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地底的幽暗恐怖,燕由紧抱住她,说道:“在宫中独自面对一切,苦了你。”
张嫣微微一笑,目光看向藏着断肠草的衣柜,沉默着,没有作出回答。
…………………………………………………………………………
太监临兆带着信王的吩咐,比东厂的番子们早数日来到南直隶吴县。
在等待朝廷官员到来的前几日中,吴县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各大当铺,百姓们翻出各种藏柜底的值钱物品,在当铺中换成银子,这一盛况只因东厂放出话:需要周顺昌家出钱买命,否则半路就让他去见阎王。周顺昌绝不跟东厂妥协,但平常接受恩惠的当地百姓也绝不愿周大人受苦。
两日后,东厂的人到了,他们在巡抚的安排下好吃好喝,民众满怀怨怒,但也希望他们能够由此对周顺昌好一点。不料过了一晚,巡抚毛一鹭非常为难地对百姓们宣布,东厂的大人们清点银子后,意欲将买命的价格提升。
当日,百姓们纷纷从家里聚集在茶馆处,群情激奋,但人人隐忍着不敢大声抱怨,只怕被抓了把柄。
“这也欺人太甚了。”一男子压低声音恨恨道。
“我把今年的存粮全都送上去了,剩下的日子都没着落呢。”另一男子也同样敢怒不敢发。此话一出,人们纷纷低声附和。东厂狮子大开口,即便是富庶的吴县也难以承担。
临兆清清嗓子,放粗声音道:“咱们花了这许多代价,也未必能救下大人,你们想想东林六君子的下场,魏公公怎么会放过周大人呢?”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临兆趁热打铁道:“杨文孺大人的家乡应山因为追缴赃款都被吃空了,但想想杨大人受了何等折磨?”
现场沉默着,良久,有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临兆四下看看,心想百姓们都处在畏惧权势的情绪中,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打头站出来公然对抗,于是他高声说道:“我瞧着呀,东厂的人都欺软怕硬,就是狗仗人势罢了!”
所有人看着他,场面静了一刻,对面的一位瘦小男子拍案而起,用不符合他外表的高昂声音道:“此话在理!若不让他们知道咱们也是会反抗的,他们只会继续仗势欺人。”
他的话让人们面面相觑,又低下头去,极其尴尬。百姓们虽有情有义,但也为求生存,难以因这一两人的呼喊便轻易出头,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处境。
有人小声嘀咕:“跟东厂作对不是找死么……”这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想法
正在此时人群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来,抬头挺胸面对众人,说道:“在下杨念如,赞同这位仁兄的话”他伸手朝向那位瘦小男子,“咱们不能再忍下去了,你们忘了周大人是咱们对咱们的吗?”
那瘦小男子抱拳作揖道:“在下颜佩韦。”
杨念如毫不畏惧地环顾四周道:“若是有畏惧权势者,大可去上报东厂走狗,报上咱们的姓名,杨某不惧。”
陆陆续续又有三位青年壮士站起身,高声报名表态,他们分别是沈扬,周文元,马杰。
坐着的百姓中有半数人仍在观望,剩下的皆尽动摇,有人问道:“你们嘴上说反抗,但是该如何做呢?”
临兆说出准备好的两个字:“罢市。”
…………………………………………………………………………
茶馆中的消息通过口口相传扩散到整个吴县中。
第二日,一年中最冷的冬日中,整个吴县十数万民众集体罢市抗议。
临兆暗中注意着情况的进展,东厂的特务嚣张惯了,区区罢市怎么果然吓不倒他们,态度强硬地要抓走周顺昌,正中信王的设下的陷阱。
当夜,周顺昌被抓入当地的牢中暂押,临兆用万能的钱财打通关节,进入牢狱中看望周顺昌,对他交待,若是想死得其所,今夜便用语言刻意激怒东厂看守之人。
…………………………………………………………………………
今日是押送周顺昌去京城的日子,十余万人将吴县所有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临兆从人群中偷看一眼牢车中的周顺昌,周顺昌鼻青脸肿,外衣带血,看来挨了一顿狠打。在这等寒冷的日子中,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就算不被打死,半路上也极可能被冻死。临兆能够感受到身周百姓们难掩的愤怒。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压下帽子,费力拨开人群,朝巡抚毛一鹭所在的方向挤去。
周顺昌的血是一把火,抛到人群中,将本就浇好的油迅速点燃。他们高声抗议,挡住东厂的马和牢车,不允许他们再前行。
东厂的人嚣张惯了,几时受过这等阻拦,他们扬起马鞭抽在脚下百姓们的身上,呵斥怒骂。被抽的人虽吃痛,但并不让步,众人情绪反倒更加激昂。
眼见事态在朝崩坏的方向发展,巡抚毛一鹭赶紧出来发话当和事老,声嘶力竭地劝民众安静下来,配合执法。
临兆挤到了他跟前,在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时对他说了一句:“大人,眼下情况混乱,何不对朝廷上疏让他们再三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毛一鹭是个胆小之人,此刻面对这建议,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
百姓们对毛一鹭满怀期待,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不料他却这种反应,不禁大失所望。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数十米开外,几位骑马的东厂人寸步难行。役长脸色难看,高喝威胁道:“东厂来抓人,你们这些鼠辈敢做什么?”
