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少女的上半身搀扶起来的中年男子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旁边马上有人出声制止。
“还是请尾崎院长过来看看吧,搞不好摔下来的时候碰伤了脑袋。”
“嗯,说的也是。”
中年男子话声刚落,小惠就睁开了双眼。手电筒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见她频频以双手遮挡强光。
“总算醒来了。要不要紧?”
小惠一句话也没说,只以点头来回应大家的关心。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倒是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感觉怎样?站得起来吗?”
隔了几秒钟之後,小惠才缓缓的点头。她伸出双手抓住左右两人,颤巍巍的站起身子。
“谢天谢地。”周围的村民不由得松了口气。小惠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慢慢走下山坡,脚步依然有些踉跄。
“既然可以自己走路,就表示她没什麽大碍才对。”
长谷川紧绷的脸孔露出笑容,结城也吁了一口长气。不管怎样,这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从山坡伤跌下来的吧。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田代笑颜逐开,结城一行人也点头赞成。此起彼落的笑声在树林之中回荡,村民们三三两两的开始下山。
池边回到寺院的时候已经是淩晨四点多了,寺院玄关旁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轻轻的打开玄关的木门,将牛仔裤上的泥巴和杂草拍落的时候,静信正好闻声而出。
“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说完之後,向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池边深深一鞠躬。池边对於多礼的静信并不特别厌恶。虽然说话客气的静信总令人有种太过见外的感觉,从不盛气淩人颐指气使的副住持还是博得众人的好感。
“情况怎样?”
静信的话透露出些许的不安。熬夜写稿已经是副住持的习惯了,然而静信今晚之所以彻夜不眠,似乎是为了等待池边的归来。
“找到女孩子了。”
“真是谢天谢地。在山里找到的吗?”
“嗯,就在丸安木材堆积场再上面一点。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失足从山坡跌落,被发现的时候意识都还没恢复呢。”
“人还好吧?”
“好像没什麽大碍。”
池边说完之後,在玄关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将脚上的长靴脱下。“别人叫她的时候,她也有反应,所以应该不要紧才对。看起来身体似乎有些虚弱,不过没受什麽伤,後来就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自己走下山了。”
“那就好。”
池边回想起小惠的模样,心中十分怀疑她的样子是否称得上“好”。小惠看起来意识模糊,目光还有些呆滞,连走路的样子都说不出来的怪异。池边觉得小惠一定是看到什麽可怕的东西,一直到被发现的时候,都还没从惊恐当中恢复过来。
“她怎麽会跑到那去呢?”
静信的自言自语让池边的心情复杂了起来,只见他拿起长靴,将靴底的泥块抖落。
“小惠她什麽都没说,没人知道她怎麽会跑去那里,即使旁人跟她说话,她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恐怕要等到回家休息个几天之後,她才会说出原因吧。”
“说的也是。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池边没有回答。
外场是个小村子,那段对话迟早也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後的八卦话题,最後传回寺院。对於来自大城市的池边来说,外场村的封闭程度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副住持人还不错呢。)
池边替静信打抱不平,他对静信有着绝对的好感,因此无法理解为什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副住持的坏话。之前村民谣传静信肇事逃逸的时候,池边也无法接受。
这时池边突然想起多年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由得斜着眼睛打量静信的侧脸。
池边不敢跟光男和鹤见求证传言的真假。说不定村民之所以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副住持,就是因为那个传言的关系。
小惠被发现的第二天——严格说来应该是同一天晚上,敏夫接到清水打来的电话。
拿起话筒的敏夫只听到另一头的清水表示小惠的身体不太对劲,想请敏夫过去看一看。清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不太对劲?有什麽不对吗?”
清水不由得为止语塞。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才对,总之就是说不出来的奇怪,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一样。内人说自从在山里被发现之後,今天一整天都是那副模样。”
敏夫低头思索。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光是说她一整天都在发呆,实在很难判断出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所以才想麻烦院长亲自来一趟。”
“清水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出诊,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敏夫说完之後,转头望着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孝江和恭子。“不过在出诊之前,我也必须对病患的情况有所了解,否则也无从准备起。若连病患最基本的情况也不了解,就算把整间医院都搬过去,也一样无济於事。小惠有发烧吗?”
