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却笑不出,枢密院中多是郦伊杰的知交,同声连气。然则更笑不出的当是太后,龙佑帝年岁日涨,大臣们岂甘心被一妇人玩弄于掌心?由马荣的语气推测,朝中当有相当一批大臣持观望态度,而那帮做领头羊的臣子们,如无人支持会否不了了之?
只不知皇上,看到这一幕有何打算?
郦逊之点头,“多谢马大人相告。”话题一转,“听说大人极好古董,未知可否让逊之鉴赏一番?”
龙佑帝在崇仁殿坐了多时,直到报传郦逊之觐见才露出笑容。郦逊之与他年纪仿佛,身份又亲近,他自觉在郦逊之面前不必虚饰客套,待郦逊之亦不大讲究君臣之道。然而,从小到大骨子里育着的君临天下的傲气,无论如何收不去。龙佑帝乐得顺其自然,用有意无意的帝王威严,歆享着重臣贵胄的臣服。
“臣郦逊之叩见皇上。”从马荣府上出来,郦逊之一直在想龙佑帝近日的景况。金府、左府接连出事,皇上是从容应对,还是进退失措?
“起来说话。”龙佑帝屏摒退左右,亲切地扶起郦逊之。
“皇上今次召臣,是为了失银案?”郦逊之仍低首恭敬道。
“叫你不要客气。来,坐到我身边说话。”等他坐定,龙佑帝方又道,“太后和雍穆王逼得紧,如今委屈嘉南王了。”
“不错。现下我手中的证据未足以指明嘉南王窃银,不过是举荐不当,属下失职。”
“我心烦的不止这一桩事。”
“哦?逊之愿代皇上分忧。”
“昭平王的事你是知道的。”龙佑帝话只说半句。
“左王爷爱民如子,倾家不顾,逊之十分佩服。”
龙佑帝烦躁地一挥手,“我不是说这个。”
“皇上想说刺客的事?”
“我去探过他的伤,也请御医看了,伤在胁下要害,失血过多。以昭平王的年纪,怕撑不了多久。”
郦逊之动容,“如此严重?”
龙佑帝冷冷一笑,“御医虽然看过,只怕未必如此。”郦逊之顿觉背脊发寒,为昭平王,也为龙佑帝。他一下想到几种可能,光这君臣间的钩勾心斗角已让他不堪细想。
“事情太过凑巧,我想找人再探一探昭平王府。”龙佑帝忽然盯住郦逊之,“可惜天宫主不在,其余女流之辈我不放心。”他言下之意甚明,郦逊之正想去探探左勤的虚实,遂道:“就让逊之去,定不负皇上所托。”
“好,如此甚好。来,这是昭平王府的地图,你好生看熟了。”龙佑帝取出一副羊皮卷,又很快接着道,“先帝请断魂修建四大王府后都备了图,无非担心宵小作乱王府,好有个照应。”
郦逊之知道他这句话是为安抚自己,显然康和王府的机关要害龙佑帝亦是了然于心,说不定也派心腹打探过一番。他不无谨慎地想,回去寻些工匠改建王府应属当务之急。
“皇上说的是。”郦逊之手捧羊皮卷,忖道,“倘若雍穆王府的地图也落在手中,要除雍穆王岂非……”见龙佑帝目光炯炯,不再细想下去。
前往昭平王府探病的郦逊之既是代龙佑帝来问候,亦是代郦伊杰和郦家诸将来探视,因此,满满一车的贽见礼和郦逊之的名帖一同送入府后,左鹰、左虎二人立即率仆拥彗恭迎。两方客气了一番,郦逊之终踏入了这座慕名已久的昭平王府。
昭平王府与另外三座王府不同,围湖而建,堆石推土为岛,湖心是王府的中心地带,岛周环绕围廊,中间夹以殿阁。更运来无数太湖石沿湖建起假山,整座府邸望之如海上神山,令人坐忘尘世。
郦逊之到时正值午时,阳光直入水面,耀眼刺目,他微一眯眼,笑道:“好一座人间福地!”
