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帝道:“大师说得是。咱们只有一面凭正道行事,一面谦逊自抑,处处让人一步。淳弟,你须牢牢记得‘持正忍让’这四个字。”段正淳躬身领训。
东方不败在一边听了,心中不由冷笑:“嘿嘿,树欲静而风不止,要做到这‘持正忍让’,谈何容易?我执掌日月神教十二年,前十年也是想‘持正忍让’:对内约束教内弟子,经营好神教旗下的各处产业;对外容忍以五岳剑派为首的一帮正派人士的挑衅,希望靠和善稳妥的办法化解与五岳剑派的矛盾。”
“可结果呢?表面上江湖太平了十年,但暗地里我教与五岳剑派的厮杀愈演愈烈。到头来,还不如我用两年的时间将五岳剑派彻底击溃来得爽快。”
保定帝又转身对东方不败道:“东方先生,虽然咱们段氏不愿招惹是非,但那慕容家的人武功委实太高,我淳弟恐不是其对手。他这一去相助少林,要是遇上那慕容家的高手,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相攻,我怕他会吃亏。所以想恳请先生陪他同去,相助于他,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东方不败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小可承蒙陛下抬爱,必当尽心竭力,辅佐镇南王。”
保定帝颔首微笑道:“那就好,有劳先生了。”段正淳向保定帝和东方不败分别拜谢道:“正淳谢过皇兄,谢过东方先生。”
段誉不想和神仙姊姊分开,也连忙站起来道:“伯父,孩儿现在已经身负武艺,也想随父亲一道前往,护他老人家周全。”
保定帝和蔼地对他说:“难得誉儿有这份孝心,不错,不错。但你母亲刚回王府不久,你们父子俩若是即刻又离她而去,她一人孤孤单单住在王府,跟在玉虚观又有什么分别?吾儿还是留下来多陪陪娘亲的好。”
段誉依依不舍地望了东方不败一眼,无可奈何地向保定帝道:“孩儿,孩儿遵命。”
待一切安排妥当,黄眉僧起身道:“两位贤弟,东方先生,段贤侄,老衲这就别过,我还得去万劫谷走一遭。”众人均感诧异。保定帝道:“师兄去万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带什么人?”
黄眉僧呵呵笑道:“我连两个小徒也不带。两位贤弟且猜上一猜,我去万劫谷何事?”保定帝与段正淳见他笑吟吟的,料来并非什么难事,却也猜想不透。黄眉僧对段誉笑道:“贤侄多半猜得到。”
段誉一怔:“为什么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间,已知其理,笑道:“大师要去复局。”
黄眉僧哈哈大笑,说道:“正是。这局棋的棋路,我心里都记得,但我怎地会赢得这一局,实在奇怪之极。延庆太子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什么缘故?”
段誉摇头道:“小侄也想不明白。”
黄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甚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
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后,不论是胜是败,事后必定细加推敲,何处失着失先,何处过强过缓,何处该补不补,定要钻研明白,方得安心。黄眉僧这局棋胜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这中间的关键所在,难免终身悬念。
当下保定帝起驾回宫。黄眉僧吩咐两个徒儿回拈花寺,自己独自来到万劫谷,将段延庆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着着的从头推想,再细察石屋和大青石的情状。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黄眉僧出府,回到内室,想去和王妃叙话。不料刀白凤正在为他又多了个私生女儿钟灵而生气,闭门不纳。段正淳在门外哀告良久,刀白凤发话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虚观!”
