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自己已经死了。一旦认识了这点,混乱的记忆顿时迎刃而解,律子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死后复生的恶鬼了。
这时房门打开。陌生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你们是?”
律子显然掌握了发声的诀窍。
“我叫仓桥佳枝。”
“你也是死后复生的恶鬼?”
佳枝似乎有些讶异。
“不简单。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有脉搏,而且我还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过度换气的情况非常严重,我想自己替自己急救,所以起身去找塑胶袋,结果就失去意识了。这就是我的死因吧?”
“或许吧。”
“他是……”律子看着佳枝身后面带忧郁的年轻人。“武藤家的人?”
“你认识他?”
律子摇摇头。她跟这个年轻人素未谋面,只在武藤家的葬礼上见过年轻人的遗照。阿彻背过身子。似乎对自己的身分遭人认出感到有些狼狈。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长话短说吧。没错,你变成吸血鬼了,不过我们比较习惯尸鬼的名称。”
“……尸鬼。”
“换上这些衣服,接下来由他来替你说明。这阵子复苏的同伴特别多,我可没办法只照顾你一个。”
接过衣物的律子不由得心中一惊。复苏的同伴特别多,代表了死亡的村民也特别多,如果被恶鬼杀害的村民全都成为复苏的恶鬼,牺牲者的人数势必会呈等比成长。
“佳枝大姊,我……”
阿彻叫住正打算离开的佳枝。沙子命令阿彻协助佳枝,可是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苏醒的熟人。
“她什么都知道,不会花多少时间的,你只要告诉她最基本的规矩,教导她怎么进食就好。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今晚还有三个同伴即将苏醒,我跟辰巳先生根本忙不过来。”
“好…好吧。”
“拜托。”
说完之后。佳枝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最近的尸体特别多,偏偏不是所有的同伴都具有判断死者复苏与否的能力,因此辰巳和佳枝只好将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分派底下的人负责看管。光是山入一地还不够,村子里面的秘密场所和山中小屋到处都尸满为患,没有人知道这些地方到底收容了多少具尸体。
阿彻叹了口气。
“先把衣服换上吧,我到外面等你。”
“不必了。”律子回答。她坚决的摇摇头,将佳枝交给她的衣物递了出去。“我不需要。”
“不需要?”
“死人本来就该穿寿衣,我不喜欢假装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活着,这也是你非接受不可的事实。”
“换上活人的衣服,然后攻击其他村民吗?”
阿彻犹豫了片刻,才缓缓的点头。
“……没错。”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阿彻凝视着面带微笑的律子。不发一语。
“我不想攻击别人,不想杀人,更不想假装自己还活着。我已经死了。”
“你不攻击别人就会饿死。”
“或许吧。”律子点点头。“这样也好。”
阿彻轻笑两声。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大家都说宁愿饿死也不攻击别人,最后却全都屈服于饥饿之下,所以我劝你别把话说得太满。”
“是吗?我倒想试试看呢。还是说他们不允许我们这么做?”
“没错,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就算他们能袭击我,也不能逼迫我去袭击他人吧?”
“如果你不肯配合。你的亲朋好友就会成为其他同伴的猎物。”
律子吃了一惊,瞪着天花板思索了片刻。
“……那就没办法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替他们求情而已。”
“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家人?”
“如果我袭击他人,不是也会造成其他家庭的悲剧吗?而且我的家人大概早就遭到袭击了,最后见到她们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神情。”
“如果不是呢?”
“我已经说过了。不管是我袭击他人、或是他人袭击我的家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攻击别人,更不希望因此而杀人。”
律子看过太多的牺牲者了。那些目光涣散的患者让敏夫的努力付诸流水,律子不想成为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你迟早会后悔的。”
“或许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阿彻转过身去离开房间,仿佛在逃避律子的眼神。
“这些衣服……我还是留在这里。”
难耐的饥饿感折磨得阿妙不停呻吟。加奈美听着母亲痛苦的哀号,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从阿妙回家之后,加奈美不知道料理过多少种类的食物。却总是难以被阿妙接受。食物只要一入口,没过多久就会全部吐出,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阿妙呼唤着加奈美。祈求女儿纾解自己的痛苦:偏偏加奈美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得到的食材都已经试过了,即使熬得再烂,阿妙依然无法接受。加奈美还尝试着将熬煮的汤汁结成果冻状,结果阿妙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全部吐了出来。
“加奈美……我到底是怎么了?身体好不舒服,是不是快死了?”
