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竟然用雨伞跟石头,有够可恶的。”站我旁边的男子说。
“欸,脚也抬起来的话,一下就能搬进去了吧。”女子指示。
噢噢,是啊。——站我旁边的男子移动到我的脚边,想抬起我的鞋跟。我挣动手脚,扭动肩膀双脚拼命踢,但感觉只像是徒耗体力。
“挣扎也没用的啦。”身后男子的声音诡异极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唷,小琴琴,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呀?”
“我们以前曾经偷过大白熊犬呢。”站我脚边的男子说。我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好巧不巧,这里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一侧是投币式的计时制停车场,另一侧只有一栋楼,鲜艳的紫色外观,是一家装潢店,但里面似乎没人在,或许他们公司不时兴加班吧。
挣扎也没多大用处,我拼命踢动被抓住的脚,但很快就累了。
可能是身后男子头上发胶的味道,一股药品般的刺鼻香味袭上来,我不禁一阵恶心。
“搬进后座啰。”
“偷人跟偷动物都是一样的呢。”
“你干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抓着我脚的男子喊出声。可能有人路过了!——我的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脚变重了。才刚这么想,脚跟便着了地。耳环男放开了手。
“我在想,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呢。”路过的男子说。他站在后侧,我看不见他的身影。
“滚一边去啦!”架着我的男子也说。
此时狗叫声响起。是带着狰狞的低吼,听起来也像是喇叭声。
“哪来的这只狗?”原本想走过去的男子退了一步,“赶快带着你的狗滚开!”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路人说:“要是不赶快放下那个女的滚别的地方去,你们就有得瞧了。”
“喂!你这家伙!”女子的声音响起。
我没看见狗蹬地跃起的瞬间,只是当我心想“啊!”的时候,狗已经扑上我身旁的耳环男了。那是一条体格健硕的狼狗,即使黑暗之中,我也清楚看见它那身漆黑的毛皮,威严十足。被攻击的男子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倒在地上。
“干得好,咬死他!”路过的男子大笑出声。
是河崎。我总算认出那个路人是谁了。
狼狗咬住倒地男子的衣服,用力拉扯。
“开什么玩笑!”女子慌忙跑过来。因为很暗,我看不清楚,但从她的姿势和朦胧浮现的影子,我知道她手里握着刀子。
狗会被刺!我不禁闭上眼睛。恐惧仿佛将心脏的表面翻卷开来,片片竖起。
然而我预期会听到的狼狗惨叫却没有响起。我慢慢睁眼,只见狼狗从倒地的男子身上抬起头来,转向女子,接着像要牵制似地发出低吼,死命瞪着她。
女子似乎被它的威猛慑住了,她虽然拿着刀子,却无法接近。
此时,我奋力左右扭动身子。
原本架住我的男子大概也被狼狗引开了注意力,我逮到一个空隙。
我整个人就直直掉落地面。解脱了。我四肢着地,拼命爬了开来。跌倒,站起身,气喘不休,好难受,胸口好痛。
我睁大眼睛想弄清楚现在的状况。耳环男倒在地上,一旁站着狼狗。没戴耳环的男子和女子一边估量着距离,远远站着。河崎就站在我身边。
狼狗又吠了三声做为威吓。
我侧眼望山崎。
远方站着的男子毫不掩饰满腔的愤怒,想往我们这边靠近。
这时,河崎拿出藏在身后的铁棒摆好架势,顿时挥起棒子,响起空气被划开的声音。虽然只是胡乱用力挥舞,但那笨拙的挥棒似乎让长发男感受到威胁,他退了一步。
“警察马上就来了唷。其实我刚才已经打电话了。”河崎说,一边像打小虫似地挥着铁棒。
狼狗回来河崎脚边。
三名年轻人看上去相当犹豫。从气得全身发颤的模样,看得出他们受人嘲弄,不甘心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走的心情,但最后大概是三人之间无声地达成了协议,一伙人跳上车子离去。
没开车灯直接驶过夜路的车子背影,并没有卑躬屈膝的气味,反倒像是恨我们入骨而发着黝黑的光远去。
留在马路上的,只剩我和河崎,还有垂着舌头的狼狗而已。即使在黑暗之中,那濡湿的粉红色舌头依然醒目,像是人类所没有的特殊器官,宛如一个诡异而可爱的粉红色生物。
侵袭我的混乱渐渐平息,我连远处行驶的公车声都能够听见了。我慢慢调匀呼吸,那个时候的我,喘气喘得比一旁悠然端坐的狼狗还要严重。
“现在是怎样?偶然?”我望向河崎,“你偶然经过这里?”
“这是命运唷。”
我连回嘴的力气也没有,叹了口气。
“我们不是才刚在打击场见过?”我隐藏自己的困惑,“而且你不是去约会了吗?”