“似乎没有。”
“食欲如何?”
“今天一天几乎都没吃什麽。”
“有没有哪边特别不舒服的?”
“没有,看起来一切正常,所以我才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问她什麽也不回答,就好像失了魂一样。”话声方歇,清水又以充满歉意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原本打算将女儿带去医院,请院长观察一个晚上再说,可是经过昨天那件事之後,内人说什麽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所以只好麻烦院长跑一趟了。”
敏夫叹了口气。
“好吧,我准备好之後就立刻过去。”
才刚挂上电话,孝江就以冷酷的表情看着敏夫,然後又故意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一旁的恭子只能耸耸肩,以同情的目光注视敏夫,飞也似的离开客厅。
“这麽晚了还要出诊?”
敏夫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这种时间还打电话要求出诊,可真是厚脸皮。”
要不是女儿的状况真的令人放不下心,清水也不会厚着脸皮打这通电话。不过敏夫并不想跟母亲争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说破了嘴皮,母亲也听不进去。看到不发一语的敏夫走出客厅,孝江立刻跟了上来。
“你就是太好说话,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到底是谁啊?”
“清水家。”
敏夫一边回答,一边朝着医院走去。
“清水家?他女儿不是失踪了吗?找到了没有?”
“好像找到了。”
抛下这句话的敏夫立刻步入走廊。连接自宅和医院的走廊是敏夫心中的缓冲地带,通往候诊室的大门则是国界。平常的孝江从不踏进缓冲地带,更遑论穿越国界了,不过今晚的孝江似乎有越界的打算。
“找到了?高见警官在做什麽,居然不来报告一声。”
“没这个必要吧?”
“怎麽会没这个必要?昨天他不就特地前来报告清水家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吗?还一副想叫你一起去找人的表情。既然人已经找到了,他当然有前来报告的义务,再说你好歹也是村子里的守望相助委员,这种大事怎麽可以不知道。”
“高见警官没有要我一起去找人的意思,这也不是什麽犯罪事件。”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那麽晚了还没回家,这其中一定有什麽古怪。搞不好瞒着父母在外头过夜呢。”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敏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这麽多年来,敏夫从来没见过孝江出现在候诊室,然而他现在的心情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听说小惠实在山里头受了伤,所以才会行动不便,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恢复,因此清水先生才会特地打电话过来,请我过去看一看。现在我这个医生要急着出门去替病患看诊了,有什麽话等我回来之後再说好吗?”
碰了一鼻子灰的孝江显然十分不是滋味。
“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这种好好先生的个性再不改的话,迟早会被他们吃得死死的。”
“妈。”
“我就不相信清水家的女儿真的那麽危急,非得要你在这种时间出门看诊不可。万一你不在的时候,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被送进来的话,那可该如何是好?”
“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会直接叫救护车,我想大家都有这种基本常识才对。”
“敏夫。”
“我该出门了。”
说完之後,敏夫立刻钻进准备室。孝江虽然心有不甘,却没有跟进去的打算。她对准备室十分厌恶,一想到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室被弄成那样,心中就有说不出来的不满。眼不见为净的孝江连踏进准备室的大门都不愿意。
把孝江挡在门外的敏夫深深的叹了口气。
若自己真正在乎院长的头衔,甚至眷恋于院长的权势与地位的话,就不会回到这个什麽都没有的小村子。外头的世界多得是比尾崎医院的院长宝座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敏夫实在搞不懂孝江到底在自以为是个什麽。
走出医院之後,敏夫才想起自以为是的人不止孝江而已。敏夫的父亲也是个无法理解的人。重视地位与名声是人类的天性,这点敏夫倒也不反对;不懂的是乡下医院的院长到底有什麽足以傲视众人的地位可言。整间医院也只有一名医生,实在不足以自称为“院长”,这种自我膨胀的想法只会惹人耻笑罢了。敏夫觉得父亲跟开杂货店的人其实没什麽两样,所以不该自称为院长,应该跟村子里的其他店家一样自称为“老板”才对。