段正淳无奈,只得到书房闷坐,从怀中摸出甘宝宝交来的那只黄金钿盒,瞧着她所写那几行蝇头细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欢聚的那段**蚀骨的时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与钟万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父亲和后母待她向来不好,腹中怀了我的孩儿,却叫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难过,突然之间,想起了先前刀白凤在席上对华司徒所说的那句话来:“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
当即召来亲兵,命他去把华司徒手下两名得力家将悄悄传来,不可泄漏风声。
段誉在卧房中,心中翻来覆去只想着这些日子中的奇遇:先是遇到了美得不可思议的神仙姊姊东方不败,后来又跟木婉清订了夫妇之约,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岂知奇上加奇,钟灵竟也是自己妹妹。又想这些日子给关在石屋之中,幸好没做下**的事来,当真侥幸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倒练得熟了许多。
又想神仙姊姊原来没有意中人,那自己倒是有机会娶她为妻了,但既不知如何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意,也不好让自己的父母去提亲,最后忽然又想起她是自己的师父,这涉及伦常的事就更加难办了。
眼见天色已晚,于是到母亲房去,想与她谈谈关于自己心上人的事。
来到房外,却见房门紧闭。服侍王妃的婢女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来吧。”段誉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里。”转身出来,想去找木婉清说话,走过一条回廊,忽想还是暂且避嫌的好,此时见面,徒然惹她伤心。百无聊赖,信步走到后花园中。
其时天色已暗,在池边亭中坐了一会,见一弯明月挂在东方,心中又不禁想起了东方不败。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围墙外轻轻传来几下口哨声,停得一停,又响了几下。若在往日,听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经这几日来的一番阅历,心知有异,寻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号?”
过不多时,哨声又起,突见牡丹花坛外一个苗条的人影快速掠过,奔到围墙边,跃上了墙头。段誉失声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见她踊身跃起,跳到了墙外。
段誉又叫了声:“婉妹!”奔到木婉清跃下之处,运用东方不败所教的轻功,一下跃上墙头,然后跌跌撞撞地跳了下去,来到花园的外面。
但见院墙外除了木婉清,还站着个中年女子,她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料想是段正淳昔日的情人秦红棉了。
木婉清见段誉追来,对他大声嚷道:“你跟来干吗?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我要跟我妈走了。”段誉急道:“你别走,千万别走!”木婉清不答。
过了一会,只听得那年纪较大的女子秦红棉说道:“婉儿,咱们走吧!唉!没用的!”木婉清还是不答。段誉忙对秦红棉说道:“秦阿姨,你也别走,请进屋去吧!”
秦红棉没好气地说:“进去干什么?好让你妈杀了我?”
段誉语塞,又转向木婉清,劝道:“婉妹,你别走,咱们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什么法子好想?老天爷都没法子。”顿了一顿,突然叫道:“啊!有一个法子,你干不干?”段誉喜道:“好啊,什么法子?我干,我干!”
只听得嗤地一声响,木婉清从秦红棉手中的刀鞘拔出一片蓝印印的修罗刀,说道:“你伸过脖子来,让我一刀割断了,我立刻自杀。咱俩投胎再世做人,那时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誉一听如此骇人的法子,登时吓得呆了,颤声道:“这……这不……不成的!”
木婉清果决道:“我肯为你死,你为什么不肯为我死?要不然你先杀我,你再自杀。”说着将修罗刀的刀把递了过来。段誉急退两步,说道:“不……不行的!除了我娘亲,我,我今生今世,只会为一个女人死,而……而那个女人,不……不是你。”
木婉清凄然笑道:“呵呵,那个人是谁?我明白了,那‘神仙姊姊’并非只是一尊石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心中还是放不下她,是不是?”
段誉见她脸上苦楚的神色,不忍心骗她,狠狠地点了两下头,算是承认了。
木婉清见状,一时无语凝噎,慢慢地转过身去,挽了母亲手臂,快步走了。段誉呆呆望着她母女俩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呆立不动。
第六十三章 惊涛裂岸(三)授谱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段誉兀自伫立沉思。突然间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他大感奇怪:“怎地这时府中有人弹琴?”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只听琴音渐渐高亢。
忽听瑶琴中猛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过了一会,琴声又转为柔和。蓦地里,琴韵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同时在奏乐一般。琴声虽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段誉只听得血脉贲张。
听了一会,琴声突然又变,只叮叮当当轻响,似在为其它乐器伴奏。忽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留当空明月,遍地树影。
琴音甫歇,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
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段誉身不由己地向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只听得低音中渐渐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段誉谙熟音律,闻此绝响,不禁心驰神醉,犹如丧魂落魄一般。箫声停顿良久,他才如梦初醒,只见眼前溶溶如水的月光之中,一位白衣公子,峨冠高耸,飘逸如仙,正持箫悄立,却不是东方不败是谁?
