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在暗赞新后美貌的同时,不由得也平添敬畏。
其余几十个女孩各自被封了选侍,昭仪,嫔等,亭亭立满一殿,殿中脂粉香气袭人。
张嫣从司礼监太监手上接过代表皇后权力的金册、金宝、凤印,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绷直脖颈。这几样东西,意味着她从这一刻起,正式成为天下之母了。
张嫣没有忽略掉站在人群最后的客印月。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望之却仍似二八少女,风姿绰约,娇媚无限。她正怨毒地盯着张嫣,张嫣微微昂起下巴,气定神闲地回望,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着缠绕在一起。
大典最后,以张嫣为首,步出皇极殿。月台很高,视野广阔,今日的天空美得出奇,碧蓝澄净,日光和煦,微风吹来鸟鸣声。
见此情景,张嫣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郁闷之气随之消失,浅浅一笑。漫长的冬季已然过去,春天来了。
皇后独有的百凤纹坐障停放在汉白玉石阶下,八个宦官站在一旁后者,坐障后随同的丹陛仪仗声势浩大,张嫣将会乘上这辇轿,去往坤宁宫。
乾清宫主阳性,坤宁宫主阴性,两宫相对,表示阴阳结合,天地合壁之意。张嫣被册封为后,自然要住入坤宁宫,以彰显国母身份。
坤宁宫正殿设门十二扇,中间为浮雕云龙纹御路,踏跺、垂带浅刻卷草纹,红墙黄瓦,一派天家气象。
张嫣抬脚迈过门槛时,心中闪过一丝抗拒之意。她清楚知道地底下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宫殿。从那座宫殿里可以清楚听到上方的声音。未弄清楚修建地下宫殿群并监听皇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前,住进这坤宁宫,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司礼监主事亲自带了十名太监和十名宫女来到坤宁宫中,另配有掌事太监和掌事宫女各一名,太监名邱贵,宫女名春梅。
邱贵和春梅的样貌平庸,都是一幅老实沉稳的模样。
再让春梅沿用“竹语”的名字也不甚妥当,于是张嫣便赐她名“语竹”。
主事一离开,下人们便前前后后开始忙碌起来了,张嫣不解,询问语竹,语竹答道:“他们在准备今晚的帝后合卺礼。”
张嫣走进东暖阁一看,挂红帐,换上绣龙凤红被,插上一对红烛,挂上双喜字大宫灯,粘金沥粉的双喜字,靠墙放置一对百宝玉如意。
张嫣见状微微红了脸,但下一瞬,立时想起皇上朱由校身边那个美貌太监的脸,她面上红晕消了下去,转身由语竹扶着回到西暖阁中歇息。
月色如水,空明澄澈,御驾来到坤宁宫,皇帝朱由校踏着月光,走进东暖阁内。
东暖阁内并不大,屋内地毯、墙壁、屏风皆被装饰成喜庆的大红色。张嫣身着册封时那套礼服,在床边垂目而立。
张嫣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她意料之中的人——那个美貌太监,他跟在朱由校身后,走进了东暖阁来。张嫣表情从容不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过去了许多日,殿试的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甚至皇上朱由校的长相,也只剩个大概的印象。只有伴在皇上身侧那个太监的模样,让张嫣久久难以忘怀。丹唇雪肤,美若冠玉,三人中样貌最美的王宛儿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的一对桃花眼生得尤其美,明明眸子极大极黑,顾盼之间,却似有艳光流转。
张嫣那时便断定,皇上有断袖之癖。
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的父亲张国纪,自从母亲生下弟弟去世后,便整日和书童厮混在一起,张嫣自九岁起同父亲生活在一起,即便父亲有心避讳孩子,但张嫣何等伶俐,怎会不觉。
日日见着父亲和书童的相处,自然而然能够辨认其他有此兴味的男子。
殿试上,张嫣回答朱由校问题时,看着他们,了然地笑了,恰巧跟那个太监的视线对上,张嫣无意闪避,只迎着他的目光,柔婉一笑——在家时她都是这么对待父亲的。
张嫣在乾清宫内就注意到了,王宛儿的双眼有七八分似那太监美目。没想到一出乾清宫,正遇上客印月,她自然十分清楚皇上的事,大约是认为王宛儿可能会凭借这一优势得到皇上宠爱,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那日里才闹了那么一出。
宫人递了一个匏瓜给张嫣,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清醒过来,将思绪拉回当下。
洞房合卺礼,把帝、后各自所持的酒掺和到一起,共饮,即是“合卺”。宫人们在一旁准备好了合卺尊,实则是两个精致小巧的匏瓜(即葫芦)。按照教习女官指点的那样,张嫣从宫人手中接过其中一只刻着凤凰的匏瓜,与朱由校一同往一只青花高足杯中注入酒水。注满后,由天子先饮,再由候在一旁宫人接过后再递给皇后,张嫣将剩下的酒饮尽,滑凉的液体流入喉咙那一瞬,她借由杯子和手挡住了的紧抿的嘴角。
