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怎么安排阿拉菲尔?”他问。
“我在新伊伯利亚的堂姐会照顾她。”
他假装用抹布擦柜台。他蓝色的工作衫敞着怀,肚子上的肉在腰带上皱起。他往嘴里塞了块软糖,望着窗外的河面,似乎我不存在。
“喂,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你有必要那么问吗?”
“我必须这么做,巴提斯蒂。他们要送我进监狱。”
“你那样一走了之是不对的。”
“那我应当怎么办?”
“她所有亲人都离开她了,戴夫。她的妈妈、安妮,她不需要更多的伤心了,真的。”
我在码头上给卡车填满油,在走廊上等校车。四点钟,校车停在邮箱旁的树阴下,阿拉菲尔穿过山核桃树走向我。和往常一样,无论我如何掩饰,她都从我脸上读出了不安的神情。
我向她解释,我不得不离开,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有时我们不得不做我们不喜欢的事情。
“图塔堂姐一直对你很好,是不是?”我说。
“是的。”
“她也会带你去看演出,带你去公园,是不是?”
“是的。”
“巴提斯蒂还会带你骑德克斯。那会非常好,是不是?”
这次她没有回答,而是安静地靠着我,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兔子笼和核桃树下吃东西的三脚架。接着,她的面颊暗淡下来,下嘴唇和下巴周围的皮肤开始收缩。
我用手搂着她的肩膀,眼睛从她脸上移开。
“小家伙,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一些事情。”我说,“我碰上一些问题需要处理,我只能这样做。”
我骤然感到,对她谈论勇敢和承受,是多么的专横、徒然和愚蠢。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非常多的损失和暴力,而大多数人,则只会在梦中来体会这些。
我看着一只苍鹭从对面的河水中飞到阳光中。
“你看到过下雪吗?”我问。
“没有。”
“我敢打赌,在蒙大拿现在还有雪呢。在美国黄松和云杉上,在山的高处。我和军队的一个朋友曾去过那里一次。我认为,我们最好去核实一下,小家伙。”
“去看雪?”
“你最好相信。”
当她笑起来时,牙齿白白的,眼睛眯得几乎要合上了。
第二节
我们驶进漆黑、下雨的夜里,直到天空开始在锅柄状的突出地带放晴,月亮冲破云团,在高高的天空上笼罩了一层银光。第二天,在新墨西哥州的拉顿,我买了一桶炸鸡,我们在一条小溪旁的一片棉白杨树林里吃了午餐,往草地铺上毛毯,睡了四个小时。然后,我们爬出位于美国西南部的平顶山地区,进入科罗拉多州的特立尼达岛,在落基山脉绵延的山丘中翻滚,经过普艾布罗、丹佛,最后到达南怀俄明。这里夜晚的空气变得寒冷,有一股鼠尾草的气味。被河水切出的地面和孤立的小山,在日落时分就仿佛是被火焰侵蚀着。那一夜,我们住进了一家印第安人的汽车旅馆。第二天早上开始下雨,可以闻到熏制室里咸肉的味道。
我们横穿进入蒙大拿南部的比林斯,接着就朝北美大陆的大分水岭前进。这时河流更加宽阔,还有小溪溢流出去。远处的山脉在天空的映衬下越来越高,顶部仍然白雪皑皑,斜坡上长满美国黄松、花旗松以及蓝色云杉。阿拉菲尔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她的头枕在一本漫画上。我到达比尤特外大分水岭的顶端,沿着西部斜坡向下,开始了朝向密苏拉的漫长旅途。弗吉尼亚鹿在夜晚的阴影中靠近路面吃草,当我呼啸着经过时,它们的头对着我颤动着。
我沿着克拉克福克河,穿过被称为地狱门峡谷的山脉切口。突然间,在黑色苍穹下,城市就像光的淋浴一样散出,遍布峡谷底下。密苏拉是个遍布锯木厂和大学的城镇,到处覆盖着树木、花卉、老砖房、树木繁茂的公园、反射着霓虹灯光的河流、加工木浆的气息。我的手掌由于老握方向盘,已经起了厚茧,耳朵经历了长时间的风吹,几乎要聋掉了。当我抱着在肩头熟睡的阿拉菲尔,爬上汽车旅馆的楼梯时,越过夜间闪烁的河流,我朝外看着环绕小镇的半圆形山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井然有序的城镇,不会在每天早上醒来时,胸中都集聚着恐惧,像咧着嘴的怪兽一样。
