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事益发令我感到不愉快。
“猫是从她的店偷走的?”
“她刚刚来我们店里是这么说的。”
“和久井小姐来过?她来丽子姐这里做什么?”
“天知道。”丽子姐淡淡地说:“可能是想抱怨吧,她看起来又不伤心。”
“猫,被杀吗?”多吉回头纳闷地问。虽然只是片片断断地,但他也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
我和多吉四目相接,他的脑中应该也浮现和我脑中相同的场景。夜里遇到的那些年轻人的身影、声音,还有兴奋的气息。
“欸,你之前说过不丹有鸟葬对吧?”我想起来了,“(干脆把那些罪不可赦的宠物杀手抓去鸟葬好了。你不想吗?把凶手剥光绑到树上,让鸟跟野兽吃掉好了。)”
“(我前天也说过了呀,鸟葬是丧礼仪式的一种,不是杀人的方法。)”多吉露出很头痛的表情。
“(让他们活生生地被鸟啄死好了。)”我说道,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尤其是眼睛。)”
丽子姐因为不擅长英语,并没加入我们的对话,但也不见她面露不悦,或许她把我们的对话声当成跟猫叫或狗叫一样吧。
店门打开了。丽子姐以一点都不像从事服务业的冰冷声音说:“欢迎光临。”我只好带着两人份的心意再次出声招呼。
一看到进门的客人,我“呿”了一声。
“真巧啊。”踏入店里的客人虽一脸讶异,仍对我露出微笑。
身穿紧身牛仔裤、披着短外套的男子,正是河崎,身旁一名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紧勾着他的手臂。女人看上去年纪比我大,但应该是二十多岁没错。
“琴美认识?”丽子姐看向我。虽然只是普通的问题,但是被面无表情地这么一问,感觉好像被审问一样。很不可思议。
“河崎先生。”多吉很高兴地扬起手。
“嗨。”河崎笑了开来。
“你来干嘛?”我将气愤的情绪注入话语里。
“呃,这真的是碰巧。”河崎辩解似地,手在脸前挥着,“她突然说想看狗才进来这家店,我不晓得你工作的店就是这儿。”
“这女人是谁?”浓妆女露骨地显露不悦,朝我瞪来。
噢噢,好可怕。——我真想在内心举双手投降,大叫:“我是无辜的。”我跟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请不要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我,真要说的话,你和我同样都算被害人协会的会员哪。
“哦,她吗?是我朋友。”河崎相当熟悉这种时候该如何处理,从容不迫地介绍我。
“以前是朋友,现在是陌生人。”我一边点着头,但浓妆女似乎不满意,仍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想要看什么样的狗呢?”丽子姐把怀里的狗放回笼子后,走了过来。
“这位是店长丽子小姐。”我介绍。
“好漂亮的人啊。”河崎总是能够很自然地说出这种话。
丽子姐神情不变,也没皱眉,但她转头望向我,似乎很讶异这个男的突然在讲什么。
“呃……”我指着河崎说明:“这位年轻人立志把全世界的女人占为己有。”要我再加上一句“他认为能够藉由不断地做爱来接近真理”也成。
“喂,你干嘛称赞别的女人?”缠住他臂膀的女人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说她很漂亮而已啊。”
“真不敢相信!”女人把头撇向一边,嘟起嘴的表情看起来惺惺作态。
河崎还是老样子,对女人的情绪相当迟钝,他应该是没兴趣吧,毫不在意地走近放狗的笼子,“这好可爱唷。”他眯起眼睛说:“骑士查理王猎犬。”
“你知道得真清楚。”丽子姐说。“你是真的假的知道啊?”
“当然知道啰。”河崎认真地说,望向一旁的多吉,“这可是英国查理国王特别疼爱的犬种唷。”
“查理,吗?”多吉生涩地说。
“欸,反正你也不会买吧?快点回去吧。”我插嘴。
河崎没生气,反倒是一旁的女人动怒了。“这女人怎么搞的?有够让人火大的。这样也算店员吗?”
我一想到这个女人不久就会被河崎给抛弃,比起愤怒,更感到同情,连自己都很讶异,我竟然不觉生气。我发现自己心中仿佛镇坐着一个佛陀。
“还有,这人不是日本人吧?”女人话说得很快,手指着多吉。
“亏你看得出来呢。”河崎佩服地说。
“外表是看不出来啦,可是他说话很奇怪啊。”
听到这里,我的佛心出现了裂痕。
“他是不丹人。”河崎进一步说明。
“你,好。”多吉一边思索着说道。
女人竟然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多吉说了:“那是哪里的国家?光听就觉得很落后。”
“喂!”就连我也不禁动怒了,正盘算至少要让她吃一记冲撞,河崎却抢先了一步。
他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把勾住自己手臂的女人拉开,扯着她转朝自己,按住女人的双肩,接着间不容发地高高举起右手,一掌掴上她的脸颊。一道清脆的声响。笼子里的猫狗们仿佛配合突然响起的声音好进行调音似地,发出长长的号叫。
“你干什么啦!”
