘴巴说:“舌头上又生了个黄疮,今晚煮些绿豆糖水下下火罢。”
语竹如何不知自家主子为何肝火旺,口中接连生疮,低声道:“娘娘,恕奴婢多言一句,魏公公想干什么便任他去罢,娘娘莫为他的事烦心而伤了自己身子。”
“本宫知道你是为主子好,但是,若是人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恶人便会为所欲为。”张嫣的手抚上肚皮,垂目看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人常说,母子同心,本宫的孩子也定能理解母亲心意。”
语竹无法领会张嫣的话,但知主子不会改变心意,只好退让:“奴婢再吩咐小厨房煮些金银花甘草水,在奴婢的家乡,这方子降火最是有效。”
张嫣笑着点头,语竹也无奈一笑,继续帮张嫣捏腿。
午后日光猛烈,宫闱宁静,亦是一日中最漫长,最难捱的一段时候。张嫣本以为今日也同往日一样,在宫中无波无澜地就过去了。
却不料忽然间外头响起整齐有力的击鼓声,张嫣侧耳细听,又惊又疑地发觉那竟是战斗的鼓点,正想起身去窗口看看能不能望见什么,结果刚起了个念头,外头鼓声突然停了,安静下来。
一会儿后,“砰”的巨响骤然在天边炸裂,粗暴地捅破了宫闱上空的宁静。
这响声如同夏日雨夜的惊雷,但声势却比天雷还更惊人。那声音从窗外透了近来,仍不减威力,震得主仆二人脑子嗡嗡作响,霎时间几乎心胆俱碎。
语竹心头狂跳,捂着耳朵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待回过神后,记着张嫣的大肚子受不得这等惊吓,忙起身探看主子情况。
张嫣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扶着肚子,表情痛苦。
语竹怕娘娘或是腹中胎儿被惊出什么事来,手无足措,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所幸过了一会后,张嫣便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语竹才松了一大口气。
孩子不安地在张嫣腹中扭动,张嫣也极其不安地皱着眉,一边摸着肚皮安抚孩子,一边吩咐语竹寻些碎布塞住耳朵,循着声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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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大理石上热浪流动。
然而天气再炎热,也挡不住朱由校高昂的兴致。
乾清宫外,朱由校设座于汉白玉高台上,高永寿被他硬拉着同坐一椅,他们下方左右分别坐着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客印月嫌日头晒,特命人在头顶设了遮阳的棚顶与纱帘。
汉白玉高台之下,右侧大广场中,由一名首领指挥着数百名内操军列阵成九排,每排五十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最新式的鸟嘴铳,耳朵里全都塞了特制的木塞。他们的正对面放置有一排稻草靶子。
除此之外,两旁都各摆放十架战鼓,每架战鼓前都有两名精壮宦官执鼓槌威风而立。
方才敲完了鼓舞士气的鼓点后,第一排的内操军手脚笨拙地完成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拉火绳等一系列准备,听着旁边首领一声令下,同时开火。
霎时间,震耳欲聋。
紫禁城里的栖息的鸟雀被惊得群起振翅飞向天际。
高台上的三人虽带着耳塞,也都被震得耳朵生痛。朱由校不顾耳朵痛,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好。客印月与魏忠贤揉着耳朵,愁眉苦脸地对视一眼。
猝不及防间,第二排内操军也拉动了火绳,轰地一声,正前方的草靶子应声炸开,丝毫看不出原样。
魏忠贤坐在那,看着有人继续替换靶子,下一排的人又补到前面去,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等玩法,实在是折磨人,魏忠贤恨不得立即就让那些拿着鸟嘴铳的人统统滚蛋。偏得朱由校十分喜欢,魏忠贤不仅不能让人滚,还得当着朱由校面前强颜欢笑来取悦他。当初就真不该听了别人的话鼓捣出这个玩意来,现下反让自己遭罪。
接连又是几声巨响,心都快停跳了,魏忠贤在心中叫苦不迭。
在一个内操军替换的空当,忽然听得朱由校下令让全员停止动作。客魏二人惊喜地看着他,怎料他说:“离得太远了,朕看得不过瘾!”对着内操军首领招手,想让他上来演示。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惊着了,首领迟疑不定,看向魏忠贤,魏忠贤脸色大变,忙冲朱由校跪下,连连道:“使不得哟!使不得哟!火枪危险,皇上要是不小心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朱由校很是失望,“那……”他歪着头想了想,双手一拍,“就叫首领一个人上来演示一下罢!”
