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主事亲自带了十名太监和十名宫女来到坤宁宫中,另配有掌事太监和掌事宫女各一名,太监名邱贵,宫女名春梅。
邱贵和春梅的样貌平庸,都是一幅老实沉稳的模样。
再让春梅沿用“竹语”的名字也不甚妥当,于是张嫣便赐她名“语竹”。
主事一离开,下人们便前前后后开始忙碌起来了,张嫣不解,询问语竹,语竹答道:“他们在准备今晚的帝后合卺礼。”
张嫣走进东暖阁一看,挂红帐,换上绣龙凤红被,插上一对红烛,挂上双喜字大宫灯,粘金沥粉的双喜字,靠墙放置一对百宝玉如意。
张嫣见状微微红了脸,但下一瞬,立时想起皇上朱由校身边那个美貌太监的脸,她面上红晕消了下去,转身由语竹扶着回到西暖阁中歇息。
月色如水,空明澄澈,御驾来到坤宁宫,皇帝朱由校踏着月光,走进东暖阁内。
东暖阁内并不大,屋内地毯、墙壁、屏风皆被装饰成喜庆的大红色。张嫣身着册封时那套礼服,在床边垂目而立。
☆、22。合卺之夜
张嫣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她意料之中的人——那个美貌太监,他跟在朱由校身后,走进了东暖阁来。张嫣表情从容不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过去了许多日,殿试的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甚至皇上朱由校的长相,也只剩个大概的印象。只有伴在皇上身侧那个太监的模样,让张嫣久久难以忘怀。丹唇雪肤,美若冠玉,三人中样貌最美的王宛儿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的一对桃花眼生得尤其美,明明眸子极大极黑,顾盼之间,却似有艳光流转。
张嫣那时便断定,皇上有断袖之癖。
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的父亲张国纪,自从母亲生下弟弟去世后,便整日和书童厮混在一起,张嫣自九岁起同父亲生活在一起,即便父亲有心避讳孩子,但张嫣何等伶俐,怎会不觉。
日日见着父亲和书童的相处,自然而然能够辨认其他有此兴味的男子。
殿试上,张嫣回答朱由校问题时,看着他们,了然地笑了,恰巧跟那个太监的视线对上,张嫣无意闪避,只迎着他的目光,柔婉一笑——在家时她都是这么对待父亲的。
张嫣在乾清宫内就注意到了,王宛儿的双眼有七八分似那太监美目。没想到一出乾清宫,正遇上客印月,她自然十分清楚皇上的事,大约是认为王宛儿可能会凭借这一优势得到皇上宠爱,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那日里才闹了那么一出。
宫人递了一个匏瓜给张嫣,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清醒过来,将思绪拉回当下。
洞房合卺礼,把帝、后各自所持的酒掺和到一起,共饮,即是“合卺”。宫人们在一旁准备好了合卺尊,实则是两个精致小巧的匏瓜(即葫芦)。按照教习女官指点的那样,张嫣从宫人手中接过其中一只刻着凤凰的匏瓜,与朱由校一同往一只青花高足杯中注入酒水。注满后,由天子先饮,再由候在一旁宫人接过后再递给皇后,张嫣将剩下的酒饮尽,滑凉的液体流入喉咙那一瞬,她借由杯子和手挡住了的紧抿的嘴角。
合卺礼行完后,负责礼仪的宫人们大多先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人,朱由校被其中一人带到里间,忽然回头吩咐了一句:“永寿留下。”张嫣侧头看去,果然是那个太监,他行了个礼,柔柔应了句:“是。”他一举一动,有楚楚之姿。
永寿,真是好名字,可见皇上有多看重他,大婚之夜也让他随驾身侧。
朱由校在里间,张嫣和永寿一同留在外间。永寿盯着朱由校的背影,面上露出一丝恻恻,很快便掩饰下去,转头对着张嫣一笑,张嫣被其容光所慑,有片刻失神。
张嫣心想,他那苦涩的神情,怕是对朱由校正式大婚感到痛心。永寿自然比客印月更得朱由校宠信,但却未恃宠生骄,反而对自己以礼相待,看来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宫人将张嫣的礼服除去,脱掉凤冠,只剩里衣和简单的一头乌发,引她入帐内。张嫣躺在帐内,浑身冰凉僵硬,死死看着大红色的帐顶,但这铺天盖地的红却又刺得眼痛。正当张嫣不知所措时,帐子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朱由校探身进入帐中,他已经脱下冕服,换上便衣。张嫣心底一紧,该来的总是来了。
账外忽然暗了许多,想是宫人吹熄了其余灯火,仅余床头两只红烛,烛光幽幽,将永寿的身影轮廓映在床帘上。
现在他们两人是夫妻的身份,她终于可以直视他了,她认真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出乎她意料的是,跟她的目光对上的时刻,朱由校竟眸光一闪,避开了,似有些羞赧。张嫣这才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