临兆想,大概这就是自掘坟墓吧。
安静了一瞬间,那头有人镇定地问:“是魏监的命令吗?”这是颜佩韦的声音。
役长拔出长刀,指着他,“东厂的命令又如何?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舌头斩下来?”
颜佩韦冷笑一声,抬脚用力一踢马肚子,那马发了狂,不听跳跃,两三下便把役长震下马来。颜佩韦左脚踩住他的刀,右脚狠命朝他门面一踢,这一脚下了死力气,木屐撞脸,顿时役长满面鲜血横流。“颜某还以为是天子的命令,原来只是东厂的走狗在乱叫。”
其他东厂的番子们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见的这一幕。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拔刀,就被其余愤怒的百姓揪住腿脚扯下马来,猛踢猛打。
积聚了数年之久的民怨,终于在天启六年二月,伴着逼人寒气,彻底爆发。一旦爆发后,就再无所顾忌。
无论如何身手矫健之人,在十余万人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每个东厂番子身边都围着数十个人,狠狠踢打,后面的人也想要上去踢一脚,但前面的人无论怎么踢都不解气,不肯离开,后面还有数万人在虎视眈眈。
有几个机灵反应快的没有立即被压制到地下,而是逃了,但吴县就那么点地方,追着他的人可数不胜数,根本就无处可逃。
有人跳到屋顶上,民众不管不顾直接对着屋子踹,数百上千人直接把屋子给拆了,那番子也没逃过挨打的命运。
临兆心中暗暗感叹,眼前发生的一切比主子预料的还要惨烈,民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他兀自摇头,看向被吓傻了的巡抚毛一鹭,对他道:“大人,您也快些藏起来罢,等他们收拾完东厂的人就要到您了。”
“要……要藏到哪?”
“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临兆似笑非笑道,“或许粪池会是个好地方。”
毛一鹭已经彻底傻了,没有辨别对错的能力,结结巴巴应好,在下人的搀扶下,软着腿躲进了府中。
对东厂的人来说,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中一般。
这期间,临兆深深皱着眉头,将所见一一记在心中,好去向主子朱由检回报。
这场正确的闹剧从上午持续到夕阳西下。天边的火烧云绚烂绮丽,就像百姓们燃不尽的怒火,到天际也不停止。
☆、114。事态渐入掌控
吴县的暴乱震惊了全天下,在倍感痛快同时,人们也不禁为吴县人民的命运担忧。
临兆从吴县回来后,也对主子信王表达了他隐隐的担忧。
朱由检对他的疑问,只是报以一抹神秘的微笑,“本王非了解魏忠贤的为人。”
同一时刻,魏忠贤的府邸中。
一群高官面对气急败坏的魏忠贤,站成一排,垂头缄默着,唯恐波及到自身。
“这下好了吧?”魏忠贤在屋内来回走了一转,双手握拳,又扬高声调重复一遍,“这下好了吧?”
他伸手一个个指过自己手下最值得信赖的人们,“都是你们的好主意!”他的手指定在顾秉谦身上,“当初就是你和……”他本想说出客印月的名字,但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就是你不断怂恿本公公要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这下好了吧?”
顾秉谦双腿发软,不断颤抖,他只能极力使自己看上去镇静些,小心翼翼道:“爷爷,不如罚吴县的税来严惩那些刁民?”
“罚?”魏忠贤把原本就高的声音再次提高,“如此情况还受他们的税,这是要逼他们造反不成?”
“他们怎么敢造反呢?”顾秉谦干笑两声,但额头边的汗珠出卖了他。
“怎么不敢?就像那……”魏忠贤看向王体乾。
王体乾恭敬道:“陈胜吴广起义反秦朝。”
魏忠贤将目光移回顾秉谦身上,“全是因为你,我才下令抓人,现在事情闹大了,你说该怎么办?”