“我救了你耶,怎么那种态度?”
“那只狗是你的吗?”我指着和河崎以牵绳连系在一起的狼狗。耳朵直竖,鼻子高挺,威风凛凛,如果黑色的恶魔化身为狗,一定就是这种模样吧。
“不是啦,是那个叫什么的谁养的狗。这只是狼狗唷。”
“那个叫什么的谁是谁啊?”
“呃,就那个啊,头发很长,胸部很大的。”
“不是问你这个,那个人是谁?”
“就是丽子小姐打的那个人嘛。”
啊啊。我只是张了张嘴形,点点头。就是养军用犬的那个女人啊。
“在棒球打击场和你分开后,我去了她家。”
“她家在这附近?”
“走路十分钟左右,没多远。然后我接到多吉的电话,便过来看看你的状况。”
“多吉?”
“他打电话到我手机,说他很担心琴美有没有乖乖待在家里,他有不好的预感,叫我过来看看。”
“没想到预感成真?”
“我也吓了一跳呢。她正好在淋浴。”刚说出口,河崎立刻解释:“我们没有上床唷。总之,她迟迟不从浴室里出来,我等得也有些烦了,刚好这条狗在院子里一副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巧碰上琴美的大危机。”
“我正巧想碰碰看大危机。”我试着不关己事地说。
“不过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活跃。”河崎摸摸狼狗的头,“刚才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可以确定不是我的朋友。”
“是打恶作剧电话的人吗?”
我定定地凝视他,犹豫着究竟该向这个自以为是唐璜的男人吐露多少实情,但无论如何,他的确救了我,于是我坦白了:“上次不是提到过宠物杀手吗?还打听了目击者的情报。”
“嗯,问出情报的人是我唷。”
“如果我说,刚才那三个人就是宠物杀手呢?而且,他们也是打恶作剧电话来的人。”
照理讲是听不懂我说的话,狼狗却高声吠叫起来,宛如代替遭到虐杀的同伴们发散恨意。
“啊?”河崎五官端正的脸扭曲了,“宠物杀手?刚才那些人?”
“我反过来被那些家伙憎恨了。”
“骗人的吧?”河崎一脸难以置信,“可是说起来,宠物杀手会找的不是只有宠物吗?”
“宠物杀腻了,接下来不就是杀人吗?”我浑身发颤。我想起身后堵住我嘴巴的男子那粗重的呼吸。
“他们把你带走要做什么?再说,为什么你会被他们怨恨?”
“他们打算对我做出他们对动物做的事吧。”
我努力挤出话语,极力佯装出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我想起他们说“差不多该试试人类了吧”的声音。那绝非玩笑或打趣的随口说说,而是更阴险而坚持的声音。
“骗人的吧?”河崎露出一种舔到沙子般的表情。
“总之,谢谢你救了我。”为了结束话题,我匆匆地说。
我害怕再继续说下去,自己会在河崎面前说出丧气话来,也有可能蹲下身子大声号泣。有相当的可能。事实上,我已经快呕吐出来了,只是拼命地忍耐着。“谢谢。”我冷淡地追加一句。
“救了你的是多吉。是多吉的担心叫来了我。”
就算是那样,也不能忘了我的活跃啊!——狼狗仿佛这么说地吠了起来。我摸了摸它的脖颈子。
河崎说已经打电话报警似乎不是唬人的,不一会儿,警车来了,我们于是前往附近派出所说明状况。上次我找来警察的时候,被宠物杀手们撞见,因为这样更加深了他们对我的恨意。但话虽如此,也不能不通报警察。我压抑着双腿的颤抖说明情形,河崎则是省略狼狗的活跃,只说他刚好路过现场,大叫:“我报警了!”凶手们就跑掉了。而对于我指认那三人就是宠物杀手一事,这次的警察并不感兴趣,“宠物跟人又不一样。”只得到这样的回应。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公寓。我和河崎在途中便各自回家了。
抵达玄关的时候,我一直没办法把钥匙插进门把里,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咦,好怪,明明都得救了,我为什么怕成这样?我努力想让自己振作,但一回神,人已经蹲在门前了。身体不停地哆嗦,停不下来。
这样啊,原来我比自己自觉到的要脆弱得多了。
【现在 11】
我一回到公寓,立刻前往确认丽子小姐提醒我的事。
我穿过楼梯前方,往自己房间的反方向走去,拜访了最角落的一〇一号室。
已经过了黄昏五点,通道上方的日光灯亮着。太阳还没完全西沉,外头还有余光,点亮的灯光看上去有点可笑。
我按下门铃。“叮”的一声,接着是“咚——”融入空气般的声音。门牌上头什么也没写。
我把耳朵凑近门板倾听,迟迟没人走出来应门的迹象。没有走近玄关的脚步声,也没有睡觉的人起身时床发出的咿轧声。
不在吗?我后退一步,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我认为为了取得真相,某种程度的坚持是必要的。
所以我即使知道有可能会引来反感,仍再一次按下门铃。我执拗地按,就在我厌烦地心想“真是毫无生产性的行为”时,门开了。
一名男子顶着一张明显写着「吵死了”三个字的不愉快表情,出现了。是那位以前我和河崎在外面聊天时见过的住户。
我说出随便编造的借口,和他聊了几句。我想确认的事很简单,只要讲上两三句话就可以明白。
我说着感谢与赔罪的寒暄,再三鞠躬之后,转身离去。房门旋即以大到不能再大的力道关上。
接着我直接前往河崎的房间。心跳加速,我开始兴奋起来。对于河崎的谎言,我没有气愤、没有惊奇,唯有兴奋窜遍全身,很像想出了棘手算式的解法时的快感。
“怎么了?”出来应门的河崎一脸超然,“学校跷课了吗?”
