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的村民并不配合指路,番子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山脚下一间不起眼的破屋舍中找到杨涟。
一进房子,番子们本要按惯例推倒一些瓷瓶架子,以增加声势,但进屋后,他们发现触目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的瓶罐装饰,空落落的房中只有几样必要的家具孤单地放着。他们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这竟是一个曾经朝廷高官的房子。
他的妻子最先听到动静,看到来人之后失声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上。面色煞白的儿子搂住母亲的肩膀,一起跪坐在地上。形销骨立的杨涟从内屋慢步走出来,沉静地看着来人。
领头抓捕杨涟的役长执行过的抓捕任务两只手的数不过来,是魏忠贤手下的得力助手。他骂骂咧咧地指挥着手下给杨涟戴上刑具,杨涟听从摆布,面色坦然,毫不惊慌。
役最看不惯这种正气凛然的表情,他不屑地“呸”了一声,“装什么大无畏,等你到了锦衣卫的监牢里面,见到他们的刑具,看你还能不能如此。”
杨涟恍若未闻,并不理睬他的冷嘲热讽。
役长对手下喝道:“还不快点带走!”
东厂的番子自然不会礼遇杨涟,他们动作粗暴地扯着杨涟向外走去。
役长走在最前面,他出了杨涟家门后,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被村民们围了起来,男女老幼都有,许多青壮男子手中还拿着沾土的农具,他们的农活做到一半,听闻此事后就匆匆赶了过来。
杨涟被押着出来后,村民们见到杨涟戴着刑具的样子,骚动起来。包围圈渐渐缩小。
役长将手按在佩刀上,指着村民们道:“看什么看?想干什么?”
他“哼”了一声,吩咐将杨涟关进刑车内。
抓捕的东厂一行人纷纷上马,策马朝百姓中骑去。
杨涟在刑车内对百姓们喊道:“快让开,莫要让东厂走狗伤了你们,杨某没事。”
役长骂道:“杨涟是朝堂的罪人,贪污银钱一万两,九千岁老爷爷秉公执法派我们来抓捕他,你们蓄意阻拦,视法令为无物,难道是想要造反不成?”
百姓们愤怒地抬头盯着他,无声的愤怒从他们眼中迸发。忽然,从人群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魏忠贤是骗子,大骗子!”听起来像是个小孩。
役长大怒,他抽出刀,在马上冲着村民挥舞,喝骂道:“是谁说的这大不逆之话?滚出来!”
杨涟在刑车中冷笑道:“什么时候起,骂一个太监变成了大不逆?你将魏忠贤视作皇上,这才是真正有造反之心。”
役长被杨涟抓住口误,无法反驳,面上很不自在,举着刀放也不是挥也不是。他恶狠狠地对杨涟说:“闭上你的嘴!”讪讪转头吩咐:“我们走!别耽误了时辰。”
村民们终究还是不敢与东厂的特务们直接对抗,在役长的压迫下,人群逐渐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道路。
刑车从百姓们面前缓缓经过,刑车里的杨涟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破旧长衫,形容枯槁。
杨涟位居高官多年,依然一贫如洗,回到家乡后,宁愿自己缩减衣食也不让村民挨饿,村民们将他的好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一想到杨涟此去凶多吉少,他们不禁悲从中来,不舍哭号。
东厂一行人出了村子,身后哭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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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松开捂在孩子口边的手。
这个孩子便是刚才骂魏忠贤是骗子的人。他抬手一抹眼泪,不解地问母亲,“魏忠贤是骗子!难道我说错了吗?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你说的没有错,只是真话有时候说不得。”女子摸摸他的头。
“为什么?”孩子不满意母亲的话,“您不是教导我不能骗人吗?”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流着泪不停摇头。
“杨大人每日都给我们家送粮食,为什么那个大骗子要害他?”孩子愤怒地踢了一旁的一个男子一脚,“杨大人也给你们家送粮食。”他避开母亲来抓他的手,指着周围几个人,“还有叔叔和伯伯,你们整日都说杨大人也是大恩人,那为什么还眼睁睁看着他们抓走杨大人?你们都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我们都记得,我们都记着……”母亲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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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壮年时期做知县的杨涟,为官清正廉洁,一心为民,常常一身青衫布履,深入田间、民舍,微服察访民情,清名远播。当下得知杨涟被定罪的消息,人人皆为其鸣不平。
同情杨涟的遭遇,感念杨涟的忠义,江湖上身负武功的壮士剑客私下聚集在一起,想要从东厂手中劫刑车之人不下千人,只可惜统统败在东厂高手的手中。
沿途数万百姓夹道哭送杨涟,所过村市,绵延万里,百姓都焚香建醮,向苍天祈祷杨涟能够生还。
(当其舁榇就征,自云阜抵汴,哭送者数万人,壮士剑客,聚而谋篡夺者几千人,所过市集,攀槛车看忠臣,及炷香设祭祝生还者,自豫、冀达荆、吴,绵延万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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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中所指的六个人陆续被抓入锦衣卫诏狱中,由许显纯负责审问。