这倒不失是个好方法,既能满足朱由校的好奇,又不需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魏忠贤忙颔首,回头叫首领上来。
首领上了须弥座,与皇座隔着丈许距离,看看朱由校和高永寿,又看看魏忠贤,再看看客印月,有些不知所措。朱由校催促道:“快些开始吧。”
首领一直充当号令,根本没有实际操作过鸟嘴铳,然而背着皇命不敢不从,只好努力回忆着刚刚别人的做法,战战兢兢地填充火药。
朱由校看他动作慢,等得不耐烦,站起来朝他走去。客印月和魏忠贤都不管朱由校的危险举动,只有高永寿跟在后面,大约剩半丈距离时,便死死拉着朱由校的袖子不给他再往前走。
首领勉强装好了火药,面前已有勤快的内监搬来了草靶子,他刚刚见识过鸟铳的可怕,心中七上八下。但朱由校在旁连连催促,他只好抑制住恐惧,平举起枪柄指向靶子。
方才那么多人都没有出事,首领在心底安慰自己。
他咬咬牙,用力一扯火绳。
毫无预料,一声剧烈闷响,眼前忽然布满金光,手上刺痛。他还尚不明发生了什么,只觉枪管灼手,身子先于思想做出了反应,将枪身朝前甩开。当下双眼痛难以忍受,除了一片发亮的红色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痛苦地捂着眼睛跪了下去,嚎叫起来。
眼见忽生变故,魏忠贤被惊得从椅间弹起,一溜烟窜到了座位背后,确保不会伤及自身后,才小心探头向外看,只见地上以变形炸开的铳身为中心,火星乱溅,溅至地上时,又不断爆开。
客印月被吓得脸色煞白,眼下发觉出事处波及不到自己这边,才松了一口气,转头见魏忠贤如此孬种,差点破口大骂。此时忽听得后方一个女声大呼:“皇上——”
客印月一听这耳熟又讨厌的声音就知是谁来了,“啧”了一声,别过头不去看她。
张嫣捂着肚子,快步上前。她听完语竹回报后,当即不顾劝阻,赶过来这边,结果刚来到就看见令人震惊的一幕——鸟嘴铳的管身炸裂,朱由校就站在一旁不远处,眼见就要被伤着,他身后的高永寿的反应极快,当即回身护在朱由校面前。
张嫣将他们两人拉着后退,先礼节性地问朱由校有没有事,他毫无惊色,反而一脸笑呵呵,“真是好玩!”
张嫣不去理他,关切地问高永寿可有事否,他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张嫣担心他伤得重又强忍不说,扳过他的肩膀,他的后背衣服破烂,已然可见里面的烫红的皮肉。
朱由校的脸色这才变了,忙扶着高永寿,大呼人传太医。
地上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有内监上来用细沙扑灭了火,魏忠贤和客印月这才敢走上前来,问朱由校:“皇上没事吧?”
张嫣这回动了真怒,秀眉一竖,正要发作,却不意看见有个宫女在阶梯下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
定睛一看,那个宫女是慧妃的贴身侍女梨融。满面苦痛,张嫣心念电转,心头重重一沉。
梨融见张嫣看着自己,壮起胆子,上前几步,跪在几人跟前哽咽道:“慧妃娘娘的孩子受惊夭折了。”
☆、75。只道是防不胜防
“什么!”张嫣脱口道,一时间惊怒交加,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
“慧妃娘娘伤心得没了个人形,奴婢劝不住,只好冒死偷跑来通传。”梨融的面上一副决然之色,想来是已经准备好了受罚。
张嫣轻轻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你忠心为主,该死的人怎么会是你呢?”说着眼波狠厉一扫,对客魏二人怒目而视,声音中寒意丝丝。
他们两人低着头,看起来一副恭敬反省的模样,但难掩嘴角边的笑意。
张嫣看朱由校的神色虽有惋惜,但并不多,更多是对高永寿伤势的关心,便道:“皇上,您先带着永寿回暖阁里疗伤吧?他的身子虚弱,撑不住再在此吹风。”
朱由校点点头,正要扶着高永寿要走,张嫣试探地问了一句:“一应善后事宜,都交由臣妾来处理罢。”
朱由校不耐多说,随意挥挥手,表示同意,急扶着高永寿进了乾清宫内。
张嫣目视着两人远去,直至再看不见。她将视线移回客魏二人身上,声音中蕴含着暴风雨前的宁静,“你们二人此前犯了诸多宫条,本宫都未曾表态,但你们不仅不知收敛,反还得寸进尺,让内操军在紫禁城内使用武器,险些伤及皇上,并惊死了小皇子。”
魏忠贤自知理亏,忙讨好赔笑,指着捂脸跪在地上低吟的内操军首领说:“都是这厮的错!”马上换了一幅神色,高呼道:“来人呀,把他给我拖去暴室,打死为止!”