“多谢大人夸奖。”左鹰、左虎齐声道,面有得色。
“贵府气象不凡,王爷必是有福之人。”
“但如廉察大人吉言。”左虎忙谢过。左鹰贴上前来,腻在郦逊之身边道:“郦兄别忘了,你我说好要骑马同游,改天选个好日子,跟我上东郊如何?”左虎咳嗽一声,左鹰方讪讪退后,颇不以为然。郦逊之暗想,左王爷的伤势值得推敲。
一条水廊接通湖岸与小岛。长廊依势而曲,周边有假山起伏点缀,让人如踏入幽径深处,浑不知已临湖上。转曲数次方柳暗花明,但觉水中有石,石中有树,起伏环抱间,湖外景色参差可见,相映成趣。郦云跟在郦逊之身后,捧着盒子目不暇接,竟看得呆了。
郦逊之暗叹,如非左氏兄弟庸俗无趣,就可携手同游,遂笑道:“断魂修建此府,定花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比舍下强多了去。”左虎谦道:“这越发不敢当,大人实在过誉。”
一行人到了左勤的居处“朝夕房”。郦逊之回想来时路线暗自心惊,表面上来路仅此一条,可其间周折回绕处甚多。幸亏看过图纸,深明其中奥妙,否则自行前来,必会撞上机关布置。
朝夕房外古桂交柯,梅竹翳生,是个清幽雅致的养病之处。众人鱼贯而入,郦逊之人未到左勤床前,先扬声道:“逊之奉皇上之命前来探视,王爷病中无须多礼。”
左勤双目浑浊不堪,脸色潮红,衬着雪白被褥,越发显得烧熟了也似,确像大病之人。他闻言勉力想坐起,却是不能。郦逊之惋惜地坐在床头,叹道:“当日在慈恩宫与王爷一会,王爷曾叫逊之来府上,不想今日见面竟是如此境况,委实让逊之……唉,好在王爷福大命大,当能躲过此劫。”
左勤勉强地伸出一只枯手,挥了一挥,立即如飞向空中的鱼无力地跌下。左虎代左勤道:“廉察大人费心,家父疮口肿痛,四肢难举,不能招呼大人。”郦逊之忙道:“王爷歇着就好。”
正巧有仆人端汤药进屋,郦逊之抢先伸手取了,道:“我来伺候王爷吧。”左虎惶恐道:“使不得。”郦逊之左手一推,用上内力,左虎动弹不得,只得由他。
郦逊之一笑,放开左虎,单手去托左勤。左勤的身子被他扶直了,向他点头相谢。郦逊之道:“王爷不必客气,喝药吧。”左勤的嘴唇颤颤张开,郦逊之把碗递到他嘴边,看他小口小口啜饮了,手上送得一快,便有汤水顺嘴角滑下沾湿被褥。
左勤一口不小心呛着,咳了两声,不胜其苦。他伤在胸胁,一咳嗽就牵动伤口,犹如一把刀在吱吱地磨。郦逊之瞥了左鹰、左虎一眼,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神色痛楚,不觉心下了然。他服侍左勤躺下,替他换上新的被褥,忧心地道:“皇上为了王爷的病寝食难安,我这做臣子的无法为皇上分忧,只能为王爷端茶送水略表心意。”
左虎道:“廉察大人客气!大人千金之躯,又代皇上巡视,亲自给家父喂药,已是极大恩典。”左鹰附和道:“是极,是极。”郦逊之道:“王爷病重,逊之改日再打扰。此外,这三盒益寿养真膏为家父特制,请王爷笑纳。”郦云忙递上始终捧着的盒子。
左虎见他隆重其事,知此药必定异常珍贵,忙道:“大人如此费心,左氏一门铭感五内。廉察大人何时要来,我等随时恭候。”郦逊之微一摇头,“王爷身体要紧。”
出了湖心处左勤的卧室,郦逊之走在通往岸边的长廊中,步履悠闲缓慢,细致观看四周景色。等长廊游毕,见近岸码头边有旱舟石舫,通身石砌,几名左府家人正站在其上,往湖里倒些物事。
郦逊之好奇地问左虎,“那是什么?”左虎恭敬答道:“虎为家父积德,故叫人买下南市所有鱼虾放生,让廉察大人见笑了。”
郦逊之微微诧异,深深看了左虎一眼,见他态度谦恭有礼,笑道:“只苦了今日想吃鱼虾的人。”左虎附和一笑。郦逊之记起江留醉曾描述过左虎在十分楼的情形,与金逸明争暗斗,此时大摆孝经真难为他。
左氏两兄弟亲送郦逊之于府门之外,极尽礼数。等人退得远了,左虎沉下脸,瞪了左鹰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寻欢作乐。若非我……”左鹰嘴角一抽,“又嫌我坏事?”左虎正待发火,一只手在他面前一晃,现出个风流俊俏的身影,笑眯眯地道:“二爷莫恼,那郦逊之算得了什么,值得为他不快?”