合卺礼行完后,负责礼仪的宫人们大多先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人,朱由校被其中一人带到里间,忽然回头吩咐了一句:“永寿留下。”张嫣侧头看去,果然是那个太监,他行了个礼,柔柔应了句:“是。”他一举一动,有楚楚之姿。
永寿,真是好名字,可见皇上有多看重他,大婚之夜也让他随驾身侧。
朱由校在里间,张嫣和永寿一同留在外间。永寿盯着朱由校的背影,面上露出一丝恻恻,很快便掩饰下去,转头对着张嫣一笑,张嫣被其容光所慑,有片刻失神。
张嫣心想,他那苦涩的神情,怕是对朱由校正式大婚感到痛心。永寿自然比客印月更得朱由校宠信,但却未恃宠生骄,反而对自己以礼相待,看来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宫人将张嫣的礼服除去,脱掉凤冠,只剩里衣和简单的一头乌发,引她入帐内。张嫣躺在帐内,浑身冰凉僵硬,死死看着大红色的帐顶,但这铺天盖地的红却又刺得眼痛。正当张嫣不知所措时,帐子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朱由校探身进入帐中,他已经脱下冕服,换上便衣。张嫣心底一紧,该来的总是来了。
账外忽然暗了许多,想是宫人吹熄了其余灯火,仅余床头两只红烛,烛光幽幽,将永寿的身影轮廓映在床帘上。
现在他们两人是夫妻的身份,她终于可以直视他了,她认真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出乎她意料的是,跟她的目光对上的时刻,朱由校竟眸光一闪,避开了,似有些羞赧。张嫣这才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
原来他也是一样紧张的,张嫣笑了笑。
朱由校定定看着她,张嫣也正视他的目光,两人均没有动作。最终还是朱由校,主动来吻张嫣的唇,他虽神情羞涩,动作却是熟练。陌生气息的突然靠近让张嫣有一丝抗拒,脊背一紧。嘴唇被覆上的同时间,张嫣闻到了朱由校身上淡淡香味。她猛然发觉,这气味与那天在地底闻到的香味是一样的。
帝王所熏之香应是龙涎香,但龙涎香极其珍贵,地底却为何会有那样浓郁的龙涎香气。
张嫣来不及细想,脑子已是一片空白。朱由校翻个身,用身体压住了张嫣。他用手缓缓拨开张嫣的衣襟,张嫣闭上眼睛,身子难以察觉地微微战栗。张嫣此时心内反复闪着一个念头:今夜发出的声响可能会被人在地底听了去。
朱由校却忽然停住了动作,猛地翻身回到原先位置,平躺了下来。
张嫣眯开眼看朱由校,他看着帐顶,双眼却无神采,突然开口,轻声说:“你不要离得太远了,到朕身旁来。”张嫣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红帐上映着的那个身影变得清晰,永寿靠了过来,站在床侧。
张嫣眼睛一转,顿时了然于胸——朱由校对女人还是提不太起兴致。她却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身子也放松下来,理了理衣襟。张嫣思量一瞬,轻声说道:“皇上,不如,我们随
☆、107。夜会
随着民间反对的声音,魏忠贤的疑心与日俱增,朱由检与王体乾不再那么容易进行私下会面,朱由检想出了一个新的法子来实现互通消息——王体乾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隔一段时间便需要巡视宫中的各个职能部门,而距离慈庆宫仅数十步之遥的圣济殿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利用职位之便,将消息藏在预定的草药柜子中,埋在最底部。
压抑的童年养成了朱由检多疑的性子,他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最忠心的手下秋棠和临兆。他不愿给任何人知道与王体乾私下来往的事只能亲力亲为,趁夜深人静时悄悄去取走纸条。
这是第二次实行,朱由检仍未习惯如此做法,因此当他发现圣济殿的大门没有落锁,药房中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不禁被唬了一跳,越发小心起来。
他站在院子里,很快镇静下来,踮起脚靠近门边,从门缝往里头望去,里面有微弱的火光,看起来有个穿着斗篷的人影在趴梯子上,翻查药柜子,男女莫辨。让朱由检大感不妙的是,那人所处位置极靠近约定藏着消息的药柜子。
朱由检心提了起来,但仍能够冷静地分析情况,那人同样在此处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知对方目的,自然无法担保那人不会翻出王体乾藏在那儿的消息。不论这人是哪一派的,都不可能冒险让他继续翻找。
朱由检心想,自己信王的身份在这里,他若是喝止,就算是魏忠贤手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因此现下最好的选择是出声打断那人的行动。
“谁在那里?”他轻声问道。
那人的身子立时间僵住,没有回头,就那样趴在梯子上,一动不动。
他严肃问道:“是哪里来的奴才夜半在此偷鸡摸狗?”