张嫣冷眼看着魏忠贤推卸责任的表演,冷眼看着几个内监上来把首领粗暴拖走,心中念头飞转。此次虽是魏忠贤犯了大事,但一切的背后都是因有朱由校撑腰才致如此。朱由校宠信他一日,她就无法治他重罪。
张嫣心中无奈,孩子也似感知母亲情绪,在肚子里不安分地伸展手脚。张嫣伸手按住肚子,口中气势不减,厉声怒斥道:“你们两人给本宫跪下。”
魏忠贤一听不需重罚,忙依言下跪,看客印月犹自站着,硬挺脖子怒视张嫣,魏忠贤忙扯客印月的袖子,拉她一同跪下。
广场下几百名内操军对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知该作何反应,全都木木然站在那儿。眼见着平日作威作福的首领毫被拖走了,又见着皇后罚跪了不可一世的魏公公与奉圣夫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不时互相递个眼色。
他们本以为此次会招致杀身之祸,不料张嫣只是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立即滚出宫去,他们齐齐松了一口气,谢过恩后赶紧离开。
张嫣没传轿撵,直接就让梨融引路往永宁宫中去。本来张嫣有孕,不宜疾走与久站,结果却挺着大肚子把禁忌都犯了一遍,现下腰腿皆酸痛,她也只是咬牙忍住。
走入永宁宫后,依稀可听见慧妃歇斯底里哭喊的声音。张嫣慢下步子,举目四顾,记起这间房子便是当初等待慧妃孩子出生的地方,那时候怀中轻若无物、粉团儿似的小生命,不过两月余,再到此地时,竟已夭亡了。
永宁宫十分靠近演武的场地,想来成年人都难以禁受鸟铳齐发的巨响,何况是慧妃那生下来才不满三月的娇弱孩子。
费了那么大力气保住这个孩子,还没看过他几次,竟被魏忠贤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给逼死了,想到恨处,张嫣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梨融轻轻推开暖阁的门。
没了那层阻碍,慧妃的嚎哭声扑面而来,那声音中彻骨的悲伤太过感染人,听得张嫣这个准母亲也几近要掉泪。她在衣袖中握紧拳头,稳住心神,迈步进了暖阁。
慧妃以往一直是以贤淑温婉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面戒备。
她背靠着朱由校赏赐的木制摇篮,右手怀抱着一个龙纹襁褓,左手上下挥舞,拒绝所有人靠近,形容狂乱。
看见这一情景,几阵酸涩袭上张嫣心头。她勉力忍住,使了个眼神,吩咐暖阁内的其他宫女先出去。
慧妃见张嫣来到,愣了一愣,但紧绷的身子显示出她仍怀着满满的戒备。
张嫣用安抚的目光看着她,声音柔软,“放宽心,太医跟本宫说过了,你的身体适宜有孕,只要调养好了,还能够生下新的孩子。”
“不!”她高呼,“我的孩子就在这里!在我的怀里!”
“你这样子,只会让慈焴走也走得不安心,若他过不了奈何桥,转头来就要怨你这个做娘的人了。”张嫣温和但坚决地说道。
慧妃不停缓缓摇头,拒绝听张嫣的话,而她边摇头,泪水又同时滚滚而落。
张嫣看她哭了出来,知道她的情绪终于不再郁积。暗暗出了一口气,继续柔声道:“历朝历代死在皇家的孩子多不胜数,你是个明白人,现下不过是伤心过甚才失去理智,过多几天,或是几个月,你便会明白自己该走的道路。”
她瘪着嘴,蹲下去将原本修长的身子在墙边缩了起来。张嫣的腿实在酸痛,于是也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静静等着慧妃的回应。
从窗缝泄近来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斜,颜色也从近乎白透变成了浓稠的橘红。慧妃像个雕塑那样抱着孩子蹲了一个下午,张嫣坐在她对面,一等也是一个下午。
终于等至她幽幽开口,“娘娘!您之所以可以这样轻易说出所谓的‘明白话’,只不过是因为死去的孩子并不是您的孩子!”她的眼泪毫无停止的迹象,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流畅淌下,“您没有经历过那种要把人撕开来的痛苦,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骨肉呱呱坠地,没有每日守着他不知疲倦地教他喊‘娘亲’,没有每夜在他半夜啼哭时给他唱歌哄着他睡觉……您没有经历过这一切,您不会懂!”
“我不出门走动,日日在宫里守着慈焴,将他保护得好好的,一心只盼着他长大成人……但是这一声巨响后,我飞奔到摇篮旁,发觉他的呼吸竟然停了,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