“不许侮辱我的朋友。”河崎说。
“等一下……”我想要说话,却一直插不上话。
“快滚!回去回去!”河崎扯住女人,硬是把她拖出店门。把女人赶走之后,河崎一脸爽快地回来了。
“等一下,多吉不是你朋友吧?”我总算说出口了。
“那个人,没关系,吗?”多吉困惑地望着门口。
“什么?你说谁?”河崎好像真的把那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你也快点滚出去啦。”
河崎再次把脸凑到笼子边,唤多吉来看,一边悠哉地说了起来:“这种骑士查理王猎犬啊,在宫廷备受宠爱,所以本来养狗要付税金的,只有这种狗不必支付唷。”
丽子姐让我把休息时间提前,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厅喝咖啡。丽子姐一定也很想把光看狗而不回家的河崎赶走吧。
我们来到拱顶商店街,走进大楼一楼的咖啡厅。店里只有一道小窗,还挂了窗帘,空间感觉很密闭。柜台有一名像是店长的中年女子,不过送来餐点之后,就一直埋头只顾着看文库本(注:文库是日本的一种书籍出版形式,为A6尺寸,携带方便且价格低廉。)。
可能是摆了芳香剂,人工的柑橘香味相当浓重,干扰了咖啡的味道。
“你不去追那个女的没关系吗?”我一开口便对河崎这么说。
不出所料,他充耳不闻。“可是我好高兴。”甚至回了我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高兴什么?”
“琴美竟然会邀我来咖啡厅,我还以为自己肯定被讨厌了。”
“不,你的确被讨厌了。”
“我想,和你缩话。”多吉在我旁边高兴地点头。
“我也很想和你‘说’话。”河崎像老师教导学生似地,清楚地发音。
“请你不要拐骗纯洁的不丹人好吗?”
“可是我也是纯洁的日本人啊。”河崎说道,一张脸笑开了,“对了,刚才那个丽子小姐长得好美。”那副表情就像登山家在迷雾的另一侧发现了新的山峰似的。
“拜托。丽子姐虽然美,但她不会对你有兴趣的。”
“我明白。”看他的表情是完全不明白。
“而且她比你大。”
“那没关系。”他抚摸着美丽的发丝,从容不迫地说:“她好像一尊蜡像;虽然漂亮,却像假的。”
“很帅气吧?”我兴奋地说。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面无表情、冷静沉着,就算听到人家说‘从明天开始我要一天引爆一颗核子弹,一步一步毁灭地球’,她也不动如山。”
不知道我亲切详尽的譬喻哪里好笑,我每说一句,河崎就笑一句,却又笑得令人气恼地迷人。总之他以兴奋的声音说:“不要紧的。只要和我交往,丽子小姐也会变得表情丰富的。”
“真想知道你那自信是打哪里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自信来自于经验与实绩。”河崎说完之后,我发现他的表情变得暗浊,也像是被自己的话给刺伤。
“才不是吧。”我按捺住想拿起眼前水杯泼上去的冲动,“那是过度自信。没有不安的自信,是假的。”
“别看我这样,我啊……”
“‘对于在床上带给女人幸福,是很有自信的。’对吧?”我抢先一步说。这是他从以前就挂在嘴上的口号,或者说像是广告词一类的东西。
“你记得真清楚哪。”
“可是啊,丽子姐就算和你上床,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有自信。没有经验与实绩的自信。
“最近,我总算发现一件重要的事了。”
“什么事?”
“人的一生太短了。想要抱尽世上所有的女人,实在是太短了。”
“哇,真的是这样耶!大发现!”我故意夸张地做出吃惊貌,拍手叹息,然后转向多吉,垮下了脸。
“所以我想要尽可能珍惜每一场邂逅。刚才的丽子小姐也是。”
“总而言之,就是想和每一个遇到的女人上床是吧?”
“我的梦想是用交往过的女人的生日把三百六十五天全部填满;从元旦到除夕,我要和每一个不同生日的女孩子交往。”
“这个梦想相当有意义。”我终于败下阵来,开始自暴自弃。我探出上半身,向河崎摆出要求握手的姿势说:“我支持你。加油。”
“多吉这个名字在不丹常见吗?”河崎转问多吉。不知道是厌倦和我说话了,或者是想完成原先的目的。
“常见。”
“这样啊。”河崎啜了一口咖啡说:“怎么样?想要我教你日语了吗?”