汪文言的证词是伪造的,由这份伪造的证词来审被指证的人。
太可笑了。
魏忠贤也没打算要审出什么来,他给许显纯的命令是,逼得他们认罪最好,让全天下百姓看看嫉恶如仇的东林党也会贪污,若是他们宁死不屈,就暗中杀掉。
这正符合许显纯的心意,他并不那么喜欢杀人,只是喜欢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杨涟、左光斗等六人,每五日到诏狱中的审讯处进行严刑拷打。
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没有人性。
很快,杨涟的下颚被打得掉落,无法合上,牙齿也尽数被打掉。而许显纯一个字都没有逼问出来,回应他酷刑的,只有骂声。
很快,杨涟浑身的皮肉在钢刷下碎裂如丝。而杨涟毫无屈服之意,对许显纯骂不绝口。
在无边的黑暗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杨涟用血写下《告岳武穆疏》。
他写道:“身非铁石,有命而已。”
他写道:“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他写道:“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坦然,只有从容。
暗无天日的诏狱中,仍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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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快崩溃了。
最尊敬的老师左光斗被锦衣卫抓入诏狱数十日,如今生死未卜。
汪文言进诏狱后的下场谁都知道,由此便可知,此次被抓进去的六人即将面对什么。
但就算老师难逃最终的命运,史可法也想见老师最后一面。可锦衣卫为防止狱中的情况被外人得知,连银子都不收了,说什么也不给人进去探监。
数次碰壁后,史可法想起汪恪曾说过的燕大侠,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诏狱门口,对狱卒说找燕大侠。
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赶他离开,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就进去找人了。
不一会儿,一个形容英俊的年轻人从诏狱内走出,史可法听过汪恪的形容,一眼就确认眼前这人必是燕大侠无疑。
他当即跪下,恳求道:“燕大侠,若能让我再见老师一面,我史可法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史可法?”燕大侠伸手把他扶起来,“你的老师是谁?”
史可法本想待他答应后再起身,但对方的力气极大,他毫无反抗之力,被拖了起来。
“左老师,内阁左浮丘老师。”(左光斗别名左浮丘。)直呼老师姓名是大不敬,但现下事态紧急,史可法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燕大侠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他将史可法拉到无人处,低声道:“许显纯在里头,你今夜子时过后再来,换件破烂点的衣服。”
史可法得到允诺,大喜过望,满口答应。
子时一刻,在燕大侠的带领下,打扮成狱卒的史可法轻而易举地进入诏狱。
诏狱里气氛压抑无比,周遭的空气中混杂血腥味、屎尿味、烧焦味、还有许多难以分辨的恶臭,如同凝固了一般。
燕大侠掌着灯,带史可法走过一排又一排监牢。
在史可法的想象中,牢狱中本该有不停断的叫屈声,而如今真正身临其中,却只听到痛苦的低吟和气若游丝的呼吸——犯人们都被酷刑折磨得没有力气了。
史可法不敢看监牢里面那些犯人的样子,更不敢想象老师的模样,他压抑不住紧张的心情,捂着胸口急促喘气。
走在前头的燕大侠停住脚步,举起灯确认了一下,“就是这儿。”他把手中的灯交给史可法,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锁,让开给史可法,“进去吧,尽早出来。”
史可法推开门,长了铁锈的牢门在安静的诏狱中响得尤其刺耳。史可法稳住门,一步一停顿,走进牢房中。
有个人窝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清虚实。史可法咽下口水,难以将这个人与平日里侃侃而谈天下大事的老师联系在一起,他怀着一丝侥幸之心想,燕大侠会不会带错地方了。
他一边想,一边慢慢靠近那人,他可以清楚察觉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气息。
史可法蹲下来,他看终于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自不用多说,原本两条腿的地方已经没了,筋骨脱落殆尽,仅剩下一点残余的烂肉。脸上是烙铁反复烫过的痕迹,面容尽毁,但史可法还是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老师左光斗。
史可法的嘴合不拢,下颚不住颤抖。他听过汪恪描述汪文言的惨状,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但真实看到如此惨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于是他爬着接近左光斗。
左光斗听到动静,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是谁?”——他的双眼已瞎,看不见来人。
史可法再忍不住,伏在左光斗原本腿的位置,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左光斗从哭声中辨认出了史可法的身份,他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来此?”(此何地也,而汝前来。)
史可法唤道:“老…。老师……”接着再说不出话来。
左光斗连呼吸都费力,但他此刻被气得咳嗽,“大明已经被魏奸人弄到这等地步,我们被关在牢中,这种时候,你若是被也被魏奸人抓住把柄,一并入狱,外头还有谁能担当起拯救大明朝的重任?快滚出去!”