原来他也是一样紧张的,张嫣笑了笑。
☆、23。少年由校
朱由校定定看着她,张嫣也正视他的目光,两人均没有动作。最终还是朱由校,主动来吻张嫣的唇,他虽神情羞涩,动作却是熟练。陌生气息的突然靠近让张嫣有一丝抗拒,脊背一紧。嘴唇被覆上的同时间,张嫣闻到了朱由校身上淡淡香味。她猛然发觉,这气味与那天在地底闻到的香味是一样的。
帝王所熏之香应是龙涎香,但龙涎香极其珍贵,地底却为何会有那样浓郁的龙涎香气。
张嫣来不及细想,脑子已是一片空白。朱由校翻个身,用身体压住了张嫣。他用手缓缓拨开张嫣的衣襟,张嫣闭上眼睛,身子难以察觉地微微战栗。张嫣此时心内反复闪着一个念头:今夜发出的声响可能会被人在地底听了去。
朱由校却忽然停住了动作,猛地翻身回到原先位置,平躺了下来。
张嫣眯开眼看朱由校,他看着帐顶,双眼却无神采,突然开口,轻声说:“你不要离得太远了,到朕身旁来。”张嫣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红帐上映着的那个身影变得清晰,永寿靠了过来,站在床侧。
张嫣眼睛一转,顿时了然于胸——朱由校对女人还是提不太起兴致。她却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身子也放松下来,理了理衣襟。张嫣思量一瞬,轻声说道:“皇上,不如,我们随意说些话儿,便算是过了今夜吧?”
朱由校侧头看着张嫣,眼中有询问之色,张嫣对他点头。
他沉默,张嫣的心提了起来,生怕自己方才的话触怒了他,虽然朱由校胆小懦弱,没有主见,但每个人心底都有一片禁地,难保不会恰好踏进去。
忽地,朱由校展颜,舒畅大笑,说道:“永寿相中的人果然不错。”
永寿相中的人?张嫣眨眨眼睛,不明其意,朱由校对她解释道:“朕对你们三人无甚喜恶,本想随意择一人立后罢,但永寿跟朕说你很好,朕便顺了他的意。”
张嫣吃惊,第一惊讶这皇帝性子不同寻常帝王,如此儿戏,竟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随意择一人立后罢”这种话。再有,本以为是东林党和王安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才让朱由校决定封她为后,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一层缘故。
朱由校未察觉张嫣异样神色,继续说道:“景阳宫起火后,朕疑心你不祥,怎料钦天监监正说你‘可正江山’,朕很是欣喜。”他顿了顿,转头问道,“永寿,你为何不出声?”
“永寿不敢惊扰了娘娘与皇上。”他恭敬婉声道。
朱由校掀开帘子,对他说道:“皇后不会介意的。”张嫣看向永寿,立即眼尖发觉他眼圈和鼻头微红。
他对皇上应是真心爱慕,亲眼见心爱之人与旁人交颈合眠,该是何等痛苦。而他却极力掩饰,未在朱由校面前露出一丝可怜之态。
张嫣由衷说道:“确是无妨……”张嫣遇上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永寿,总不能像称呼寻常宫嫔那样叫他“妹妹”,若是叫高公公,又不太合适。
永寿察言观色,立即解围道:“娘娘同皇上一样唤我永寿吧。”
张嫣笑着点点头:“永寿,你不必自轻,却和皇上显得生分了。”
永寿闻言,感激地看了张嫣一眼。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许多闲话,起初张嫣顾忌朱由校的皇帝身份,十分拘谨,但很快她便发觉朱由校十分没有帝王的架子,反倒如同民间寻常人家的少年一般天真纯粹,话语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高永寿也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模样。王安曾说朱由校从未读过书,看来果真不错。
他虽略显呆笨,却是难得的胸无城府之人。即便坦荡可以装出来,但他如此明亮直接的眼神,绝对是无法伪装的。张嫣感到宽心,嘴边笑意慢慢多了起来,只是担心地下有人窃听,暗暗引导对话的走向,避免涉及到前朝后宫的情况。
三人聊得兴起,直至后半夜困意袭来,才不得不停下。
朱由校想让永寿也睡到床上来,这想法极荒诞不经,永寿极力拒绝,最终朱由校还是拗不过他,由他去卧榻上睡了。
张嫣闭着眼睛,久未能入睡。
今夜过后,在后宫的日子,才算真正拉开序幕。
她如今是整个内廷中位分最尊的女子。
然而,客印月在虎视眈眈,地底宫殿神秘莫测,朝堂上势力暗涌。
今后在后宫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呢。
☆、24。脂粉香风
第二日不过五更天,乾清宫总管、同时也是伺候朱由校的太监方成盛就在门外轻轻叫唤,提醒皇上该起身了。
张嫣和永寿睡得浅,很快醒过来,但朱由校一点未见将醒之状。
永寿隔着门轻声说道:“方公公,皇上他没醒呢。”方成盛在门外有些着急地说道:“今日内廷嫔妃们要来坤宁宫参加皇上和皇后娘娘,眼看这天就快亮了。”