“现在不是上课的时候。”
“怎么了?表情那么恐怖。”一步也不肯踏进玄关的我,或许让河崎感觉到一股不同于平常的气势。
“我被你骗了。”虽然我试着斟酌措词,却想不出更委婉的话来。
“我有说谎吗?”河崎的口气很从容。
“我完全被你骗了。”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这简直就像追求真理的宗教家在说话,然而却是我的真心话,我想要逐一驱散笼罩在周围的混乱迷雾。
河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默不作声。他侧着头,也像是在思考所有的可能性,一一检验。
接着他露出一种非常肯定的表情说:“是丽子小姐?”
“我刚才去了宠物店。”
河崎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你背叛了我”这种遗憾或气愤。
“她怎么说?”
“她建议我确认一下。”我毫不隐瞒地说:“叫我确认你有没有说谎。”
“确认我有没有说谎?”
“你不是说这栋公寓里的亚洲人想要辞典吗?”
“哦,我是说过。”河崎点头。
“你还说这间房间的隔壁的隔壁就住着那个亚洲人。”
“我也说过。”
我吸了一口气,“可是那里住的不是外国人。我刚才去了一〇一号室,但那个人不是亚洲人。不,山形县出身的日本人也算是亚洲人吧,可是他不是外国人。”
“我没骗你。”河崎说。
“咦?”
“我没有说谎。隔壁的隔壁住着外国人。”
我默默地听着。我开始不安,担心自己的追究是否错误,或者错的是追究的步骤?
“隔壁的,”河崎伸出拇指比了比一〇二号室,接着手一翻指向自己的房间,“隔壁。”他笑着说。
我意外平静地听着他的话,甚至有种舒畅的感觉。
“所谓隔壁的隔壁,指的是这个房间。”
如果这是魔术,我这等于是忘了送上礼貌性的掌声了。
“我的名字叫金历·多吉。从不丹来的。”
“那里……”我茫然地听着河崎的话,说出少根筋的反应来:“一定很远吧。”
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河崎,还看了两次。
“可是你怎么看都是个日本人啊。”肤色虽然有点黑,但那与皮肤较黑的日本人没两样。
“要我说的话,你看起来也像个不丹人哪。如果我是家鸭,你就是野鸭。我们只有这点差别。”
“我觉得家鸭跟野鸭差很多。”
“丽子小姐怎么说的?”
“她叫我跟一〇一号室的住户聊一下,她说他应该不是外国人,然后叫我来找你,逼问你是不是说谎了。”
“原来如此。”河崎并没有生气。
“你真的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会说日语,又不一定是日本人,对吧?”
“可是你也讲得太溜了吧。”已经不只是令人惊叹的程度了,“不丹会讲日语的人很多吗?”
“是老师教得好。”河崎一脸严肃,仰头望向上方。视线的尽头是公寓的屋顶,但他应该是想仰望更上面的天空吧。“之前有人教我日语。”
“哦……”我在脑中组合散乱的拼图,一边进行消去法,“换句话说,教你日语的,是一位叫做河崎的人?”我总算了解丽子小姐的意思了——“河崎是不丹人的日语老师”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眼前的青年不是日语教师,而是日语学生。
“没错,特训了一年半唷。我拼命学习,拼命练习说和听。我请他教我日本人的口语,那真的是……”河崎似乎很喜欢日语的这个形容,开心地说:“……拼了老命。”
“整整一年半,一直练习?”
“拼了老命地练习。因为这样,我虽然是留学生,却成了个不良学生。”
他的遣辞用句根本跟日本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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