加奈美差点没笑出来。要不是强行忍住笑意,恐怕会一笑不可收拾。
“别说这种泄气话。妈一定是吐太多次了,才会把胃弄得不舒服,我看还是喝点汤好了。”
“光是喝汤又喝不饱。”
“先从喝汤开始,好吗?”
安抚犹自不平的阿妙之后。加奈美走进厨房。流理台上堆满了锅碗瓢盆。随处可见散落一地的食物。加奈美叹了口气,开始整理洗槽里的厨具,突然指尖一阵刺痛传来,这才想起菜刀还浸在洗槽的污水中。
加奈美轻呼一声,将右手从污水中抽出。食指和中指的前端被划了一道伤口。加奈美连忙扭开水龙头加以清洗。一脸关心的阿妙出现在身后。她似乎听到了女儿的惊呼。
“没事,被菜刀切到而已。替我拿oK绷好吗?”
强装镇定的加奈美回头看着母亲。却发现阿妙正以异样的眼神盯着加奈美手上的伤口。
“妈,去帮我拿急救箱。”
阿妙虽然点头答应,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加奈美的手指。溢出伤口的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手掌,阿妙连忙伸手接住就往嘴里送。母亲的异常举动让加奈美大为惊讶。
“妈!”
阿妙嘴里嘟浓几声,一把抓住加奈美的手掌作势要舔。加奈美连忙使力挣脱。却被阿妙顺势抓住另一只手。眼看母亲就要把自己的伤口含进嘴里。加奈美不由得吓得大叫。
“妈。不要!”
阿妙终于找到止饥的方法。加奈美也在同一时间有所领悟。死后复生的母亲、一连串的死亡。加奈美终于明白这两件事情代表了什么意义。
“妈。不要!不可以这样!”
一旦尝到血腥味,阿妙就会变成真正的怪物。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的母亲,就会变成无法共存的异类。
“妈,求求你……!”
阿妙终于放开加奈美,凝视着自己占满鲜血的双手。拼命的在衣服上擦拭。然后坐倒在地当场哭了起来。加奈美也蹲了下来,抱誓母亲的肩膀不断啜泣。
4
开门声远远的传入耳中。静信勉强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强劲的山风正隔着一层墙壁不停呼啸。
“还好吧?”
沙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紧接着是打开开关的声响。台灯的灯光十分刺眼,静信不由得眯起双眼。
小小的房间,静信躺在床上。倾斜的天花板就迫在眼前。天花板较高的一端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窗子却被木板整个钉死。这間房间并不大,大概是屋顶之下的小阁楼吧。床边摆了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台灯孤零零的站在上面。床头柜的旁边是一张小方桌,沙子就坐在方桌的对面。
静信想从床上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双脚似乎被绑在床上无法动弹,迫使他只好放弃起身的念头。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似的缺乏真实感,不过静信知道这绝对不是刚睡醒时的迷蒙。
“把你绑在床上情非得已,请不要见怪。”
“……没关系,我了解。”
沙子露出微笑。
身上虽然只有一件薄被,静信却感觉不到寒意。看来屋子里似乎开了暖气。移动身子固然会头晕。不过只要乖乖的躺在床上,那种赖床般的放松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难怪那些牺牲者从未有所抱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纳闷。静信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可以很清楚的加以描述,那些牺牲者可就办不到了。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沙子主动发问。静信点点头。
“知道了不是反而不好?”
“没关系。反正你已经跑不掉了。用不着催眠。”
沙子的表情有些哀伤,或许是光线的关系。
“原来如此。”
“生气吗?”
“怎么说?”
静信反问,沙子却没有回答。
“我早就有所觉悟了,当然不会生气。老实说你没要了我的命,反而让我有些讶异呢。”
“嗯。”沙子点点头。
“现在几点?”