她身旁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是一张焦尾桐琴。段誉越看越觉得东方不败是仙人般的人物,自她的琴音之中,又听出她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心想哪怕她没有心上人,自己也是万万难与之匹配的,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得东方不败开口问道:“徒儿,原来是你啊!夤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段誉忙道:“弟子刚才在花园里散步,忽闻天籁,便循声来到此处,不曾想打搅了师父您的雅奏,还请原宥则个!”
东方不败笑道:“哪里,哪里,徒儿你并未打扰为师。为师只是刚刚奏完一曲,才停下来罢了。”
原来自从东方不败刚才领命护卫段正淳,她的心绪就颇不宁静,思量道:“我本不想再理会江湖之事,可又被卷进这武林纷争当中。一会儿南阳传来噩耗,一会儿陆凉州有高僧被杀,看来这江湖之中,风波不断,时不时更有惊涛裂岸,确是常态,几百年后如此,几百年前亦是如此。面对这阵阵惊涛,要做到真正地笑傲江湖,又谈何容易。嗯,笑傲江湖!”
随即想起盈盈送给自己的《笑傲江湖》曲谱,那晚也恰好被自己放在外袍的广袖之中,带到了这个世上。便翻出了那曲谱,命人抬来书案,取来一张瑶琴、一只洞箫,就在自己屋外的院中,独自一人弹琴奏箫。却不想,将段誉引了过来。
段誉心下连叫:“那就好,那就好。”继而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师父,您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敢问师父刚才弹拨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东方不败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
段誉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师父您这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徒儿我生平可是首次听见。”东方不败道:“哼!油嘴滑舌,尽拣好听的说。”顿了一顿,问道:“嗯,听徒儿你说得头头是道,难道你也是一位知音之人?”
段誉忙道:“哪里哪里,弟子只是粗通音律。”
东方不败问道:“那你会弹琴、奏箫吗?”
段誉答道:“略知一二。”
东方不败道:“那好,你来试试这首曲子。”她说到这里,指向书案上的一本册子。
段誉拱手道:“徒儿遵命。”然后来到书案前坐下,看了看那曲谱,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段誉“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又听段誉道:“我试试这箫谱。”东方不败将手中洞箫递给了他,跟着箫声便从院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的十分难听。
段誉叹了口气,对东方不败道:“师父,弟子技不如您,尚不能吹奏出来这样的低音。这琴谱、箫谱委实神妙,徒儿可得仔细推敲推敲。”
东方不败笑道:“无妨,听你演奏可知,你的琴艺、箫艺已然不俗。你把这本《笑傲江湖之曲》拿去好好参详参详,再多练习几遍。过几日咱们师徒两人,一人抚琴,一人吹箫,来琴箫合奏这《笑傲江湖之曲》。”
她说着,从书案上拿起那本册子来,递给了段誉。
段誉赶紧站起,躬身从东方不败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道:“师父放心,徒儿自当尽力研习此曲。”顿了一顿,接着道:“师父,这部精妙的曲谱,是您创制的吗?”
东方不败微一沉吟,便道:“不是,撰写此曲的另有其人。那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一位少侠,命他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从此散失。而那位少侠将其送给了我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又把它转赠给了我。”
那位少侠自然指的是令狐冲,而那位朋友便是她东方不败前世的徒弟任盈盈了。
段誉听罢,说道:“那二位前辈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
第六十四章 惊涛裂岸(四)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