我目前所有的麻烦都开始于迪西·李,而且我感觉,要解决这些麻烦,也必须从他开始。但是,我首先得安顿好阿拉菲尔和我的生活。我租了一间黄砖房,院里有枫树和白桦,靠着河边有家工人邻居,离天主教堂和小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牧师打电话给阿拉菲尔在新伊伯利亚的小学校长,要求把她的成绩单寄往教区长住宅,然后允许她进入一年级读书。之后,他推荐管家的姐姐来做阿拉菲尔的临时保姆。她就住在教区长的隔壁,是一位耐心、温厚的芬兰妇女。她说她可以在每天下午或晚上照顾阿拉菲尔,如果我需要离开城镇外出,阿拉菲尔可以呆在她家。
我给阿拉菲尔买了新餐盒、蜡笔、铅笔和笔记本。
在我们到达小镇的第三天早晨,我带她沿着林阴道走进校园,看着她和其他孩子排成队形,一名教师准备带他们朗诵对美国的效忠宣誓。我坐在新家的前门台阶上喝着咖啡,看着河里一座铁路桥的水泥桩,周围汹涌着褐色的水流。接着,我咀嚼着一根火柴杆,研究我的手背。
最后,到了不能再耽搁的时候,我上了卡车,朝着珀尔森、弗拉塞德湖和萨利·迪奥的家驶去。
我沿着高速路,穿过黑猩猩峡谷,翻过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猛然间,弗拉塞德湖在我眼前展开,湖水湛蓝、浩瀚,和阳光一起跳动,看着就像太平洋。生机勃勃的松树长在湖边的山坡上,东岸遍布樱桃果园。湖中是有灰色峭壁的小岛,红色的帆船正在两岛之间抢风航行,一团团浪花从船首飞溅开去。
我停在湖南的珀尔森,询问一家汽车加油,去萨利·迪奥家怎么走。他从嘴里取出香烟,看看我,又看看我的牌照,点头示意了一下方向。
“大概两英里的距离。”他说。
“马路的哪侧?”
“那里会有人告诉你的。”
我沿着樱桃果园和湖边行驶,经过一个蓝色水湾、一座水上旅馆、一片被松树包围的白色海滩,最终看到写有“迪奥”的邮箱,以及一个“私家道路”的标志牌。
我转到土路上,沿着斜坡,朝着修在湖上方的一座红木房子驶去。但是前方,出现了一个被锁上的电控铁门。
在铁门和湖面之间,是一座小红木房子,它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缘上的桩木。显然,小房子和大房子是同一个建筑师设计的。
我在大门口停下卡车,关闭引擎,走了出来。我看到一个黑头发黑皮肤的女人从小房子的走廊上看着我。
随后她走进了滑动玻璃门,接着克莱特斯走了出来,穿着一条百慕大短裤,一件暴露出他凸起腹部的T 恤衫,一顶变了型的馅饼式钓鱼帽,浅灰蓝色防风外衣,并没能完全遮住蓝色的连发左轮手枪,还有那个枪套。
他穿过草坪,从山上走下来。
“伙计,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让你自由了,是吗?”
他说。
“我是保释外出。”
“保释外出而且离开该州?那听起来可不对劲儿,戴夫。”他在阳光下对着我咧嘴笑。
“我认识保证人。”
“你想去钓鱼吗?”
“我需要和迪西·李谈谈。”
“你找对地方了。他和萨利在那边。”
“我还得和你谈谈。”
“这让我想起昔日的美好时光。”
“当一个人即将到安哥拉服刑时,就会是这样的。”
“得啦,这不会发生的,你有追捕这些家伙的动机。
还有,你在法庭上针对玛珀斯在你离开后干什么的问话,会让他露出马脚。另外,查查玛珀斯的记录。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他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卑鄙无耻的家伙。等着你的律师在法庭上反复询问他吧,那个家伙就像梅尔巴吐司上的屎一样可爱。“
“那是我想知道的另一件事情,克莱特斯——你怎么认识这些家伙的?”
“这没什么神秘的,伙计。”他说,从他的风衣口袋取出一包烟。“迪西·李带他们来过几次。他们想从萨尔这儿免费得到些可卡因。魏德林是个肥胖的笨蛋,但是玛珀斯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人性了。”
克莱特斯点燃香烟望着湖面,脸上的皮肤紧绷着。
“这听来像是人身攻击。”我说。
“有一天晚上,他看来像是受到麻醉品刺激,开始谈论起他在狙击手掩蔽坑里和护土发生性关系的事情。接着,他企图带达乐涅进卧室。就在客厅的很多人面前,好像她跟谁都能上床。”
“谁?”
“是和我一起生活的女孩。于是萨尔告诉我,带他到马路上走走,直到他清醒过来。当我带他出来后,他企图亲近我,我一拳过去,恰好打在他的嘴上。我手上留了一圈牙齿印,迪西不得不带他去珀尔森的医院。”
“我认为你应当早点改变生活方式。”
“是的,你总是擅长给人建议,戴夫。你看到我佩戴的点38手枪了吗?我被许可在三个州携带它,那是因为我为萨利·迪工作。但是我到哪儿都不能当警察。于是,不允许我做一名交通警的那个人发给我许可证,允许我为萨尔携带这种手枪。你从这件事不能悟出点什么吗?”