“五点刚过,天就快亮了。”
母亲和光男想必一定很檐心吧,静信心想。美和子知道静信再也不会回去了吗?静信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其他人,他辜负了村民对他的期许,跟父亲一样背叛了众人的期望。静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父亲却未必如此。信明的出发点是出于对世俗的报复,相信一是不会有所心痛;不过静信却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如此绝情。
“父亲为什么如此憎恨世俗的秩序……”
听到静信的自语,沙子想了一会之后准备回答,却被静信伸手阻止。
“我想我能体会父亲的感受。周遭的人要求父亲成为优秀的住持,因此父亲憎恨限制他的一切;可是并没有人逼迫他非这么做不可。这只是大家对父亲的一种期望。”
“期望本来就是逼迫的一种,虽然没有强制性,可是当令尊背叛期望时,却必须承受来自众人的无言压力。成为优秀的住持就会得到奖励。反之则什么都没有,这不就是一种胁迫吗?每个人都想得到大家的肯定,为了获得肯定,只好设法达成大家的期望。而且若遭到众人的否定,对当事人来说也很不好受,因为他必须接受来自周围的惩罚。”
“或许吧。想要获得肯定。就必须满足大家的期望;不想遭到否定。也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乖宝宝。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这种事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嗯。”
“父亲希望获得众人的肯定。这代表父亲也肯定众人的期望。父亲愈想获得众人的肯定,就代表他深爱着众人,既然如此,符合众人的期望就应该是一种快乐才对。难道不是如此吗?”
“其中的差别大概是出在为了获得肯定而积极的符合众人的期待、以及为了不遭到否定而消极的迎合众人的期待吧。”
“迎合众人的期待……”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因此只好迎合众人的期待。
令尊虽然获得大家的肯定,内心却总是为迎合众人所苦。或许他迫切希望众人也能肯定真正的自己,这份期望却从未实现。如果令尊可以潇洒的将那些无法肯定自己的众人抛在一边。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偏偏令尊这辈子从未做过自己,因此无法无视于周遭的否定,坚决的肯定自己的存在。”
或许吧。静信心想。或许父亲存在的意义就是建立于符合众人期望之上。他明白这是一种迎合,因此想摆脱这层束缚,成为背叛众人期望的真我;可是少了众人的期望之后。父亲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父亲舍弃了众人的期待之后。真的就得到了自我吗?”
“令尊之前的人生总是听从他人的摆布,要他往东就往东,要他往西就往西,少了发号施令的声音,就无法自己决定方向。如果再也没有人对他抱持期望、再也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恐怕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如果父亲为了背叛众人而舍弃自我,如果又真的复苏的话,想必一定会很苦恼。”
“或许吧。”
“少了那种令人厌恶的期待,父亲就不是父亲了。不知道当父亲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内心会作何感受。” ’
“嗯。”沙子别过脸。“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会对自己大为失望。恨不得死了算了。”
恨不得死了算了。静信重复这句话。
“或许他也想死吧。”
“——呃?”
“他的弟弟。所以他期望自己的死,未曾抗拒哥哥的暴行……”
慈悲为怀的神之子民、慈悲为怀的住持。对当事人来说。这种称号或许是一种酷刑。这不是他们要的身分,然而为了不被众人否定,也们只好扮演自己厌恶的角色。
慈爱的父亲,光辉的弟弟,深获秩序的宠爱,深获神的宠爱,以及众人的敬爱。以及邻人的敬爱。
然而他是打从心底的喜欢。抑或是出于某种需要的演技?
或许他知道答案。
是的,弟弟依然在扮演着光辉的存在。或许除了弟弟之外,某个人也是如此。
沙子说的没错。山丘是被赶出乐园的罪人所居住的土地。
山丘的一切掌握在隐抑背叛的信仰、以及隐抑脱序的规律之下。
只有真正的背叛者。以及真正的脱序者才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容身之处。
所以他的弟弟本质上也是个背叛者、脱序者,弟弟的心中拥有对天神、以及对天神所创造出的这片秩序的那一份憎恶。藉由隐抑憎恶、扮演善良邻人的努力,弟弟获得了神的宠爱。愈是憎恶这个世界,弟弟就必须更加的自律,以隐抑内心的不满。强大的憎恶竟然是弟弟散发光辉的动力。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憎恶,弟弟不可能期许与秩序的调和,更不可能期望神的宠爱。他想要背叛神的秩序,挑战神的权威。却无法将内心的冲动付诸实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了这份压抑与憎恶,他将什么也不是。
弟弟对秩序充满厌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