张嫣本还睡眼惺忪,一听他这话立时清醒了,记起了今日还有这档子事。她看了看永寿,他正盯着朱由校,犹豫着不敢靠近床榻,张嫣对他招了招手,说道:“永寿,你来叫醒皇上吧。”
得了皇后允许,永寿才敢上前,在榻边伏下身子,凑近朱由校耳边,柔声道:“皇上,该起身了。”一连叫了几声,朱由校闭着眼睛,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背对永寿的方向,接着睡去。永寿见状,面上虽然笑得无奈,望着朱由校背影的眼中却带着绵绵情意。
“当心皇上误了正事。”张嫣提醒永寿,说罢,大方起身穿好礼服。经过一夜,张嫣已从心底把永寿当作女子,穿礼服时也不避忌永寿在场。
朱由校起身洗漱更衣完后,日头已然高挂,到底还是误了时辰。
张嫣随同朱由校一同踏入正殿中时,隐隐感到浮动着的焦躁之气。
妃嫔们个个打扮得明艳动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今日一早便来到坤宁宫,却不料一坐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众妃嫔们终于等来皇上,大喜过望,立即站起来,一齐朝着门口行礼,朗声道:“臣妾参见皇上,皇后!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她们一行一动间,脂粉之气扑鼻而来,满室生香,然而过犹不及,却有浓俗之感。张嫣心中反感,却矜持着面不改色。但朱由校却立即双眉紧锁,直接伸手捂住了鼻子,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也忘了让妃嫔们起身。
朱由校不出声,张嫣便不好开口,众妃嫔们也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起身,一时间满室寂静无声。这时跟在朱由校身后的永寿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腰,朱由校这才反应过来,一挥手,皱眉不耐烦地说道:“都起来吧。”
妃嫔们战战兢兢地起身,见皇上神色不豫,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上。朱由校捂着鼻子走进殿中,落座于正中宝座上,张嫣坐在一旁的侧座上,永寿和语竹分别随侍两人身后。
妃嫔们行过三叩九拜大礼后,朱由校仍自不悦,张嫣心中计较了一番,率先开口:“妹妹们先坐下吧!”几十妃嫔偷眼看朱由校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应了声后落座,面上神色更加小心谨慎。
而妃嫔们坐下后,张嫣还没再次开口,朱由校却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眼光刷地集中到他身上,只见他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永寿愣了愣,立即快步跟上去。他径直走出正殿门口,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留下一室目瞪口呆、惊诧万分的妃嫔。
☆、25。一众妃嫔
张嫣虽也吃了一惊,但昨晚闲聊后,大致摸清楚了朱由校的性子,因此即刻便止住了惊讶,调整神色,笑道:“皇上是想让本宫和妹妹们好好叙话呢!”
张嫣的话让妃嫔们回过神来,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纷纷干笑着应道:“正是娘娘说的这个道理呢!”语气中一丝说服力也无。
王宛儿冲张嫣温柔一笑,张嫣心中有暖意,更增了几分底气。
张嫣细看殿中端坐着的嫔妃们,皇后之下,地位最高的是四位妃子,除了段纯妃和王如妃外,还有两位范慧妃和李成妃,因为她们未入选最后一轮殿试,从前人多时也不甚留意,今日是第一次得见。生得也都是花容月貌,不过还是逊色于入了最后一轮殿试的三人,一人华贵,一人清丽,相互映衬。
按理入了最后一轮殿试的王宛儿和段婧二人应当被册封为贵妃,但朱由校偏就只立她们为妃,与范慧妃和李成妃身份相当,平起平坐。
粗略一望,四妃以下再没有出挑人才,当中虽不乏美貌女子,但气质平平,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让人过目便忘。
张嫣沉默片刻后,朗声说道:“诸位妹妹一同入宫,也是缘分,日后需当和睦相处,切忌德行有亏。”张嫣想起昨夜,口中顿了顿,“妹妹们应尽心服侍皇上,为皇家诞下子嗣。”
大选后入宫的少女年龄都在十三至十六岁之间,张嫣年仅十五,身体还未完全长开,端坐在气派的宝座上,更显得身材娇小。然而说话间,她虽面带笑容,强大的气场却从她身周自然散发,丝毫不容人怠慢忽视。
“是。”妃嫔们一齐顺从答道。
张嫣把教习女官入宫时对秀女们说过的话全部重复叮嘱了一遍,便让低位的嫔妃们先回去了,只留下四位妃子叙话。
李成妃这才开口道:“娘娘。”
张嫣见她欲言又止,于是扫了一眼殿内,殿中站着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