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佐知子听得瞠目结舌,速见却无视于她的嫌恶。
“献花结束之后,由往生者的遗族在棺木四周钉上钉子,然后棺木就会咻的一声下沉。”
“什么?”
速见眯起双眼。
“套句舞台剧的说法,就是凭空消失的意思。”
“可是家里就这么点打,哪来的空间搭设舞台?”
“我说田中太太。”速见露出微笑。“您刚刚都没听我说明吗?丧礼的会场不在这里,而是在葬仪社附设的灵堂。”
这也是契约的条文之一,速见不忘补上一句。
“既然是条文之一,我也不便多少什么。可是如此轻率的手法……”
“白纸黑字写在这里,我们也只能照着契约跑。”说到这里,速见的脸色突然一沉。“这样子底下的人也比较好做事。”
佐知子感到背脊一凉。她突然担心起不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担心什么。
“等一下我们会将您先生的遗体运回去。对了,从遗体的净身、着装一直到入殓都由敝公司负责,请放心的交给我们就好。守灵从晚上六点开始,不过灵堂并不会关闭,欢迎随时利用。灵堂旁边设有休息室以及准备室,方便遗族更衣梳洗。如果您想暂时住在那里,我们也随时欢迎,比较葬礼是入夜之后才开始,暂住灵堂也比较方便。”
“什么?”佐知子抬头看着速见。
“刚刚也跟您说过了,为了方便底下的人做一些准备工作,葬礼暂定在明天晚上六点钟开始。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建议的时间,如此以来上班族才能趁着下班的时候前来吊唁。至于入夜之后的采光问题,还请您不必担心,我们会沿路设置照面设施,一路从灵堂架设到墓地。参与送葬的亲朋好友手中也会拿着蜡烛形的手电筒——”
“我不要什么蜡烛形的手电筒。”
“对不起,契约内容如此。”
速见的脸上虽然挂着一丝微笑,却带着意思不容分说的霸道。佐知子强忍着心中的凉意,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好的,那我们就将您先生的遗体带走了。”
速见说完,示意两旁的年轻人开始动作。两人从车上取出担架,将丈夫的遗体抬了上去,直接送进车子里。年轻人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佐知子连送别丈夫的机会都没有。
“田中太太,明天灵堂见。”
速见恭恭敬敬的向佐知子行了一个礼,坐上车子离开田中家。
回到客厅的佐知子心中一片茫然,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空荡荡的床铺,以及黎明前特有的寂静。
丈夫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中。他被速见他们带走了。
佐知子突然觉得速见抢走了她的丈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5
十月十七日当天,佛寺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依然是讣闻。静信怀着不安的心情拿起话筒,田茂定市以沉痛的语调传达田茂广也不幸过世的消息。
“早上的情况就不太乐观,全身开始抽搐。我们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静信黯然的请定市节哀顺变。
“谢谢副主持的好意。不过今年村子里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们直到现在才遭遇不幸,说起来也算是老天眷顾了。只是走的人不是我跟内资这种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偏偏是年纪轻轻的广也,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定市的强作镇定让静信感到心痛。村子里一连死了许多人固然是事实,却不足以冲淡定市失去爱孙的悲痛,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连串的死亡的确也让幸存的村民不得不看开了生死的问题。静信明知如此,却只能空座在佛寺里面,任由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印象中田茂广也是个高二的学生。静信常常出入田茂家,对广也并不陌生,定市和妻子阿清也常常带着他到佛寺帮忙。广也是个朝气十足又应对得体的好孩子,一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静信顿时觉得这种悲剧根本不应该发生。死去的广也当然有复活的可能,愈是知道他生前是个怎样的人,静信就愈是无法容许自己将复活的他再度推落墓穴。
静信闭上眼睛以双手掩面,这时桌上的电话再度想起。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敏夫打来的。敏夫以平淡的口吻传达安森德次郎的死讯,既没有责怪静信的意思,也听不出任何的嘲讽之意。然而这却更加深了静信内心的罪恶感,他总是觉得敏夫似乎在质疑自己到底还要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刚刚是不是有电话打进来?”