楚少少从左府内闪出,劝过左虎又去拉左鹰,“跟我骑马散心去。”左鹰的脸色终于缓和,捏了一把楚少少,笑道:“我呀就爱看你。一瞧见你,什么脾气也没了,哈哈。走!”理也不理左虎,兴颠颠去了。
楚少少朝左虎微一拱手告辞,左虎叹了口气,“罢了!替我看紧他!”
郦逊之离开左府后,转过一条街,进了清影居里间厢房,郦云早已候着。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左鹰和楚少少带人出城骑马去了。郦逊之点点头,叫郦云摆了一套茶具,自取了六角尖瓣的万春银叶茶饼,慢慢用焙笼生微火炙干。墙上贴着陆羽的诗,“雪夜清舟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茶饼烘干,郦逊之取茶臼细细碾了,用绢罗筛过,留下最细的茶粉。另一边红泥风炉火烧得正旺,等烟焰去尽,郦云方奉上店老板珍藏的无锡惠山泉水,一面烹水一面急扇。待水有微涛便取起,候汤面平复,先注少许沸水于钧窑红茶碗中,等冷气荡去,将先前磨好的茶粉放入,冲进茶汤。
郦逊之以茶筅迅速击拂,郦云凑头去看,汤纹聚如猛虎出山,散如修竹擎天,又见美人如花,瞬即换作亭台楼阁,须臾间变化多端,如梦幻泡影骤起骤灭。郦云拍手叫好,直夸好看,郦逊之不动声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倘这便是江湖、是社稷,他就是遨游其间的大鹏,直冲九霄的天龙,没有谁能够阻碍。
“左伯爷入宫面圣去了。”悄然走进一人,俯首报道。郦逊之听左虎也走了,手蓦地停住,茶沫顺着茶筅慢爬,堆云积雪,泛在整只茶碗上。他肃然的脸上终露笑意,对郦云道:“尝尝我的茶艺如何?”
郦云端碗细品,郦逊之问那人道:“是皇上宣的,还是他自己求见?”那人道:“大内徐公公亲来,该是皇上宣的。”郦逊之点头,叫那人退下。郦云笑道:“火候正好,公子爷几时教教我?”
郦逊之笑骂,“拍什么马屁!搅乱的茶,只能看不能喝,偏你上我的当。”郦云咂咂嘴,道:“公子爷有事就去办吧,我在这儿看着。”郦逊之看了他一眼,“你回府去,机灵点,兴许以后我有重用你的地方。”
郦云面露喜色,朝他半跪,立即收拾茶具,打道回府。郦逊之等他走后,默默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方换了身紧身的常服,再度往昭平王府去了。
大白天摸进王府,这是郦逊之胆大心细之处。他刚才进府时看到守卫并不森严,想来一是青天白日,二是有机关庇佑,故而懈怠。但到晚间便不同,左勤既遭刺客,夜里守备必多数倍。如今左鹰出城、左虎被召,如左勤是真伤,此时进府时机最佳。
郦逊之足尖轻点入墙去,飞掠过院,隐在沿湖的假山石洞中。
首先要去打探的,就是重伤的左勤是否真的卧床不起。他住在湖心,仅有一条长廊可入,虽有假山遮掩,但三面可见易被察觉。若从水里走,没水靠游这么远亦是麻烦事。郦逊之苦笑,不知那刺客如何得手?