那人紧绷的背部忽然松弛下来,伸手从嘴边拿下火折子,说道:“信王殿下?”
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并且入耳无比熟悉,朱由检皱起眉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这声音。
朱由检用沉默当作回答,那人的背影中透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将一包东西塞进了衣襟后,手脚并用,眨眼间便通过梯子到达地面。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映着火折子的光,他们看清了彼此。
朱由检大吃一惊,居然是张嫣。皇后的声音本来极有特点,柔滑的嗓音之下带着一点类似银铃碰撞的质感,他方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全因为在他先入为主的观念中,皇后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张嫣开口道:“是我大意了,居然没有察觉到。”在违禁的时间地点私下会面,张嫣的话中也没有再严格遵循身份地位。
“你……皇嫂怎么会在此?”
张嫣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你会告诉我你为何在此吗?”
信王看着她,摇头。
张嫣道:“这就对了,你不信任我,我也并不信任你,我们彼此都别问。”
朱由检颔首赞同她的话,也松了一口气,明白人之间说话果然能省去许多力气。
或许是张嫣直言“你我”拉近了距离,朱由检并未察觉如此深夜私下与皇后会面有何不妥。他转口道:“皇嫂这一年中辛苦了。”
“辛苦的并不是我。”张嫣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火光映出她阴郁的目光,但闪瞬即逝,朱由检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张嫣抬头道:“听说你不日便要出居十王府了。”(备注:十王府,地处今北京王府井大街一带,是未成年王爷的集体住所。明思宗朱由检还是信王时就独自住在这座十王府。)
朱由检道:“寒露那日见过皇兄后便正式出宫。”
张嫣沉吟一瞬,徐徐道:“你出宫后,对魏忠贤就没有任何威胁了,再过几年就藩(王爷去封地当藩王),你可就此安度余生。”
朱由检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张嫣似乎在试探他的态度。他思虑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魏忠贤除去东林六君子后,下旨为李康妃正名,复她太妃之位。李康妃杀我生母,魏忠贤杀我养母,由检与他们二人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话似乎在张嫣的意料之中,她只是面无表情,轻轻点头道:“我与你要走的是同一条路,在此提醒你一句。既然事情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放弃阻拦魏忠贤的策略罢,孙子兵法中有‘卑而骄之’,让他自寻灭亡。”
“放任他继续作恶,大明江山怎么办?”
张嫣深深看了他一眼,“果然你更适合……”朱由检没有听懂,张嫣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反而说道:“说是不阻拦,实际上以你我之力根本无法阻拦。有没有法子能将之利用起来,煽动反对他的声音,才要看你我的本事。”
朱由检低头寻思张嫣话的可行性,半晌后,他说道:“知道了。”
张嫣不作回应,吹熄奄奄一息的火折子,“我的话说完了,你在宫外要做什么,我没有兴趣,但绝不能干涉到我在宫中的行动。”
朱由检毫不迟疑,答应道:“好。”
张嫣大步流星朝他走过来,目视前方,与他擦肩而过,将药房留给他一人。
朱由检没忍住回头看了张嫣一眼,她行走的背影迤逦动人,但拒人于千里之外。从前的皇后虽然冷静自持过人,但依然感觉得到她身上有寻常人的感情波动,但现下的她言行举止只剩冷淡,语调之下蕴藏寒气。
朱由检奇怪道,一年的禁足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吗?想了会,这种变化说不定是好事,因为这样的性子更适合与魏忠贤对抗。他兀自摇摇头,不再深想。
他掏出自己的火折子,借着火光爬上梯子,飞快摸到第八层的那个药柜,轻轻拉出来,用手指拨开甘松,探入底部,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那张小纸条。
纸条上列出一大串名字,朱由检知道这是与魏忠贤有勾结,或是贿赂魏忠贤的官员名字。他将纸条塞进衣襟内,又爬下梯子,借用药房的笔墨,在准备好的纸条背后加了一句话:“劝贤用廷杖责打反对之人。”
他将纸条妥善藏好,他离开圣济殿时想起前几日那震耳欲聋的愤怒呼喊声。就让众人的愤怒慢慢达到顶峰,然后彻底爆发出来吧,朱由校心道,真难以想象那会是怎么样一幅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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