光男站在办公室的门外发问。静信点点头。
“定市家的广也,以及安森家的德次郎过世了。”
“原来如此。”光男的语气透露出对生死的达观,不一会又摇头叹息。
“副主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哪种情况?”
“德次郎先生是治丧主委,如今他不幸过世,照理说应该优副主席定市先生暂代职务才对,可是定市先生……”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光男想说什么。定市家里也发生不幸,无法暂代治丧主委一职。
“丸安家又跟安森家同宗。”
光男面露难色的看着静信,静信也显得十分为难。依照村子里的惯例,定市之后就是木料厂的安森一成;可是丸安家跟安森家算是同宗,举行葬礼的时候都必须坐在丧主的位置,自然无法担任治丧主委。同样的,田茂家的分家也不能暂代主委一职。在静信的印象里面,这种尴尬的情况还真的是头一遭遇上。
“我去跟父亲商量看看,顺便将德次郎先生的不幸转告父亲。”
“也只能如此了。”光男有些落寞。“住持的行事作风向来温和,上次却说什么也要坚持前去探望老朋友。如今德次郎先生不幸过世,住持一定会十分难过。”
静信点点头,带着沉重的心情前往偏房,将德次郎过世的消息告知病床上的父亲。正坐在床上看书的信明抬头看着静信,轻轻的“嗯”了一声,既没有难过的样子,也不悲叹于老友的骤逝。看到这种反应,静信更加印证了上次父亲是去跟德次郎诀别的猜测。
“除此之外,定市先生家里的广也也不幸过世。在这种情况之下,应该由谁来暂代主委一职?”
信明低头想了一下,旋即要静信去找竹村家的吾平老人商量看看。静信虽然在内心对父亲的决定感到一丝讶异,却还是若无其事的跟信明闲聊了几句之后,才起身离开偏房。还没走回办法事,静信就被脸色大变的美和子拦了下来。
“静信,听说德次郎先生——”
静信点点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连田茂先生的孙子也过世了?”
“是的。”
“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静信摸不着头绪。
“我打算怎么做?”
脸色发青的美和子把静信拖到附近的房间。
“你会去吊唁吧?不能不去吗?”
静信脸上闪过一丝迷惑。
“当然要去。”
“这阵子寺里已经够忙了,不能请其他佛寺帮忙吗?鹤见师父病倒了,寺里面只剩下你跟池边师父两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替两家人办丧事?”
“所以父亲才要我去跟两边的遗族讨论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将时间错开,不要挤在同一天。”
“这样子对往生者太失礼了,还是请其他佛寺帮忙吧。我倒觉得这么做才算是合情合理。”
静信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母亲。美和子似乎有些心虚,刻意避开静信的视线。
“我并不是不让你去,也知道你非去不可。不过……”
静信打量着欲言又止的美和子,只觉得一股凉意直窜脑门。
“安森家的人全都过世了,如今连田茂家也要办丧事。德次郎和定市生前帮了佛寺不少忙,我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可是你这几个月来成天忙进忙出的,真的需要休息了。”
“妈。”
“晋山式拖了那么久还没举办。”说到这里,美和子终于哭了出来。“如果你有个什么万一,叫那些信众该何去何从?万一他们决定从总本山迎立住持,那我还不如……”
静信强忍心中的无奈。
“……我会格外注意自身的安全。”
“可是万一真的是传染病……”
“放心,我会特别小心的。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母亲的焦虑,绝对不会做出让大家担心的事情。”
试着安慰哭成泪人的美和子之后,静信先一步回到办公室。心中的无奈一下子扩散开来,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
没有兄弟姐妹的静信不忍心责怪美和子的自私。在静信出生之前,美和子必须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好不容易盼到静信长大成人了,后继无人的事实以及久卧在床的信明却又成为美和子新的烦恼。住持的妻子就像是佛寺的大掌柜,如今信明病倒、静信又至今未婚,也难怪村子里的信众会认为美和子是一个失职的老夫人。
静信很明白美和子也跟自己一样受到众人的期待。信众的期待虽然不能称之为压力,然而当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的时候,无语的期待就会变成无言的压力。静信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点。
然而美和子的反应却也让静信感到大失所望。如今村子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却只想到佛寺的延续、只想着自己的立场。即使明白自己不该如此苛责美和子,静信却按捺不住内心对母亲的失望。
没错,静信不是美和子,这点他比谁都清楚。美和子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能凭空猜测,却又找不出证实内心猜测的方法。人与人之间看似亲近,其实却是互相隔绝的。静信能够体会美和子的感受明确又对她的自私感到不快。或许这就是静信的傲慢吧?即使知道不该如此自私,现实情况却逼得自己不得不自私了起来,美和子的处境令人同情。就某个角度而言,静信对美和子的理解的确失之偏颇。
(可是……)
静信就连自己都不了解了,又怎能奢望自己去理解别人?