思来想去只能从水里走,这是他烹茶时思量好的计策,连外服亦换成湖绿。郦逊之忽然念及那些刚被放生的鱼虾,微一皱眉,水中诸多异味,此时也只能忍了。如游鱼悄然入水,自幼徜徉于波涛中的他,重回水中倒像回家。
一口气潜至湖底,方折向湖心。
在湖中每一次划水,他都仔细查看路线,这湖底亦有诸多埋伏,一不小心游过界便有牵绳长箭自底射出,中箭后绳短被牵,无法飘到湖上,会生生闷死。郦逊之加倍打点精神,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鱼还鼓。
冬日水寒,好在郦逊之从小所练护体真气,不仅驱毒亦可避寒暑。偷偷荡至湖心岛,他寻到廊下暗处透头喘了口气。回首来处,数十丈远竟可一息而至,闭气功夫又有长进,不免略觉得意。又想到一身水气,入室必留痕迹,于是,上岸后寻了一处屋角暗自运功。
小半炷柱香的工夫,他的衣衫鞋袜尽干,犹如新熨,这才放心地往内走去。
郦逊之踏地无声,狡若狸狐,忽地溜至左勤卧房门外。左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边伺候的丫头困极,撑头睡着了。郦逊之透过窗眼盯住帷幔看,白纱静伏不动,屋中有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他隐隐有莫名的惧意,不敢再呆待下去。
郦逊之随即翻身入另一间屋子,正是左府藏书之地,卷帙浩繁,打扫一新。他一排排看过去,何书毛糙卷边便取来翻阅。看了一会儿,大致了解左氏父子平素的趣味,只不能一一对应。
出藏书阁,郦逊之总觉心下惴惴不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不知觉闯入左府会客的悦朋堂,刚想转道,脚上却缺是一紧,居然有根皮绳死蛇般缠住脚面,来得毫无声息,“嗖”地把他吊起。郦逊之用手去解,竟纹丝不动,正想寻个利器割开它,忽听得人声传来。他急忙一吸气,躬身抓住脚上皮绳,顺势收绳上爬,伏到梁上。
进屋的是左鹰与楚少少,他们一脸风霜,身后仆人端了水盆,正伺候他们净面。郦逊之浑身紧绷,手里扣了两枚菩提子,心想若是事败,先掩面制住两人再说。
楚少少刚俯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左鹰笑道:“惨了惨了,我们忘了件大事。”左鹰奇道:“什么事?”楚少少道:“枉你爱马识马,‘久步生筋劳’怎么忘了?回来就把马一扔,若任它发蹄生了病,下回怎么跑?”左鹰不解道:“可先前……”
楚少少边往外走,边拉他道:“什么先前,明日我们要跟端将军他们比试,输了多丢脸面!走,把马拴起来,牵着倒走就好了。”左鹰暧昧一笑,“你拉我倒像拉了马,我可没生筋劳。哈哈,哈哈。”顺从地跟他一同出去。
人转眼退净,郦逊之舒了口气,在横梁上解起绳来。谁知这绳的结法特别,越动越紧,他浑身汗下仍解不开,偏偏身上无任何锋利之物,不觉喃喃自语道:“这如何是好?”
眼前忽然递来一把匕首,寒气沁骨,郦逊之抬头一看,一个黑衣蒙面人虎视眈眈。他一惊之下登即出手,单掌一翻,疾拍那人腕侧。那人反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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