“(这种人能教你的全是不像样的话,都是些泡女人的话。)”
“喂,不要用英语啦,你那样会害他永远学不好的。”
“女生,我,喜欢。”多吉说着,笑了。
河崎的脸绽放光芒,他以发现同志般的开朗声调说:“我就说吧?”
“多吉和你水准不同,程度不一样。”
“没那种事。”
“是罢。”多吉高兴地回答。
“啊,对了,话说回来……”河崎突然迎面看着我。
我的胸口突地一震,心跳加速。事到如今,我还会被河崎的外表吸引吗?怎么可能?我重振精神,严厉地回答:“干嘛?”
“琴美有事烦心对吧?”
“咦?”
“昨天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你不安都写在脸上了。”
“哦?”我佯装不知,喝了一口水。
“琴美每次心情平静不下来的时候,就会喝水。”
“渴的时候也会喝啊。”
“可是你会去棒球打击场,通常是为了甩掉不安吧?”
多吉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身体,“其实……”他思索着用日语该怎么说。我知道他想和河崎商量那些年轻人的事、还有我掉了车票夹的事,慌忙插口说:“没事啦。”一边在桌子底下用左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多吉的腿,硬是阻止他说下去。
“不说这个,你自己不也上医院去了吗?”相反地我做出反击,“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糟糕的病啊?”我坏心眼地问。
“为什么这么问……”好久没看见河崎狼狈的模样了。
“你每次心情平静不下来的时候,眼睛就会游移不定。”总算痛快了些。
只是河崎比我想像中还要慌张,我怔了一下,说出原委:“多吉在你的口袋里看到保险证啦。”
“对不起。”多吉道歉。
“啊,原来如此。”河崎似乎恍然大悟,脸色却依然很差。
“难道……你身体真的有什么问题?”
“其实啊……”河崎垂下头去,语气很凝重,手抚着下巴,似乎很苦恼该不该说出事实。
“对不起,”我突然感到于心不安,“我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这时河崎抬起头来,很难受似地,扭曲的嘴吐出:“其实啊,柜台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内科的。想追人家,也得等彼此再熟悉一些吧?所以我决定定期去医院看诊。”听到这个回答,我决定再也不跟这个男人说话了。
“可是啊,我不知道原来健康检查不算在保险里耶。”河崎鼓起腮帮子说。
“不要理这种白痴了。走吧。”我对多吉说。看看手表,休息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
“多吉还有时间吧,我们再聊一下呀。”
“是的。我,可以。”多吉不知为何,似乎很喜欢河崎,一脸开心的模样,“我,还想,说话。”
“最好不要。跟这种人在一起,会被传染轻浮病的,花心怪人会附身到你身上唷。”
多吉只是一脸茫然。“轻浮”和“怪人”这些词或许难度太高了,多吉嘴上虽然说:“是罢。”却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对了对了,”河崎也不像要挽留我,却又向我搭话,“琴美对最近杀害宠物事件有什么看法?”
这事件正是最近折磨着我的问题,我差点没尖叫出声。我用杯里的水把尖叫冲回喉咙里。
“不知道后来怎么了呢?”河崎问道。
“什么怎么了?”
“光是在报上读到,就发生了二十件左右,全都是狗和猫吧?在宠物业界没有造成话题吗?”
“有啊。”昨天惨遭杀害的动物就是从宠物店偷走的,“真的太残忍了。喂,你去消灭他们啦。”
“讲得像是消灭蟑螂似的。”
“蟑螂还好多了。”我发现愤怒从自己的体内沸腾涌出。我再次抓住杯子,正要拿起来的时候,手却抖了起来,我慌忙放开手。脑子里浮现那些年轻人的身影,“你觉得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人吧。”河崎若无其事地说:“做那种事的绝对是年轻人,为了排遣无聊,再不然就是发泄压抑的不满。”
“嗯,可能是吧。”
“不能原谅。”
“莫非,你其实很喜欢动物?”我不知道原来河崎是这种人,很意外。坦白说,我和他交往的期间就是这么短,短到连他有这样的一面都来不及知道。
“我啊,比起人类,我更喜欢猫狗。”
“琴美,也是。”多吉开朗地说,伸手指着我。
“不,这个男的就算是狗,也只欢母狗喔。没错。”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啊?”
“一个很棒的男性啊。”
我们聊天的时候,右侧桌位的制服粉领族们频频望向这里。她们对河崎有意思。
“你现在还在听狄伦吗?”因为没话题了,最后我不经意地这么问。
“巴布·狄伦?”河崎点头,“现在也常听啊,不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