尾崎医院以前的确是村子附近唯一的医疗诊所。在沟边町还没有医生的时代,医院为了方便千里迢迢前来求诊的病患,甚至还在门前设置客栈供患者投宿。不过当年的风光早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现在村民一旦发生什麽紧急状况,就会打电话叫救护车。沟边町不但有设备齐全的综合医院,甚至连大型的国立医院都有,更何况自从高速公路通车之後,从村子到大城市的大学附设医院连三小时的车程都不用。
在被称为外场村的小圈圈里,尾崎家受到村民无限的拥戴与尊敬,甚至政务推行都要开口过问,俨然是村子里的一方霸主。这种礼遇虽然让尾崎家志得意满,却也让尾崎家在时代的洪流当中遭到淘汰。真正追求名利的人早就该迁移到更好的地点,扩大医院的规模才对,然而尾崎家却陶醉在村民的敬畏之中,继续留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苟延残喘。
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每当踏入父亲豪华气派的院长室,敏夫的脑中就会浮现出这个念头。父亲是个对早已当然无存的威信深信不疑的人,而且还相信周围的人全都拥有同样坚定的信仰。刻意忽视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事实,拒绝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矜持,如今父亲愚蠢的信仰全都由母亲承袭了下来。
(真是太悲惨了。)
那不是我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敏夫才将车子开到清水家门前,玄关的门就被打开了。不过大门口的小灯已经熄灭,挡雨板也被放了下来,窗帘更是紧紧的拉上,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早已好梦正酣的人家。
“院长。”
出来迎接的宽子压低了嗓音,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顾忌。她站在门口频频招手,示意敏夫赶快进来,还不时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看见敏夫的来访之後,立刻迅速而又不发出半点声响的将大门关上。
“对不起,这麽晚了还请您过来。”
走到玄关的清水也刻意压低了嗓音。
“小惠呢?”
“在楼上。”
敏夫走上玄关之後,立刻朝着通往二楼的阶梯快步前进。这时清水突然挡住敏夫的去路。
“院长……”
“怎麽啦?”
清水移开视线。
“小惠的模样真的是说不出来的怪异,不管我怎麽问,她就是不肯说出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後来我忍不住骂了几句,她也一副茫然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清水朝着二楼瞥了两眼,继续压低嗓音说道。
“所以我猜想她的身体应该没什麽问题,有问题的搞不好是她的心理方面。”
敏夫点点头,看来清水跟孝江的想法一样。女儿的身体可能出了什麽事,对她的心理状况造成影响,所以不想被邻居在背後指指点点的清水宁可厚着脸皮打电话请敏夫在这种时间前来出诊,也不愿意将女儿送去医院。
“我先上去看看她的情况再说。”敏夫笑了一笑,假装没有听出清水的弦外之音。“搞不好可以发现什麽。”
“那就麻烦院长了。她的房间在上二楼之後的第一间。”
敏夫向清水打声债户之後,就迳自爬上二楼。清水和宽子跟在敏夫身後,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
小惠的房间挂着可爱的名牌,就跟一般女孩子的房间一样。敏夫轻敲几下之後,直接打开房门。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填充玩具,小惠就躺在靠窗边的床上。
照在小惠脸上的床头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敏夫向清水夫妇打声招呼之後,将日光灯打开。在刺眼的白光照耀之下,小惠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更是异常的空虚。
“脸色不太好看。现在感觉怎样?”
敏夫跪在床边之後,日光灯在灯光刺得小惠频频眨眼。除此以外,小惠没有任何反应。
“听说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没什麽食欲吗?”
小惠对敏夫的问话依然没有反应。微张微闭的双眼看着床边的敏夫,眼神却对面前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
这到底是单纯的感觉麻痹,还是她在演戏?敏夫不由得在内心思量。
小惠是医院的常客,经常说她胸口痛或是胃痛什麽的,可是经过检查之後,却往往找不出需要治疗的地方。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身体健康得很,她却总是觉得自己浑身不对劲,每当跟父母吵架或是学校有她不喜欢的活动时,就会发生这种状况。即使真的有不舒服的地方,也只是一些没什麽大不了的小毛病,然而小惠却总是会装出一副快要病死的模样,好像希望自己是个重症患者似的。因此每次敏夫在替小惠填写病历表的时候,总是会加上“非常轻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