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寻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别人不会跌跤的地方跌了一跤。他深爱着美和子以及敏夫,然而对于他们两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作出的行为却无法谅解,这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最难以理解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死弟弟。不知道事情还不只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跟在身后。
他不了解生前的弟弟,更不可能了解弟弟死后的行为。事实上他根本无法确实的描绘出成为尸鬼之前的弟弟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
(我对世界的认知,仅仅是扭曲的镜面所映照出的扭曲认识的大集合罢了。)
静信所认识的“美和子”,不过是他内心希望母亲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每当他想起美和子,不过是名为美和子的幻觉罢了。
每当他想起弟弟,就会想起隐藏在麻布之下的人体曲线。麻布之下躺着一具饱受催促的遗骸,奇怪的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幅血淋淋的画面。
或许静信根本从未见过真正的美和子。
或许他别过头去,不认目睹弟弟的遗骸。
化为尸鬼的弟弟看不到意思伤痕,唯一的不同是血色尽失,与其称之为复活的尸体,还不如幽鬼要来的恰当。不过弟弟很明显的拥有实体,这点又跟栖息于山野之间,虚无缥缈的恶灵有所不同。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夕阳西下的绿野,他攻击了挚爱的弟弟。手中拿着一把铲子,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仿佛借着致弟弟于死,来掩饰自己的行为。
严格说来,他没有那一瞬间的记忆,只记得早已陷入疯狂状态的意识,意欲毁灭一切的冲动,交织着一次又一次却是而又残酷的手感。
沾满血迹的遗骸只留给他冷漠的印象。草地上到处是块状的血糊以及赤褐色的铁锈,这一幕对他而言格外的清晰。他还记得将弟弟的遗骸拖入草丛时,从手上传来的那股沉重感,以及转身离开草丛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不过这两者感觉都十分模糊。所以若要他勉强说出弟弟生前最后的形象,恐怕只剩下遭到袭击之后、慌忙回头的那一幕而已。
他拿出那一幕仔细端详,试着检视回过头来的弟弟是否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遭到背叛的怨恨、以及对命运的哀叹,最后却一无所获。空洞的双眼只看得到惊讶的神色,就像尸鬼一样毫无实感。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弟弟眼中充满杀意近似发狂的自己。
——为什么?
他询问弟弟眼中的人影,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人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嘶声大喊,然而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记忆中。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正在叫喊,或许他只是张大了嘴巴,将手中的凶器用力挥下罢了。
(对于每个人来说,世界上都没有绝对的真实。)
人是愚昧的。
所以才会被幽禁在黑暗的混沌之中。
6
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阳台上面没什么好看的。笃志独自蹲在这个用来晾衣服的阳台,吐着烟圈的他将烟灰弹入从酒店里面顺手带出来的空罐。
不知从何时开始,笃志总是在入夜之后躲在阳台上面,将手中的烟灰弹入啤酒罐里面,这似乎已经成为笃志的抽烟习惯了。二十几岁的他其实犯不着跟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抽烟,不过祖母浪江对烟味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迫使他还是维持多年来的习性。
一想到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笃志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喜欢看祖母的脸色,偏偏浪江是个很唠叨的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提醒笃志抽烟的害处,到最后甚至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责怪笃志不该为了抽烟牺牲自己的健康。不过最让笃志无法接受的,还是祖母叫父亲出门的做法。祖母会当着父亲的面职责自己,说什么翅膀硬了就想飞、完全不把她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演变到最后,笃志总是躲不过父亲的一顿毒打。
(死老太婆。)
笃志的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打从出生以来,笃志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知道现在依然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