左光斗用残缺的手去摸索地上的铁链,恶狠狠威胁史可法,“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亲自杀了你!”(扑杀汝)
史可法明白老师的意思,他给左光斗磕了一个头,流着泪退了出去。
☆、102。杨涟
身上腐烂的肉随着天气变热,从剧痛变成了更加难以忍受的瘙痒,就像是数万只虫子在伤口爬进爬出。或许现在也确是有虫子在伤口处爬吧,杨涟不想低头去确认,他并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杨涟早明白魏忠贤并不会放过他,眼下便是大限将至的时候,这一点从许显纯日趋狠辣的用刑手段中可以明显察觉出来。
他用手撑地,想要坐得更舒服些。毕竟再过数个时辰又该要去受刑了,在痛苦前至少睡个好觉。但他发现自己两只残缺的手连身子都撑不动了,遂放弃。
远处的火把发出来蒙蒙光亮,勾勒出牢狱大致的模样,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房门口。那人蹲下,伸手进铁栏杆,在杨涟身旁在放下一个小小的瓷瓶和一杯水。
杨涟并不惊讶,他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已经对他送伤药和水的行为习以为常,虽然对于身上的伤来说,那一点药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也亏得他,在牢狱里的日子少了几分难熬。
杨涟听狱卒们都叫这人燕大侠,他总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燕大侠放下伤药后立即就要离开,他们平日里从不对话。
但今日杨涟嘶哑地叫道:“等……一……下……”
杨涟发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燕大侠就已经警觉地停下了,他重新蹲下来,到与杨涟同一高度的位置。
“大侠……可否……给我……绢布……”杨涟的嘴边都是伤,难以将嘴张开,他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清晰。
燕大侠的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杨涟确定这是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片刻,他爽快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燕大侠来收走药瓶和水杯,并带来了承诺好的白绢。
杨涟道谢,燕大侠此时的眼神让杨涟觉得他似乎已经穿了自己的想法。
幽暗的火光是苍天的恩赐,杨涟一边如此想,一边狠狠咬破自己本就残缺的手指。伤口很深,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他在绢布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封绝笔书,讲述他的一生,在监牢中遭受的一切,还有他心中所想。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心有不甘,意气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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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暗中将绝笔书交给了六人中相对来说最为安全的顾大章。
杨涟所料不错,在写下绝笔书后不久,许显纯开始动手了。
为了掩盖狱中真相,防止世人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毫无人性的行为,他不能够在东林党人的身上留下明显的致命伤。
许显纯在行刑方面与朱由校做木匠一般狂热,他选择了一种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的方法来处死杨涟——用铜锤一根一根敲碎了杨涟的全部肋骨。
但是杨涟还尚存一息。
许显纯无法,只好便宜杨涟,选择牢里流传已久的“布袋压身法”。用一个填满土的布袋压在熟睡的犯人身上,一夜过后,绝大多数的犯人都会一命呜呼,并且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但是许显纯接连实施此法好几日,杨涟还是没有断气。
消停了一段时间后,许显纯弄来了一根长长的铁钉,通过杨涟的耳道,钉进他的脑袋中。
杨涟的生命里很顽强,他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