这时顾秉谦才恍然大悟,原来魏忠贤是在害怕,还想让他来背黑锅。他二话不说当即跪在地上,重重给魏忠贤磕头,就是不做回应。
………………………………………………………………
魏忠贤一走进咸安宫里,整个人气就泄了下去。
到客印月面前,他换上另一幅姿态。
“月,你看,这事弄得……唉!”他坐在凳子上,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大腿。
“怎么?”客印月在玉墨的服侍下试戴新买来的首饰,对魏忠贤十分敷衍。
“你知道的,吴县暴乱。唉,这样都不知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在客印月面前,魏忠贤不敢拿出造反的那一套说辞来。
客印月笑瞟了他一眼,“你这就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听我的,将他们好好罚一顿,老话说‘杀机给猴看’,那你便处置他们,给全天下的人看看。”
魏忠贤想起当初就是听了客印月的建议才做下这件错事,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转口道:“近来就没有一件让人顺心的事。”
客印月换上一支鸾凤金钗,对镜子满意一笑,玉墨也在旁不断恭维夫人美貌,她这才将注意力从镜子上挪回魏忠贤身上。“谁说没有顺心事,你的侄女不是挺争气的嘛?”
魏忠贤想起侄女任玉君,褪去愁容,露出微笑。
………………………………………………………………
知道家族离开了京城后,张嫣开始逐渐恢复曾经的建立的情报网。
做过一次的事再坐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很多,现如今宫中每日、每个角落发生的大小事都朝坤宁宫汇聚而来。
这一日夜,语竹对张嫣上报:“冯贵人抑郁而终,于今日送往翠微山秘密下葬。”
张嫣在心中为那个女子默哀片刻,道:“继续。”
“李成妃娘娘今日被幽禁宫墙夹道,断绝饮食。但成妃娘娘似乎早有预料,在宫墙夹道暗藏食物,想来能撑一段时间。”
张嫣皱起眉头,“宫墙夹道”这四字承载了某些不好的记忆,张佳月年轻苍白尸体的模样她从未忘记过。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范慧妃被客印月暗中幽禁。李成妃与范慧妃素来交好,情如姐妹。而数十日前,朱由校召李成妃侍寝,心直口快的成妃趁此机会,就范慧妃被幽禁的事对皇上求情。
慧妃倒是因此得救,但成妃就遭了秧。辛苦张嫣安排人手盯紧成妃,这才提前发现。
虽然她藏了食物,但如今外头十分冷,也难撑许久,需得解决这事。
张嫣记下这事,点头示意语竹继续说下去。
“容妃娘娘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日里,产婆早被召去景仁宫等着了。”
张嫣支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靠在床沿,陷入沉思。
听说太医诊断这一胎十有*是男孩,若是任容妃这一胎平安生下来,就会变成魏忠贤手中最大的筹码。他能掌控这个孩子,也不再需要朱由校。
张嫣痛苦地想,为防大明江山完全落入魏忠贤手中,不得不除去这个孩子。
………………………………………………………………
张嫣一直狠不下心对一个孩子动杀手,再加上魏忠贤的人手将景仁宫保护得极好,因此直到任容妃将孩子生下来,张嫣也没有做出行动。
张嫣在宝座上坐着,似乎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语竹在旁随侍,她觉得此刻主子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和行动,但无端让人害怕。
自幽禁后,张嫣就时不时让语竹有这种恐惧的感觉。语竹怀疑是自己胡思乱想,不停深呼吸以定住心神。
“皇上驾到——”尖细悠长的喊声从坤宁宫门外传来。
张嫣站起来,对着门口换上一幅真诚又期待的笑容。
恐惧重回身周,语竹重重打了个冷战。
………………………………………………………………
“恭贺皇上,终于得到一位健康的小皇子。”张嫣双手举起酒杯,朝朱由校敬酒。
任容妃的孩子在吴县暴乱的第二日诞生,恰好抚慰了朱由校的恐惧与担忧,因为也格外得到朱由校的偏爱,给皇子起名朱慈炅后,晋容妃为皇贵妃。
朱由校乐呵呵地喝下一杯。
他身后站着的高永寿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张嫣无视他的神情,笑道:“皇上可要多去看看容妃妹妹,才能慰其怀胎十月的辛劳。”
朱由校漫不经心点头,夹了两口最爱的蛤蜊肉吃,又喝下一口酒,随口道:“若是能喝上‘荷花蕊’就好了,只可惜夏日才有荷花酿酒。”
张嫣微微一笑,“正巧,臣妾备下了‘荷花蕊’,当为祝贺小皇子出生,已给任妹妹宫中送了几瓶,现下宫中还有剩下,皇上可要试试?”
朱由校不过随口一句话,竟能成真,不由大喜过望,连连说好。
张嫣低声吩咐语竹去冰窖中拿酒来。
语竹走后,张嫣对朱由校介绍道:“臣妾知道皇上素来爱品荷花蕊,因此今夏亲自采集荷花上凝聚的露珠来酿成酒,再在酒中加上晒好的荷花花瓣,藏于冰窖中保存。前日送去给容妃妹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