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瞪着双眼看着我,嘴巴微张,嘴角耷拉着。我再次拼命发出呜——呜——声,尽管知道这声音盖不住《让我苏醒》的摇滚乐歌声,但我想这点微弱的声响再加上那个饱嗝声,应该能使他意识到在他面前的就是……
“对不起,豪伊。”阿伦医生。就是那个混蛋,在我后面开了腔,还咯咯直笑。“最好检查一下,彼得——死了以后还打饱嗝是最糟的。”
他扇着自己面前的空气,样子很夸张,然后继续干活。尽管他注意到我左腿后面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前面,但却没怎么碰我的腹股沟。
你怎么没看见那个大的?我想,也许是它的位置稍微有点高。他没看见问题不大,我的“健美先生”,但是你还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还活着,这可是个大问题。
他继续对着麦克风吟诗般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松自如。我知道他的同事就在我后面,她是个在医学界过分乐观的家伙,认为没有必要把磁带退回来重新听那段对我身体检查的录音。供他做第一次心脏手术的病人如果不是还活着的话,那么他干得真是太棒了。
最后他说:“我认为已经准备好,可以继续做了,医生。”语气中却带有一丝试探。
她走了过来,低头看了我一眼,用力按了按他的双肩。“好的,”她说,“噢,不,等一下。”
现在我拼命要把舌头伸出来,做一个对小孩来说也很简单的鬼脸,但也足够了……我好像隐隐有着嘴唇里被刺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刚从大剂量的奴佛卡因(局部麻醉药——译注)的药力中苏醒来一样。我感觉到抽搐了吗?不,是一种希望,只是……
是的,没错!但确实是抽搐,我再试第二次,可什么都没有了。
当彼得举起大剪刀的时候,滚石唱片开始放着《熊熊的火焰》。
在我鼻子前放一面镜子!我冲他们大声尖叫。你们能看到镜子起雾的。就给我帮这个忙,行吗?
喀哒,喀哒,咔哒——咔哒。
彼得把大剪刀转了一个角度,光线照在刀锋上。我生平第一次确信,这玩意儿将会疯狂地一剪到底,就像导演不会让电影画面停顿下来,拳击裁判也不会在第十个回合就宣布停止比赛,我们也不会因为听负责人讲话而停下来什么事都不干。
彼得准备将这些组织剪插进我的小腹里,而我却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接下来,他想把我像豪杰展览会发来的邮包一样打开。
他疑惑地看着阿伦医生。
不!我大吼道,自己的声音在阴暗的颅骨里回响着,却一点也没发出来。“不,求求你们了,千万别!”
她点点头。“继续吧,没事的。”
“嗯……你想关掉音乐吗?”
是的,没错,就要把它关掉。
“音乐干扰你了吗?”
是的,干扰他了!就是这个音乐让他糊涂透顶,认为病人已经死了!
“好吧……”
“当然。”她说。她走出了我的视野。没过多长时间迈克和凯蒂也都走了。我拼命地发出呜呜声,但令人恐怖的是我连这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我害怕的要死,恐惧感从大脑向下蔓延,我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她又回来了,和他凑在一起,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像两个抬棺材的人往一个已经挖好的坟墓里面瞅。我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谢谢。”他说。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举起剪刀。“心脏切除手术现在开始。”
他把剪刀缓慢地向下移动。我看见了……看见了……然后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到冰冷的铁器在我裸露的上腹部划来划去。
他不解地望着医生。
“你肯定你不……”
“彼得,你不是想自己单独干吗?”她有点愠怒地问道。
“你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但是……”
“那就动手吧!”