“我可以通过大门了吗?”
他把烟灰向风中弹去,绿眼睛眯着,似乎被太阳刺伤了,又似乎他脑中深埋着一根生锈的金属线。
“是的,进屋子吧。我得给萨尔打个电话。”他说,“见见达乐涅。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吧。不管你是否相信,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第三节
我并不想和他们共进午餐,我当然也不想见萨利·迪奥。我只想让迪西·李过来,到克莱特斯家里和我谈谈,然后我就上路回家。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他们刚起床。萨尔说一小时后带你过去。”克莱特斯说,在他的客厅挂上了电话。“他们昨晚举办了一场大型爵士乐演奏会。”
他的女朋友,全名叫达乐涅·亚美利亚·霍斯,在厨房里为我们做三明治。克莱特斯手中端着伏特加冰镇果汁酒,坐在一个凹下去的帆布椅子上。穿着便鞋的一只脚翘在膝盖上,另一只脚踩在赤褐色的熊皮地毯上。
“有件事你肯定不会忘记。”他说,“那个在路易斯安纳被打死的家伙——对,就是被我打死的家伙——在那个狗娘养的严酷处境下,我只好杀了他。他们说会给我一万美元,我说那太棒了,但是我只准备把他赶出城市,然后去拿他们的钱,如果他们事后抱怨,我就让他们滚蛋。他正背对着我提着桶喂猪,他告诉我他是多么地不安,说他不会愤怒地去亵渎一名受贿的警察。然后,他把手放进牛仔裤口袋里,接着我看到有一道光在太阳下一闪,听到喀哒一声。当他拿着那个东西转过身时,我在他额头上狠狠来了一下。那是他的打火机,伙计,你能明白吗?”
故事也许是真实的,也许不是。我只是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他的眼睛茫然地游荡在空中,似乎找不到下一个焦点。
“为什么他们叫他‘鸭子’?”我问。
“什么?”
“为什么他们叫萨利·迪奥‘鸭子’?”
“他梳着鸭尾式发型。”他长饮了一口冰镇果汁酒,嘴唇看来又红又硬。他耸了一下肩,似乎在遣散一个私人烦恼,“还有另一个故事,关于纸牌游戏,抽出两点什么的。两点是鸭子,对不对?但这都是意大利人的玩意。他们喜欢名称,这些故事通常是胡说八道。”
“我跟你说,克莱特斯,如果你能只把迪西·李带到这里,我真的会非常感激,我确实不需要见一大群人。”
“你还是老样子,你的时间总是那样紧迫。”他笑了,“你以为我会给我的老板打电话,说‘抱歉,萨尔,我的旧日伙伴在我这里,他不想在家里等死’吗?”他笑了,咀嚼着冰块和樱桃蜜饯,“但这是个办法,是不是?戴夫,你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继续对我笑着,冰块在他的臼齿间噼啪作响,“你还记得我们制服朱利奥·塞古拉和他的保镖吗?我们干得真他妈漂亮。”
“那是最后一个季度的个人成绩单。”
“是的。”他懒散地透过滑动门,看了一会儿湖面,然后拍了一下膝盖说:“伙计,我们吃饭吧。”
他跟在女朋友身后,走进了厨房,拦腰抱着她,把脸埋人她的头发,半拖半抱地把她带回客厅。她向他转过脸去,掩饰她的困窘。
“这是我至高无上的妻子。”他说,然后吻了一下她的脖子。
那真美好,克莱特斯。我想。
她穿着粗斜纹棉布短裙、黑色长筒袜,无袖的茶色毛线衫。她的嘴边长了三颗胎痣,绿宝石色的眼睛,像是西属美洲人的欧洲人后裔,克里奥尔人。她的手很大,手背上有一道灰色的伤疤,指甲修理到根部。她一只手腕上戴着金表,另一只手腕上戴着小金链。在她那双操劳的双手上,这些饰品像是放错了地方。
“她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他说,仍旧把嘴埋人她的头发。“这要归功于迪西·李。她在啤酒馆的地面上发现他酩酊大醉,于是开着车将他一路带回弗拉塞德。否则,那里的几个黑人早拿他的脑袋去洗马桶了。”
她从克莱特斯的手臂中解脱出来。
“你们准备在阳台上吃饭吗?”她问。
“不,现在还有点凉。春天还得费点劲儿才能到这里。”他说,“在新奥尔良那边,现在的天气如何?九十度上下?”
“是的,我猜是的。”
“那里比地狱还热,我一点都不挂念。”他说。
她的女朋友在滑动门旁为我们安置了餐桌,然后返回厨房拿食物。一阵风吹过湖面,深蓝色的湖面泛起亮闪闪的波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但是何必要质疑命运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