她点点头,紧咬嘴唇。要是可以的话,我会紧闭双眼,但现在我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我现在只能努力让自己经受锻炼,以迎接那些钢制器械。
“开剪。”他说着,俯下身去。
“等等!”她大叫。
刚刚传到我腹腔下面的压迫感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有些恼怒。或许因为这个重要时刻被推迟而感到如释重负。
她说:“你漏掉了这个,彼得。”
他俯下身来,看看她发现了什么——那是我腹股沟上的伤疤,位于我右大腿的最顶端,那是皮肤上的一块光滑的、没有毛孔的碗状伤疤。
她的手还在紧紧地攥着我那东西,简直就要把它拽下来了。这就是她现在做的全部工作。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在把一个沙发垫高高举起,以便让别人看见她在底下发现的宝贝——几枚硬币,一个丢失的钱包,也许还有你一直都没发现的有樟木香味的老鼠——这时候有件事情发生了。
亲爱的上帝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来了。
“看。”她说。她用手指轻轻地弹击着,然后沿一条直线延伸到我右侧睾丸的下面。“瞧瞧那些阴毛边上的伤疤。他的睾丸肯定肿得有葡萄那么大。”
“他很走运,两个睾丸都幸存下来了,一个也没少。”
“你敢打赌,你的……你可以打赌你知道。”她说道,又笑了了起来,颇有点挑逗的味道。她松开了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把它移开,拼命往下按,想尽量看得清楚一些。她的动作是无意的。但在其他情况下,你要别人为你特意这么做得付二十五块或三十块钱。“我想这是战争留下的伤疤。彼得,递个放大镜给我。”
“我不应该……”
“就几秒钟,”她说,“他哪儿也去不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中。她的手还放在我的身上,还在拼命往下按。一切似乎仍然在继续,但也许我错了。我一定搞错了,要么他能看见,她能感觉到……
她俯下身去,我发现只能看到后背上绿色制服,从帽子上垂下的带子像古怪的辫子。现在,噢,我的天啊,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吹到我下面那个地方。
“注意这些伤疤具有放射状,”她说,“这是一种爆炸留下的伤痕。也许至少有十年历史了,我们可以检查他的参军记……”
门被突然撞开了。彼得惊恐地大叫,阿伦医生倒是比较平静,但手却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她再次抓住我,骤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一个新版本的令人作呕的《淫秽护士》。
“别把他切开!”有人尖声大叫。他的声音太响,充满了恐惧。我差点都没听出来原来是拉斯蒂。“别把他切开。他的高尔夫球袋里有条蛇,它把迈克给咬了。”
他们朝他转过身来,眼睛大睁着,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的手还在抓着我,小彼得就知道用一只手不停地挠着自己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制服左上口袋,样子看上去就像拿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加油泵。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至少暂时如此。
“什么……你……什么……”彼得开始搭腔。
“把他放平!”拉斯蒂说——口吃不清,有点像喃喃自语。“我想他没有死,但几乎说不出话来。那是一条棕色的小蛇,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种蛇,它主要出没于茂密的桂属植物丛中,它现在就在那儿。这并不重要!我想我们抬进来的这个人一定是被它咬了。我想……天啊!医生,你们要怎么做?把他弄醒吗?”
她迷迷糊糊地向四周看了看,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大声尖叫——一边叫一边把大剪刀从彼得戴着手套却软弱无力的手中拿走——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那部老电视剧。
可怜的约瑟夫·考特(希区柯克电影《辣手摧花》一译《疑影》中的人物——译注),我在想。
他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地哭。
后记
第四解剖室的经历至今已有一年了,我也已完全康复,尽管那次的昏迷既难以治愈,又令人恐惧。整整花了一个月,我的手指和脚趾才能灵活地动弹。我还不能弹钢琴,当然我一直就没会过,这只是说笑而已,我对此没什么好愧疚的。在我那段不幸经历以后的头三个月里,我从插科打诨中体会到理智和某种形式的精神失常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却难以逾越。除非你真正感受到马上插入你肚皮的用来做尸检的大剪刀,那锋利的刀尖,否则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最近一次到医院复诊后的两个礼拜左右,一位住在杜旁街的妇女向德里警方抱怨,说隔壁的那所房子里发出“腐烂的恶臭气味”。那幢房子属于一个叫沃尔特·凯拉的单身银行职员。警方发现那所房子是空的……就是说没有人住。在地下室他们发现有六十多条各种各样的蛇,大约有一半都死了——因为没有东西吃,没水喝,但还有很多极富活力,极具危险性。有几条蛇非常罕见。经请教爬行动物专家,他们说有一条蛇属于被认为本世纪中叶就灭绝了的一个种群。
凯拉8月22日没有到德里社区银行上班,就是我被蛇咬的第三天,也就是把我的故事登上报纸后的第二天,文章标题是:《昏迷者从恐怖的解剖室里死里逃生》。文章还引用我说过的话,说我曾经被“吓瘫了”。
在凯拉的动物园一样的地下室里,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条蛇,只有一个是空的。那个空笼子上没有标签,从我高尔夫球袋里(已经被救护车里的清洁工用来装我的“尸体”,他一直在练习像打高尔夫一样把这个袋子扔到救护车的停车场)钻出的那条蛇后来一直没找到。我血液里的毒素——在清洁工迈克·霍甫的血液里发现了同样的毒素,但程度却轻微的多——已被记录在案,却一直没有被确诊。去年一年我看了大量的各种各样与蛇有关的图片,发现至少有一种据报道已经造成人的全身麻痹。“秘鲁非洲树蛇”,这种令人作呕的毒蛇被认为在20世纪20年代就灭绝了。杜旁街距德里市政高尔夫球场不到半英里,两地之间大部分是矮小的灌木丛和空地。
再记上最后一笔。我和凯蒂·阿伦已约会四个月了。从1994年11月至1995年2月,因为我性无能,经双方同意分手。
全书完